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葉心2

有太多的話要說,反而不知道從何說起。陳滄海和林素都無數次想象過,有一天他們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談談過往。那幾年深深刻在他們生命中的時光,慪氣,拌嘴,玩耍,長談,打鬧,少男少女初開的情竇,猜疑,患得患失,左右為難,小小的甜蜜……即使是在陳滄海最不滿林素的時候,想起往事,他仍然會覺得有點暖意。

談談葉心,無論願不願意,葉心也同樣深深銘刻在他們心底了,無論舍不舍得,她也已經拋下他們,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告別,就一聲不吭的獨自遠去。

陳滄海把眼鏡摘下來擱在一邊,鼻梁兩邊有深深的壓痕——這就是初老的標誌,皮膚彈性沒那麽好了,戴久了眼鏡,會留下兩個小小的紅色凹陷。他下巴上已經長出了一片青影,整個人略顯憔悴。

“葉心生病,你是知道的吧?”

林素點點頭,從2004年四五月開始,葉心就常常發低燒,容易覺得疲勞,但大家都沒當一回事,因為高考在即,人人都如同壓到極限的彈簧,出點小紕漏都覺得正常,教室裏經常可以看見掛著吊瓶做題的學生。葉心最高也隻燒到37.6,一般都是37.3左右,有時候睡一晚上,早上起來體溫就正常了,但下午多數都會略燒。

後來林素才知道,持續的低燒是最可怕的現象之一,很可能就是大病要來的征兆。但當時,他們什麽都不懂,包括葉心的家長在內,大家都很缺乏常識。

“2004年的時候,葉心說要來廣州找我玩兒,後來她說不舒服想好好休息,十一人又多,就沒來成。”

陳滄海說:“她是04年底確診的,她漸漸瘦了,特別瘦,她讓我不要告訴你。”

林素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她急忙用紙巾擦,但是越擦越多,“對不起,我一會兒就好,過一會兒就好。”

她別過臉去,望向窗外,對岸的燈火倒映在湖水裏,一片璀璨,但是在燈與燈之間也有幽深的黑暗。

陳滄海看著林素,她的眼淚順著下頜滑落下來,在燈光下,顯得特別晶瑩,一滴滴,仿佛落在他心裏,他的不滿,怨恨,委屈,像積雪一樣隨之融化。他變得特別心平氣和。

良久,林素才轉過頭來,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你接著說。”

“葉心叫我不要告訴你,她那時候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理我。”

林素也很坦率:“是,我不想理你,我想等你倆定下來再說。葉心是真的喜歡你,她對你那麽好,隻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不,沒有眼睛的人也能感覺得到。”

陳滄海非常感慨,是,葉心對他非常非常好,從小就是這樣。

有一根棒棒糖,都要分他一半。

他小時候特別貪玩,忘記做作業,學習委員葉心膽戰心驚的糊弄老師,說收齊了,可憐的小姑娘事後為這個還大哭了一場,他一再向她保證,說了謊話鼻子不會變長,即使變長了,他也會陪她一起變長,她這才不哭了。

中考前,他踢足球摔斷了腿,在家裏休養,葉心幫他送來筆記和複習資料,他不肯好好學習,一會兒說口渴,要葉心倒水,一會兒說餓了,要吃零食,好脾氣的葉心幫他切好西瓜,拿來勺子,他鬼使神差的說:“你喂我。”

葉心紅了臉:“你想得美!你又不是摔斷了手!”

他死皮賴臉:“就喂一口,難道我摔斷腿還不夠慘?非得摔斷手才行啊?”

葉心無奈的看著他,歎口氣:“說好隻喂一口哦。”

她用勺子挖下西瓜正中的那一塊,喂給他。多年之後,他在網上看見這樣的段子,如果有人肯把這塊又甜又沒有籽的西瓜讓給你,那一定是真愛。

他問過她,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他清楚的記得葉心這樣回答:“你懂放高利貸嗎?我這是放債,以後要十倍百倍的討還。”

可惜,他連本錢都沒還給她,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可惜,他習慣了她的好之後,就開始麻木,變得渾然不覺,甚至有點膩煩。

可惜,他沒有管住自己的心,他竟然喜歡她最好的朋友。

2005月5月26日,是他20歲生日,也是他最後一次向她表白。

葉心笑了:“事不過三,你怎麽還提第四次呢,傻瓜,我不會答應的。”

“為什麽?”

