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月是故鄉明
今夜月華如練，把窗外刺槐的影子送進來，蔓到地上，向上延伸，最終爬上對麵那堵牆，像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月光也把林素的影子投到牆上，她雙手抱膝，下巴擱在膝蓋上，像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言說。刺槐默默垂頭看她，似是給她撫慰。
那裏，本來應該有幅《牡丹亭》的畫，是她親手貼上去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了無蹤跡，但是，看過人會知道，那裏曾經有過。
林素坐在書堆中，那是她的來路，她的過往。她關了電燈，靜靜坐著。這一刻，她大腦一片空白，不回憶，也不冥想，甚至沒有了悲喜。她緊緊握住手裏的火車票，像要從中汲取力量，又像要把它擠入血肉。
月亮西斜，她的影子慢慢和刺槐的影子重合。林素終於站起來，伸展已經麻木的雙腿。她發了一條朋友圈“越是故鄉明”，配上牆上的刺槐樹影。當然，屏蔽了同事和陳滄海，雖然，她最想發給陳滄海。
一分鍾之後，王逸就給她打電話了。
“哈，你不聲不響回武漢了啊，我正想找你。”
“找我做什麽？要是工作嘛，我正在休假；要是請吃飯嘛，我正好在休假。”
“是和工作有關，但你絕對有興趣，你快看看微信，我給你發了幾張圖。”
“大哥，你給我打電話，我怎麽看微信？”
“你不會開wifi啊？”
“你真是何不食肉糜，我在深山裏麵，哪有什麽wifi！”
“行行行，我先掛電話，你看完了再打給我。”
王逸的聲音裏有種異常的興奮和不安，林素也好奇起來。她把心事放在一邊，工作是個好東西，當你傷心失望的時候，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工作。何以解憂，唯有工作。
王逸發的是漫畫手稿，一個長發大眼、神情溫柔的女孩，是葉心，一共三張，她手拿話筒在主持，她走在教三那條路上，裙裾飛揚，她坐在教室裏認真聽講。
林素立即回撥：“你這是要做什麽？”
“我們準備做一個動畫微電影，參加校園微電影大賽，女主角，是我畫的，是葉心。”
林素感覺很複雜，王逸有個做電影的夢想，他的偶像就是憑一己之力做出《秒速5cm》的新海誠，他說過，他也要做一個同樣優秀的動漫電影。
一起北漂那幾年，他們無話不談，從高大上的人生理想談到現實的一地雞毛，從自吹自擂自封廣告大神與電影大神談到吐槽客戶吐槽老板，他們甚至談過通宵。卻從來沒提過葉心，這是他們之間的禁忌話題。但是林素知道，王逸不會忘記葉心。
“我一直想做這樣一個動漫，紀念葉心，也紀念我們的青春。”
“把劇本發來看看。”
“劇本？要是有了劇本，我還找你做什麽呀？”王逸笑得奸詐，“這個劇本，隻有你才能寫好。”
“讓我想想。”林素並沒有一口答應，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寫好，讓她來寫葉心，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你明天方便的話，來武漢，咱們見麵聊聊。”
“不，我明天要去鳳凰。”
“去鳳凰做什麽？那地方商業化太嚴重，早就不是沈從文筆下的美麗邊城，不值得一去，還不如和我……”
林素突然發起脾氣來：“你管我去哪裏？！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你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你又知道它商業化嚴重，商業化了那也是鳳凰！憑什麽我不能去？你畢業的時候去過了，不過是比我去得早了一點，憑這個就能對我指指點點了？！你管我，我就是要去！……”
她還要說下去，但是聲音卻開始哽咽。
王逸先覺得莫名其妙，電光火石間突然想起來，畢業那年，葉心、陳滄海他們曾經結伴去鳳凰畢業旅遊，他在他們的QQ空間看見過照片。
他心裏了然，一時也辨不出滋味，輕聲說：“對不起，我不該瞎說，我收回剛才說的話。”
林素哭了一會兒，最初的情緒發泄過後，理智就回來了，她也知道自己過分了，向他道歉：“對不起，是我亂說。我不是說你，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介意。”
王逸在心裏說，我不介意，我隻是心疼你，但是他沒有把這話說出來。
林素說：“我這次回家，翻看以前的書，找到一張火車票，是陳滄海幫我買的，他，約我去鳳凰，05年的時候，他專門來我家送這張票。”
陳滄海也是他們之間的禁忌，他們也從來不提這個人，直到今年。這是林素第一次對他說起他們之間的事，王逸不想聽，但他是她的好朋友，就不得不聽著。
“我很後悔，不，我不後悔。”林素說了這一句，又痛哭起來。這話沒頭沒腦的，又自相矛盾，王逸卻聽得懂。她後悔，是後悔以前不夠勇敢；她不後悔，是不後悔有這樣一段感情。
感情真的是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就比如他自己，他老早就把林素當自己的鐵哥們兒、革命戰友，早就不存在什麽男女之情，但此刻聽她說起陳滄海，心裏仍然有一絲酸澀。
所以，他不合時宜的問了一句：“那你還去鳳凰嗎？”問完了，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林素沉默片刻，王逸問得對，往事已矣，重要的是以後。遲了這麽多年，她還是要去鳳凰。她斬釘截鐵的說：“去啊，為什麽不去，我要帶這張火車票去，搞一場行為藝術，在所有的景點都手持火車票哢嚓來一張，這才是真正的告別儀式。”
她又恢複了，有時候王逸都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善於偽裝的人，活該要在感情裏吃虧。
他開玩笑：“要不，我陪你去？”
“得了，我那小嫂子準你約單身女青年出遊？說得好像你有自由一樣。”
王逸老臉一紅，這會兒，他真的幾乎忘了自己找了個小女友。他以前死命反抗家裏安排的相親，這次卻看對眼，和一個90後小女孩談起了戀愛。和朋友們說起也吱吱唔唔，大家都揶揄他，確實有點打臉。
他嘴硬：“怎麽沒有？我現在就買高鐵票，看是你不敢，還是我不敢。”
“得，是我不敢，行了吧？您是什麽人，怎麽能去這等商業化的庸俗地帶呢？您還是自駕去西藏洗滌靈魂吧。”王逸以前遊說她自駕遊西藏，說“那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因為她太忙，總是沒能成行。
“我不和你瞎扯了，記住，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