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胎動
Linda很快回過神來：“市場千變萬化，這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所以，我說你呀，也要抓緊時間，你一直說唯有工作不負人，這下知道了吧？早點打算自己的個人問題，大好年華，可千萬別浪費了……”
Linda絮絮叨叨說下去，林素鬆了口氣，也有點失落，唉，如今的Linda跟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了，放下苦苦練就的武功，脫下鎧甲，這日子就那麽好嗎？
Linda說：“我肚子裏這個，唉，是個女孩。”
這話觸了林素的逆鱗，Linda是潮汕人，那地方出了名的重男輕女，但她萬萬想不到，受過高等教育、自己身為女人的Linda居然也不能免俗。
林素總以為，封建的都是上一輩，等他們這代人長大了就好了，他們會公正、民主、環保、有愛心，會為下一代營造好的社會環境。她卻漸漸發現，這隻是個美好願望。他們這代人，相當一部分活成了父輩的模樣，就像曾經是“維新黨”的吳老太爺，末了卻捧著《太上感應篇》。你以為是螺旋式上升，他們卻告訴你，對不起，我們隻是原地轉圈圈。
Linda很了解林素，一看她眉頭皺著，嘴巴閉得緊緊地，就知道她誤會了。
“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擔心，唉，女孩子生活不容易，在家裏，不受家族重視；在社會上，簡直步步是坑。你看，現在又在鼓吹女生奮鬥無用論了，做得好，不如嫁得好，說這話的人，不是蠢就是壞！拿誰的碗，受誰的管，出門工作，東方不亮西方亮；真要靠牢丈夫，那不隻是技藝，簡直是藝術了。環境這麽惡劣——如今我都不敢看新聞了。你不知道，我那婆婆大人，我這都還沒生，她就催二胎了。所以我也不想她來，但是，唉，她總是要來的。”Linda苦笑起來，林素發現，她雖然氣色好，但眼角的皺紋卻實實在在多了不少。
林素不好意思的一笑：“抱歉，我又犯了老毛病，我就是這樣，你知道，我聽不得這些話，頂心頂肺的難受。”
Linda覺得納罕，要論重男輕女，湖北無論如何比不了潮汕，在她所在的村，一家超生，全村幫忙，大家自發、自覺地會打掩護、通風報信，在大家心目中，一家有兩個孩子其中至少有一個是男孩，乃是通識、是天理。有公職的人員，也有辦法，女孩子一生下來，就直接辦死亡證明，然後送到鄉下，或者不上戶口，即刻著手二胎，等二胎生了男孩兩個孩子再一起上戶口，所以，潮汕這邊的“雙胞胎”比例很高。
從小在這種氛圍中長大的Linda，卻遠沒有林素那麽反感重男輕女。
Linda說：“我希望這孩子像你那樣，健康、美麗、聰慧，有韌勁。”
林素汗顏：“不不不，不要像我，像媽媽才真好，溫柔大氣，能力強，又有福氣。”
Linda幽幽歎口氣，“女孩子要是長得不漂亮，總是美中不足。”
林素詫異，Linda雖然不是美女，但勝在有氣質，再說，一張皮囊有什麽打緊？女孩子相貌平常一點，隻要不低於平均線，成長的過程中會少很多煩惱，未嚐不是幸事。
大約因為不再是同事關係，又或者Linda實在太寂寞，她捧出一本相冊給林素看。少女時代的Linda臉蛋圓圓，戴一副半框眼鏡，紮馬尾，十分質樸，林素也終於看到了黃先生的樣子，神秘的黃先生外形出眾，比Linda還愛打扮，人到中年更添了風度。不知內情的人看了他們的合影，可能多半都會問上一句，咦，他怎麽會看上她？林素有點明白，Linda為什麽對相貌這麽執著了，找一個英俊的丈夫，可能是為了彌補自己相貌上的不足，可是真正找到了，又會有點自慚形穢，更怕旁人說自己配不上。
“當年，我一眼相中黃先生，是我追的他。”
Linda是非常有規劃的那種人，她要辦的事，很少有辦不成的。黃先生長得一表人才，又是個潛力股，Linda在公共課上見到他，當即定下目標。但其他人也不是瞎子呀，競爭對手當然不少。接著，Linda競爭到了課程代表職位，毫不客氣的利用職務之便，把自己和黃先生分到一個組，接下來，是查文獻、選題、寫論文、做PPT，頻繁互動。Linda不辭勞苦，得到了組員們的一致認可，當然也包括黃先生。事實上，隻要你在某方麵做得足夠好，就一定能圈粉。文藝工科男黃先生，果然喜歡有邏輯、有情懷、大氣的女生。再接下來就水到渠成的和黃先生成為朋友，若即若離的交往，像跳舞那樣，近一點，就要及時退一步，免得被踩到；遠了，就要馬上拉手，一個轉身，精確的回到原來的位置。
