第102章 回家
爸爸老了，林素這些年很少回家，但每回家一次，對衰老的體會都更深一層。
老，是個緩慢而不可抗拒的過程，她眼睜睜看著爸爸的背佝僂下去，白發從兩鬢侵襲直至頭頂，占了半壁江山，胡須也漸漸灰白。
爸爸仍然在抱怨：“……也不提前說一聲，家裏沒魚沒肉的，去買也來不及，我去二婆婆家借幾個雞蛋。”
他嘴裏雖然抱怨，臉上卻滿是喜色。很奇怪，爸爸的法令紋很深，中年的時候看起來嚴肅而愁苦，老了，變得更深，卻有了慈祥的感覺。
林素忽然大膽的攬住爸爸的肩頭，爸爸吃了一驚，下意識的一掙，身體微微僵硬，連連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那刀刻一般的深深紋路笑成了一朵皺皺的**。
從記事起，她就沒有和爸爸這樣親密過。麵對艱難的生活，爸爸總是板著臉，一個眼神掃過來，她和弟弟會從打鬧模式瞬間切換為天使模式，大氣都不敢出，隻有妹妹還敢在爸爸麵前撒嬌。
老家的門“呀”一聲打開，夕陽的餘暉湧進來，光線中滿是飛舞的灰塵。老家的牆壁在弟媳婦娘家來談婚事前粉刷過，但隻粉刷了打眼的那一部分，農村的房屋很高，上麵那部分還是發黃發暗的，和下麵刺眼的雪白兩相對比，卻襯得房屋尤其老舊。
爸爸說：“你先歇著，跑了那麽遠的路，累著了吧？我先給你燒壺水。”老爸肯定以為她是從廣州回來，卻不知道，她是從北京回來，更不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不久之後，她就要從南到北，換個地方再漂泊。不過，這有什麽關係，不知道並不妨礙老爸關心她，雖然他的關心，起不了任何作用。
老家燒的還是土灶，老大一口鐵鍋，灶膛裏燒柴火。林素看著爸爸熟練的切菜，很吃了一驚：“爸，你會做飯了？”
“沒辦法，你弟媳婦嘴刁，嫌你媽做得不好，我現學現賣，居然還做得比你媽還好。”爸爸得意的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以往連碗筷放在哪裏都不知道的老爸，現在居然做得一手好菜，還得意洋洋，林素轉過臉去悄悄笑了。
老爸渾然不覺，他邊炒菜邊大聲說：“隻要你弟媳婦給我生個孫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個孫子，自然是指男孫，爸爸再怎麽變，這一點總是變不了。他也不覺得對著女兒說這話有什麽不妥，在他的認知裏，這是天經地義毋庸置疑的。以往林素聽到這種話就會爆炸，現在卻沒有多大反感，隻要你把要求放低，不求父母無條件愛你，那麽，一切都好說，哪怕隻有一分愛，都是難得的，都是賺來的，如此，還有什麽憤懣與不平？
成熟，就是一個不斷和解的過程吧，與自己和解，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與父母和解，接受父母的愛附有條件；與過往和解，接受自己犯的錯誤，勇氣百倍的麵的未來。
老爸做的菜還真的蠻好吃，豇豆鮮嫩，地地皮爽口，林素吃了兩大碗米飯，這也是件奇怪的事，她一到外麵，胃容量就自動縮小，撐死吃一小碗，一回家，就原形畢露，食量驚人。老爸滿臉慈祥的看著她吃。
“爸，你也吃啊，怎麽光看著我？”
“你又瘦了。”林素笑起來，在爸爸媽媽眼裏，孩子永遠都嫌瘦。她說：“爸，我這可是標準的運動員體格，體能好著呢。你現在吃得少了，才是真的瘦了。”
“老了，吃不了多少了，以前可以吃三碗飯呢，現在，大半碗都飽了。”
林素覺得心酸，廉頗老矣，不能吃了。
老爸小心翼翼的說：“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林素看他的神情都猜到了一半，她心中暗暗歎了口氣，何必急著說呢，讓她多享受一下虛幻的親情都不行？
她隻能說：“怎麽了，爸？”
“你弟媳婦快生了，不是很舒服，親家母來照顧她，也住在那邊……”老爸期期艾艾，吞吞吐吐，似乎很難啟齒。
“那很好呀，有自己親媽照顧著，要方便很多，也少許多矛盾。”
“那邊的房子就住不下了，你……”
原來是這事，林素還以為弟媳婦趁著懷孕，坐地起價，要弄出什麽幺蛾子呢，原來隻是不想讓她住城裏的房子。這房子雖然是她買的，但是從鑰匙交到爸爸手裏那天開始，她就做好了心裏準備。
“沒關係，我本來就想住老家這邊，多年不回來，怪想念的。我就想睡以前的床。再說，我忙得很，至多住兩天，後天還有事。”
爸爸很不好意思：“本來不應該……你弟媳婦提過兩次，說這房產證……”
林素認真起來，擺正了顏色：“爸，我當年特意把房子寫在你和媽媽名下，你們百年之後，房子自然就是他們的。現在去辦過戶，還得交一大筆手續費，不劃算。這點上，你可要堅定立場，弟弟和弟媳你也清楚，我就不細說了，還很年輕，不定性。為了他們好，這事不能答應。”
爸爸神色遲疑，林素歎口氣，弟媳婦一看就是個精明厲害的角色，會哭會叫會鬧，爸爸一輩子隻見過老媽那樣百依百順的溫柔，哪知道還有這等厲害女人？隻怕是被鬧怕了。
“爸，這房子是我出錢買的，我這裏有全部的憑證，是贈與你們兩位老人的，你要是不好說，隻管推在我頭上。”
老爸連連搖頭：“怎麽會！那不能！”
“爸，這沒什麽的，隻要你們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就好了。”
她不介意做個惡人，弟弟這婚結得後患無窮。她和弟媳婦至今沒有正式見過麵，見麵禮倒是給了，這次弟媳婦又不許她進城裏的新家，無非是給她一個下馬威罷了。要她說，弟媳婦是真蠢，要真想吸血，哪有把人往外推的？她勉強算個有錢的大姑子，真該巴結巴結。不過這都是小事，她也不計較。唯有這套房子，萬萬不能現在就過戶給他們。以林素對弟弟懦弱、自私性格的了解，過戶之後，不出三天，爸媽就得被他們趕回老家。
爸爸鬆一口氣，感謝她的體貼，忘了糾正她說的“你們一家人”。林素知道自己是個外人，回家也不過是做客。所以，她要加倍努力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