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葉心5
王逸當然沒有跟林素說這些，他隻告訴她：“葉心那時候精神狀態不大好，你知道，瘦回來又會打扮的葉心有多好看。一路上人人回頭看她，她說，這些有什麽稀罕呢？我剛剛去我哥哥公司拿錢，連我親哥哥看到我這樣子態度都要好一些。她問我，人活著是為了什麽，我空洞的勸慰她，人要好好活著。可是，在重大逆境的時候，好好活著需要強大的內心，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林素很自責，她跟葉心的聯係一直很密，到大二，她做的兼職、參加的社會活動越來越多，時間不夠用，才聯係得相對少了，但每周也有一兩次。她居然，從來沒有發現自己的好朋友出了問題。
那時候，新世界像一本大書在她麵前逐頁翻開，每一天都是新奇的。林素是個有決心的人，她立意要把以前的種種拋下，說得出就做得到。她一頭紮進新生活，收獲新的友誼、物質、見識、榮譽，因為生活比以前從容，她的性格也變得更好，樣子更好看，有新的男孩子的目光和追求，有新老師的賞識，有十分漂亮的學習績點，她還會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她陶醉於這一切新的東西，忘記了關心自己的好朋友。
“王逸，我好後悔，我那時候什麽都不知道。我知道她生病了，但是我不知道是這麽重的病，我，我其實從來沒有關心過她。一直是她照顧我，幫助我，我真是……”王逸聽到電話那一頭她極力壓抑的啜泣聲。在記憶中，他幾次見到她哭，都是因為葉心。
北漂那兩年，王逸自己創業，家裏不同意，經濟困難的時候，林素毫不猶豫拿出所有的積蓄支持他，說她不關心朋友，王逸絕不相信。
“別瞎說了，你就喜歡誹謗自己。你忘記了，葉心跑八百米總不及格，是誰有時間就拉她去操場練習，一次次陪她跑？她身體弱，時時生病，是誰經常幫她打水打飯？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是誰放下功課勸解她?其實，你們倆，誰都沒有辜負對方的好。”這樣兩個女孩子多難得，但是因為陳滄海，她們不得不生分。
林素瞬間崩潰了，別人指責她對葉心不好，她還可以承受，現在聽到王逸為她辯解，說起她那些所謂的對葉心的“好”，她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王逸，你不知道，是我，對不起她！我真的好後悔！”
“我知道，因為陳滄海，你才跟她越走越遠，但是，高中那段時間，你們都是好的。”
“你不知道，我，我不知不覺中也開始喜歡陳滄海，我，我，總是在，陳滄海麵前表現出最好的一麵……是我，一點一點扼殺了他們的感情……等到我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太遲了！”這段感情給她的，愧疚、懊悔遠遠大於曾經有過的若有若無的甜蜜，如果她能未卜先知，怎麽可能任自己做出蠢事？但是，世界是哪有未卜先知？
王逸當然知道，他本來就是個通透又細膩的人，他喜歡林素，怎麽會看不出來林素喜歡陳滄海？但他也知道，林素十分努力的在克製，可是，就連這克製本身也是**。他曾經想過，也許他當時再努力一點，不那麽無聊，不那麽幼稚，再認真一點，再誠懇一點，林素或許會喜歡他，或者就能擺脫這尷尬的局麵，可是，他從來都不是個執著的人，他太隨緣，太容易放棄，而人生也沒有如果。
“林素，人力有限，你不要太苛責自己。我還沒說完，你聽我說那天的情景。”
十年了，林素都不提這件事，十年了，林素始終單身，無非是邁不過這道坎。葉心為什麽要自殺？是因為她嗎？這就是林素的心結。
“我剛才說了，葉心很瘦，後來我查過資料，因為她減輕了藥的劑量，也可能是完全停藥了。激素療法會讓人發胖，但是停藥，十分痛苦。她至少已經減藥或停藥三個月，回想起春節時她已經開始瘦了，也許時間更久。葉心親口訴我，她瘦了，她哥哥都對她態度好些。再後來，我知道了，她爸爸的生意出了問題。她的病，非常非常花錢，吃藥每個月都要一萬多，還不算定期複查、治療費。把這些加在一起，你明白了嗎？”
林素震驚得連哭都忘了，怎麽會這樣！葉心告訴過她，我是我們家的小公主。陳滄海說過，葉心他們一家人把她寵上了天。怎麽會是這樣？！
林素的媽媽經常跟她說：“女呀，你莫怨，有的娃子生來就是還債的，有的是來討債的。”曾經，她以為她就是來還債的，上輩子估計欠了父母好幾億。而葉心，應該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係，這輩子才會如此幸運。然而。