葉心轉過頭來,定定的看著他,她的目光那麽眷戀,那麽深沉,以至於到現在有時候在夢裏,他還會看見她那樣的眼神,他多希望能再看一次,哪怕隻有一秒鍾。可是,在彼時他卻覺得難以承受,有點慌亂的避開了。

葉心又笑了:“你看,你都不敢看我。”

由於在治療中使用激素,葉心那時候已經發胖了,原本秀美的臉有些腫脹,身形也顯得寬厚。

她的眼神變得悲傷,又似乎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明淨:“因為我知道,你喜歡健康的女孩子啊!”

他如遭雷擊,沒想到他自以為藏得好好的秘密,她竟然洞若觀火!

“你們兩個傻瓜,特別是你。”葉心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喜歡一個人,就像紙裏包著火,是藏不住的,就像黑暗中的螢火蟲,跟周星星一樣醒目呢。”

陳滄海不知道說什麽好,突然間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竟然老老實實向她訴起苦來:“可是她根本就不理我。”

“你傻呀,她不理你你就沒辦法了?男孩子臉皮要厚。等哪天我介紹我男朋友給你認識,你好好學學。”

“什麽?!你有男朋友?!”陳滄海又驚又喜,整個人歡喜得要飛起,他根本沒注意到到葉心那樣悲戚的神情,像冬日冰雪一樣的悲戚。

“是誰?到底是誰追到了我們新苗幼兒園的、英才小學、實驗中學、三中、武大的校花?是誰這麽有福氣?不行,非要他請我吃十頓八頓飯不可……”

陳滄海說到這裏,聲音嘶啞了,眼睛也紅了:“你說我那時候多蠢!每次想起,我都懊悔得要吐血,恨不得狠狠打自己兩個耳光。可是,有什麽用……”

他經常一次次在腦海中回放這個片段,像看電影一樣,慢慢看清整個事情,說來也奇怪,好多細節,當時沒有注意到,事後回想卻能夠非常細膩的再現。先是背景,那些繁茂的櫻花樹,昏黃的路燈光,暗藍色的夜空,沉甸甸的琉璃瓦,陡峭的老齋舍,時不時有踩著滑板的男孩子呼嘯而過,有女孩子清脆的笑聲。然後是葉心的聲音,非常柔和而好聽的聲音,在那個夜晚,她數次叫他的名字“陳滄海”,他隻覺得有點奇怪。然後是葉心的表情,她的眉眼間有一種很神奇的,怎麽說,慈和?有點類似於觀音雕像的悲憫,微微垂下的眼角,長而密的睫毛像鳥兒合攏的翅膀輕輕覆下,看著他的時候,有點定定的。

林素臉色蒼白,連嘴唇都幾乎失去血色,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有一天,葉心會知道……葉心會知道!這是想一想都都讓她顫抖的噩夢,善良的葉心,對她那麽好的葉心。

所以她怨陳滄海,都是他,讓她陷入這樣尷尬的境地,他喜歡誰不好,偏偏來招惹她?她有什麽好?她明明連葉心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在葉心麵前,她總是有點自慚形穢。

她清楚的記得,高一開學沒多久,有一天坐她們後麵的兩個男生吵了起來,一個把另一個人的書摔了,“你給我撿起來!”“不撿!”“你撿不撿?!”“你聾了嗎,不——撿!”“你真的不撿?”……

兩個人像繞口令一樣循環往複的吵著,林素被他們吵得有點惱火,準備轉過去吼兩句,葉心卻不聲不響撿起了書,輕輕放在他們桌子上。

兩個男孩子幼稚無聊的對話戛然而止,他們後來都成為葉心的鐵杆粉絲。

葉心就是這樣,雲淡風輕,讓人覺得無比舒服,像水一樣,柔柔地,卻有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在她麵前,林素總有一種“ohmygod!我TM原來是原始人的感覺。”

林素經常開玩笑,“咱倆可以整一個組合,叫美女與野獸。”

葉心笑:“我還以為你要說伍佰。喂喂喂,先說清楚誰是美女誰是野獸!”

你看,她也不古板,又活潑又有趣,這樣好的女孩子,王八蛋陳滄海居然不喜歡!

可是,捫心自問,她有沒有為此而暗暗得意呢?無數個夜晚,林素這樣問自己,以前她對這念頭非常排斥,一觸即就立刻轉開,可是此時此刻,經過時間的洗禮,再次麵對陳滄海,她再細想,就不得不承認,在表麵看來遼闊如海水的痛苦、懊惱、害怕、羞憤之下,是可怕而陰沉的巨大冰山,得意,竊喜,並且不願輕易放手。

她以前隻是裝作不知道,裝得那麽好,連自己騙過了。原來,自己不折不扣就是一個綠茶婊!葉心你那麽優秀,我處處不如你,長得沒有你好看,家庭出身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是,那又怎麽樣?陳滄海喜歡的是我!