Linda並不著急，她有的是時間，其他女孩子或許比她漂亮，比她有趣，但她們也有其他**，怎麽比得上Linda的專注？在黃先生還沒明白之前，他就先喜歡上了Linda。所以，在黃先生的認知裏，是他追的Linda，每當Linda對外說是自己先主動，黃先生總以為她是給他麵子。
林素對她豎起大拇指，對於相當一部分女性來說，愛等於被愛，她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愛，隻是被動的接受一個相對出色、滿足若幹世俗條件的男性的追求，Linda這樣的女生是少有的。
“你不必忙著點讚，我羨慕你才是，像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永遠不需要主動對男生示好，你肯展顏一笑，他們已經受寵若驚了。而我，要精心設計好了，安排一次次看似偶然的巧遇，要對他好，又不能太好，因為上趕著不是買賣。要追他，又不能讓他知道，男生性格裏的那點賤，還真不好拿捏，你得吸引他、鼓勵他、引導他，讓他來追你，主動過了頭，就滿盤皆輸。”
林素的嘴巴張成一個O形，她確實不知道男女之間還有這許多花樣和機巧，她連連感歎：“難怪我母胎單身快三十年還沒脫單的跡象！原來還是因為腦子不好使！”
“得得得，都說你用不著了，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長得不好看的女孩子有多麽艱難。她們乖巧懂事、有眼色、克己複禮，哦，這件粉紅連衣裙給姐姐吧，比較襯姐姐皮膚；我不太想去迪斯尼，帶小弟去就可以了；算了，施華洛世奇也不過是人工水晶，又死貴，不用買了……因為不這樣，根本無法生存，沒有人會寵你，父母、男友、丈夫都不會。我年輕的時候，也很為自己驕傲，現在想起來，總覺得有點淒涼。太懂事的人，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生命中恣肆的那部分，十分遺憾。”
林素無語，Linda這認知水平明顯是下降了啊，人家說一孕傻三年，這才剛開頭呢。所謂求仁得仁，已經實現目標了，又何必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再說，
Linda還在遺憾兒時的一條裙子、一次旅遊、一條項鏈，她可知道有人苦苦掙紮著隻為吃飽穿暖？所以說，人類的悲歡並不想通，人人都活在自己的困境裏無法自拔，外人既無從置喙，也無從幫忙，隻能各自掙紮罷了。
她們兩個一時沉默起來，林素這才覺得客廳又大又空，孕婦怕熱，冷氣開得很足，明明外麵就是驕陽酷暑，屋子裏卻十分淒清。廚房的隔音效果很好，隻能隱隱聽到保姆正在切菜，
林素驚覺快到飯點了，忙起身告辭。Linda卻拉住她：“你來都來了，就陪我吃餐飯吧，又是周末，你回家了不也得吃飯。唉，我一天到晚沒個說話的人，好容易來了一個，哎喲！”她驚叫一聲，捂住肚子。
林素嚇白了臉，急忙扶住她：“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Linda笑起來，“沒有，是小家夥淘氣，在踢媽媽呢。來，你感受一下。”
林素卻不敢，她有些敬畏的看著Linda圓圓的大肚子。
“你平時都大大咧咧，怎麽現在斯文起來了？”Linda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肚皮硬硬的、緊緊的，摸上去不像人類的皮膚，倒想一個裝滿了水的皮袋。好一會兒，肚子都沒什麽動靜，林素正要說話，卻突然感覺到手心被頂了一下，哦，這就是胎動，十分有力、充滿生機的一下。
林素突然覺得很感動，因為做微信運營，她關注了大量的公眾號，她曾在一個育兒公號上看過一篇文章《每對母子都是生死之交》，可不是，媽媽冒著妊娠性糖尿病、妊高症、羊水栓塞等風險，一路打怪，NT篩查、唐氏篩查、糖耐測試、大排畸……這個過程，光是想想，都令人覺得恐懼，平時看著柔柔弱弱的媽媽們居然歡欣鼓舞的扛下來。
這小小胎兒也十分爭氣，從億萬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成功著床，然後緊緊依附著媽媽，吸取養分，茁壯成長，還未出生，就練起了本領，揮拳舞腿。
林素已經不是無知少女了，不會光看眼前就覺得這孩子已經拿到一手好牌，不到最後翻開底牌的時刻，誰能確定是否真是好牌？最小的幾個數字可能組成順子，拿到出牌的機會，大小通吃；手拿大王，也可能被對子憋死。
她祝福這孩子，成長路上，多點歡笑，少點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