高中的時候，她們都迷張愛玲。《花凋》裏，川嫦生了肺病，父母不願出錢治療，終於拖到無藥可救，她父親張口就說：“兩隻蘋果——現在是什麽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
葉心反應激烈，“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父母？！這種人怎麽配做人父母！”
林素隻看著她笑：“所以說你很幸福呀。”
葉心捏緊了拳頭，反複說：“這怎麽可能！”
林素把她纖長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得了，你是幸運兒，永遠不用握著拳頭對抗世界。”
那時候，葉心的世界裏還沒有陰暗麵，街頭有乞丐，利比亞有戰爭，德國有難民，但都離她很遠很遠。直到她自己遇見。
林素從來對父母不抱什麽期望，山裏的女孩子，能讀書已是天大的幸運，你還奢望什麽呢？但即便如此，偶然也會有自憐自傷的情緒，特別是工作受挫想辭職又不敢的時候。
那葉心呢？在蜜罐子泡了20年的葉心，乍然間把她摔落塵埃，人性的冷酷自私、生活苦澀無奈把她淹沒，叫她如何接受？
王逸說：“那天我跟葉心聊了很久，她沒有抱怨任何人，她隻是，怎麽說呢，她整個人就是意興闌珊，像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葉心的原話是這樣說的：“王逸，我覺得沒意思透了，什麽都沒意思。美或者不美，喜歡或者不喜歡，愛或者不愛，都沒意思。喜歡一個人，有幾分是因為外貌？又有幾分是因為內在？作為一個人，外貌和內在顯然是無法剝離的。我有時候想，在一個範圍內，一切都是美好的，人人都願意與人為善，可是一旦超出他們的承受能力，就難免要壯士斷腕，棄卒保帥。當然，這也沒有什麽可以指責的。就像，家人生病這件事，歸根到底不是個倫理問題，而是個經濟問題。”
“我嚐試著去理解棄嬰島，理解《楢山節考》，可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王逸並不是很明白她話裏的含義，二十歲的他，要理解這些還有點困難，他隻是默默聽著。
葉心走不了多遠就累了，他們在湖邊坐下來。很快，王逸看到自己的女朋友風風火火走來了，張琳小小的臉繃得很緊，化了全套的妝，高跟鞋、風衣、連衣裙全副武裝。
他對葉心說：“ohmygod！我女朋友真的來了！這家夥超幼稚，等會兒說了什麽奇怪的話你可以別介意。”
葉心微微一笑：“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看得出來，她很愛你。”
王逸毫不謙虛：“那當然。有了我這樣魅力四射的男朋友，她當然要嚴防死守。”
葉心忍不住大笑，這是那一天她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張琳一看到他們就切換為矜持模式，緩和了表情，放慢了步子。為了禮貌，葉心一直苦苦忍笑。
王逸並不介意，會吃醋的女孩子都是好的，誰管它格調不格調？王逸介紹她們認識，大約是弄清楚葉心並非情敵，張琳寒暄幾句就走了。
“你喜歡她嗎？”
“廢話，不喜歡我和她談什麽戀愛？”
“那林素呢？”
王逸很認真的看著她：“葉心，剛才就說過了，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我從來不相信唯一這種神話。在某一個範圍內，我們其實可能喜歡許多人。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是兩情相悅水到渠成，絕非一個苦苦追求一個不得不從。求，可以求到許多東西，名，利，錢，權，但絕對求不來愛情。我喜歡林素，可是她不喜歡我，她既無心我便休，就是這麽簡單。”
葉心一震，她又重複了一遍“她既無心我便休”，良久，她才說：“王逸，謝謝你。”
王逸把這一段源源本本講給林素聽，並沒有避諱說到他對她的感情。
“我想，葉心應該是看開了，她並沒有你們以為的那麽脆弱和執著。其實你平心想一想，如果不是因為葉心生病，她和陳滄海的校園戀情，無論成與不成，無論你有沒有介入，都隻是尋常。若幹年後回想起來也是一段難忘的回憶。在這個年代，戀愛、分手，本都是常見的事。就像我和張琳，分分合合幾次，最後還是分開了。張琳是否愛上別人？生活過得怎麽樣？講老實話，我一點都不關心，我也願意祝福她，僅此而已。想來，她對我應該也同樣如此，平常的感情不就是這樣嗎？”哪有那麽多生死愛恨？哪有那麽多放不下解不開？
林素想，他們三個，也許都應該學學王逸的豁達和通透，如此，便會少許多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