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葉心3

5月17日,他們來到殯儀館。她看到陳滄海,他和其他家屬跪在一起,手臂上纏著黑紗,很機械地按規矩磕頭答禮,表情空洞,但有一種特別的虔誠。她看到幾張熟悉的麵孔,是高中的同班同學,大家都紅著雙眼,但大家看她的眼神明顯不那麽友善。她看到躺在透明棺材裏的葉心,她安詳的合著雙眼,仿佛隻是睡著了,頭發剪得短短的,像一個小男孩,葉心一定不喜歡吧,她那麽珍視那一頭烏黑順直的長發,她從來不用吹風,因為會傷頭發,每次洗完頭,隻是用大棉布毛巾擦一擦,等它自然晾幹。葉心的妝化得有點重,但看上去仍然美麗,雙手合在胸前,執一束小小白花,她身旁四周堆滿鮮花。

王逸輕輕提醒她,該讓開了,該讓其他人來告別了,也許她站了太久。但她仍然沒有動,最後還是王逸把她拉到一邊。

她又呆呆在靈堂站了一會兒,看人們一個個走過去鞠躬。王逸似乎跟她說了什麽,她機械的點頭。

林素覺得這是一個噩夢,她茫茫然走到外麵,陽光依然燦爛,香樟樹開出米粒大小繁茂的黃綠色小花,香氣撲鼻,鬆樹和柏樹亭亭如蓋,這些都在提醒她,這正是一個春末的晴好天氣。

“林素。”有人叫她,她轉過身去,是唐妍,唐妍也是葉心的好朋友,但是她跟林素關係就很一般了,因為某些原因,唐妍十分厭惡她。

林素若釋重負,終於有一個人跟她說話了,隻是,為什麽是唐妍?

唐妍拿著一個本子走過來:“我們一起湊了一點慰問金,你看?”

林素反應非常遲鈍,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那本子上寫著姓名、金額和聯係方式。她急忙把錢包掏出來,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遞給唐妍。唐妍不接,隻是盯著她看,良久才冷笑一聲:“我還挺佩服你,敢到這裏來。”

林素完全不明白,不,她隻是大腦麻木,處理不了這些信息,在日後每次一回想中,她都非常明白,唐妍的意思非常清楚,是她害死了葉心,她認為是她害死了葉心,他們都認為。但當時,她隻是呆呆站著,拿著一疊紙幣,雙眼腫得厲害,看人都吃力。

“你和陳滄海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這麽假惺惺的,哭得比誰都慘。早幹嘛去了?不是你,葉心隻怕還多活幾天呢。在裏麵沒有罵你,是給葉心麵子,但是你也別再惡心人了。你不用急著分辨,說什麽都沒用,葉心人都死了!你剛才看到了?陳滄海是以未婚夫、以家屬的身份跪在那裏,你是以什麽身份來的?高中的時候,我就經常勸葉心,有的人啊,心思比海都深,你永遠看不透看不明白,看著單純無害,其實是個賤人!陳滄海雖然賤,但多少有點良心。你呢?再難聽的話,我也說不出來了。這錢,我替葉心收下,你人就滾吧!”

“唐妍!你瞎說什麽呢?”王逸趕來了。

唐妍滿懷惡意的一笑:“王逸,又是你。你不是有女朋友嗎?你這又算什麽事?你鞍前馬後的獻殷勤,是要腳踏兩隻船嗎?”

王逸一直十分討厭唐妍,立刻毫不留情的懟回去:“你管得真寬!再說了,不管我女朋友是誰,總歸不會是你!”

唐妍氣急了反而笑起來:“你以為做了護花使者,她就會跟你在一起了?不會!她隻會吊著你,就像吊著陳滄海那樣!嗬嗬,也隻有你們愚蠢的男人看不透這一點了!”

王逸說:“我們走,何必聽一個瘋子在這裏胡說八道。”

林素頭痛得厲害,神經麻木也有一個好處,唐妍句句誅心的話並沒有如何厲害的傷害她,她整個人像裹在一層厚厚的透明膠帶裏,無論看到的,聽到的,都有點失真,而且經過這一層緩衝,也多少失去了效力。

她想為自己辯解,又覺得無可辯駁,她想解釋,但是,她能向誰解釋?她最後對王逸說:“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王逸很著急:“林素,你不要瞎想,這件事和你沒關係。這件事……”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對二十歲的人來說,死亡是一件多麽遙遠的事,葉心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離世,對他們都是沉重的打擊。

返程林素買了火車票,無論王逸說什麽,她都堅持一個人回去。

葉心自殺,官方給出的解釋是“該生品學兼優,但因患重疾不堪病痛折磨,於5月10日12時左右墜樓身亡……”

5月10日,是她最後給她回信那天,她寫完信,不到三小時就自殺了。

她得的並不是絕症,單隻是病情,遠遠不到自殺這一步。林素曾經問過她,當時她輕描淡寫的說:“免疫係統出了點問題,比較麻煩,但不危險,隻是可能要一直吃藥控製了。唉,這回真成了林黛玉了。”

林素心裏咯噔一下,覺得這話很是不詳,連忙說:“得了!哪有一百斤重的林黛玉!像寶姐姐還差不多,沒事吃幾丸冷香丸,又冷又香的。”

說完才覺得這話不倫不類,她急了,想要分解:“我的意思是——”是什麽?她說不出,記了一身汗。電話那一頭葉心卻笑了:“你這家夥真不會安慰人,得了,我也不怪你。”

一個人病久了,大家就會忘記她是病人。葉心也不願多談自己的病,林素就順勢以為自己是體貼,也就不再提。

2005年的寒假,林素總共回家呆了八天,除了過年祭祖走親戚,她哪兒也沒去。路過武漢的時候,她約了葉心,葉心雖然很瘦,但是精神還好,看不出異常,兩個女孩子久別重逢,特別興奮,一直爭著說話,最後,還是林素說的多,好像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她和葉心的角色就掉了個個兒,傾聽者變成了訴說者,因為林素的生活更豐富。

後來,林素就更忙了,廣州不愧是一線城市,有更多的機會,更開放的環境。她忙著到廣交會做翻譯,“一個星期賺了三千多塊錢!”;她忙著參加各種項目,“這個有機會去香港中文大學交流哦!”;她忙著實習,“我們組織了一個國際性會議!”……她收獲了葉心的一連串“哇!”,並由此而陶醉不已,忙得更加起勁,卻忘了關心自己的好朋友。

所以,她不知道她的病情,不知都她要吃什麽藥,要如何治療,是否有副作用……所以,葉心去世後六天,還是因為王逸,她才得到消息。

在一路往南的火車上,林素終於明白了,自己所謂“友誼”的虛妄,這世界上,付出和回報從來是成正比的,她付出太少太少,所以,到最後,她於葉心,是一個最最無關緊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