陳滄海的喜歡就像天寒地凍裏小女孩劃亮的那一根火柴,雖然微小,雖然代表不了任何東西,甚至有點可笑,但是,對年少、自卑又自傲的她,是那麽明亮,那麽溫暖,照亮了她內心最黑暗最虛榮的小小角落,她不舍得丟掉,一直緊緊握住,直到燒到指尖。

也終於燒到了葉心的心尖。

這一瞬間,林素也看清了自己,那個十幾歲年少無知好強好勝又自私的自己。

填誌願的時候,她已經下定決心,告別過往,她要去南方那個炎熱的城市,去開始新的生活。葉心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不管她最後是否和陳滄海在一起,都怪不著她。

可是,原來,葉心早就知道了。

最好的朋友,最愛的男孩子,一起背叛了她,然後她還得了那種可怕的疾病……這些加在一起,徹底摧毀了她的信仰吧?還有她對人性的美好期望,所以她才義無反顧從16樓縱身跳下?

以前,林素一直拒絕這樣想,她擔不起責任,她怕,但是所有的真相都攤開之後,她不得不承認,事實就是這樣,她狠狠在她心上插了一刀,以最好朋友的名義。

葉心沒有給他們留一個字,在遺書裏,她隻表達了對父母和哥哥的歉疚,她說,一切隻是因為病痛太難以承受,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是個健康的女孩子……

林素第一次把事情看得這樣明白,她說:“我知道我錯了。我太自私,我太愛自己,如果我喜歡葉心多一點,哪怕一點點,我就不會這樣令她傷心,如果我喜歡你多一點,我就不會這樣任性,想來就來,說走就走,把所有的為難和責任都留給你。陳滄海,我真的好後悔,我真希望可以重新來過……”

她說不下去了,原本已經幹涸的眼淚又源源不絕的流下來,她用雙手捂住臉。

陳滄海沒有打斷她,這樣剖析自己,這樣誠懇的道歉,本身就是一種治療。

如果重新來過?一切會不同嗎?如果知道葉心的生命隻剩下那麽幾年,自己一定會拚了命的對她好,隻要他能,隻要他有,即使他不能或沒有,也會竭力去做,但是,這對葉心有什麽意義呢?他不過是想求一個安心,好讓自己以後不後悔不遺憾。

這本身不是一種施舍與同情嗎?甚至是一種侮辱?就像後來,當葉心生病了,日漸消瘦之後,他才開始認真對她好,關心她,幫她打飯,約她上自習,請她看電影,拉她散步。當她開始發胖,逐漸失去往日的美麗之後,他才開始說那些言不由衷不倫不類的情話,請她做自己的女朋友。當她已經確診,而且治療沒多大效果之後,他才對外宣稱是她的男朋友,以一種義不容辭的方式照顧她……

聰明如葉心,哪能不知道其中的奧妙呢?驕傲如葉心,又怎麽可能接受?

他這種拙劣的表演,對於她,反而是一種更深刻的傷害。

其實,如果真要重新來過,也許最應該做的,就是避開林素。

林素哭了很久很久,停止哭泣之後,身體仍然會隔一會兒就無意識的輕輕顫動。這一場哭泣耗盡了她的精力,林素臉色蒼白,頭發被汗水打濕,黏在額頭,淚水洗滌過的眼睛比平時更明亮,但她目光中的堅定徹底消失了,顯得無助而惶恐。

陳滄海幾次握緊拳頭,準備開口告訴她那一天發生的事情,葉心走的那一天。八年了,他都等一個機會把這個沉重的秘密說出來,那一天的情形,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沒有忘記。多少個夜晚,他一閉上眼睛,就看到自己在櫻花大道上拚了命的跑,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在夢裏,他知道,他要跑快一點跑快一點再跑快一點,葉心就在前麵!快跑啊,陳滄海!但是雙腿卻越來越重,地麵像一個巨大的怪獸牢牢咬住了他的腿,他跑不動了,他想放棄,可是不行!葉心就在前麵!就在那棟白色大樓!快跑啊,陳滄海!快跑!跑!他聞到自己嗓子裏的血腥味,我要堅持住!他咬緊牙關,用最大的力氣擺動雙腿,每一步都像要踏碎地麵,又像是要躍入空中,終於跑到了!可是,地上仍然是大灘水跡,水跡裏有淡淡的紅色……

他從夢裏醒過來,發現自己滿身大汗,嘴裏確確實實都是血——在夢中,他咬破了自己的舌頭。許許多多個晚上,他恨恨的想,林素,你現在睡得香嗎?憑什麽憑什麽!我要把這些都告訴你!我看你能一個人逍遙!

但他最終沒能說出來。

她還沒準備好,他也沒有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