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醉夢
吃完飯，按照慣例，還有下半場。
車子開到郊區，也不知具體是哪裏，一大片全是KTV、酒吧，王總輕車熟路，帶領眾人去了一家叫醉夢人生的KTV，除了馮副總，其他都來了。這家店裝修很奢華了，一走進去水晶燈閃得人睜不開眼睛。林素知道，下半場該自己付款了，科盛方麵不可能報銷得了這樣的發票。
這是一個大型包間，裏麵設有舞台，還有吉他、架子鼓等樂器，更重要的是，裏麵已經坐了十來個人。
雖然光線比較暗，隻開了一些頂燈，五彩旋轉燈慢慢變出各種顏色，一束追光燈掃來掃去，但是，林素第二次，一眼就看到了陳滄海。
他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看上去有點疲憊。時不時有光掃到他身上，色彩斑斕，但他的臉始終在暗處，看不清表情。
今天在辦公室會談以及飯局上都沒看見他，林素雖然鬆一口氣，但心裏總是惴惴，現在真的看見他了，心裏咚一聲，像石頭投進湖水裏，雖然泛起漣漪，但也真正沉下來，總是要遇見的。
王總一進來，大家都起立恭迎，“王總”之聲此起彼伏。王總仍然精神，不，應該說是越夜越精神，雙目炯炯，笑容可掬地跟眾人打招呼，一個都沒落下。
“來來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
原來那幾位都是市場部的，除了陳滄海，王總鄭重介紹：“林總，待會兒，其他人你可以不理，但這位陳經理，你一定要跟他多喝幾杯。這麽說是有道理的，你估計認出來了，哈哈哈，我們陳經理這麽年輕英俊，那必須認出來。他是那天的評委，可名的高分有他的功勞哦。”
陳滄海伸出手來，“王總，您可別這麽說，紀檢查起來，還以為我徇私了。”
林素也伸出手，兩人很正式的握手。
王總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們：“在KTV握手，兩位都是人才，哈哈哈！我現在覺得你可能真的徇了私，不過看見美女總監，多打十分八分也情有可原。”
林素有點尷尬，她自問心理素質較差，容易七情上麵，實在不會應付這種場景。
幾年不見，陳滄海變得很老到，他順著王總的話說：“領導火眼金睛啊，美女總監多了去，不過這位是真美女。”
林素更加尷尬，幸虧好人秦浩又來救場，他把林素拉過去，“喂喂喂，咱們可名不僅有美女也有帥哥啊，你們把我晾在一邊，不合適吧？”
介紹完了就是捉對喝酒。
科盛方麵有個高挑的女士上台做主持：“辛苦一日，放鬆一刻。今天我們有幸請到來自可名廣告的尊貴客人，也有來自各部門的骨幹精英，今晚大家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呢？我們拭目以待！下麵有請我們萬能的王總為大家做開場表演，經典的《光陰的故事》。”
林素他們都吃了一驚，國企和私企竟是如此不同，唱個K都有這麽多講究，又是主持，又是表演的，玩兒大了。
在掌聲中、歡呼聲中，王總上台了，他姿勢嫻熟的抱起吉他，不折不扣是文藝中年一枚。
客觀來講，王總彈得很好，包間裏安靜下來，有人在輕輕跟著哼唱，流水般的吉他聲撫慰著每一個人的耳朵，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慢慢沉澱，連時間似乎都變慢了。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
以及冬天的落陽
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經無知的這麽想
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裏
它天天的流轉
風花雪月的詩句裏
我在年年的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等待的青春
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
以及褪色的聖誕卡
年輕時為你寫的歌
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過去的誓言
就像那課本裏繽紛的書簽
刻劃著多少美麗的詩
可是終究是一陣煙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三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流淚的青春
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
以及遠去的笑聲
再次的見麵我們
又曆經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舊日熟悉的我
有著舊日狂熱的夢
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
有著依然的笑容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我們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回憶的青春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我們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回憶的青春”
為什麽青春總是跟懷舊和傷感聯係在一起呢？大約因為我們總是在已經失去了青春的年紀，才如夢方醒開始感懷青春吧，像發黃的老照片，時間奪走她鮮豔的色澤，卻也留下了歲月流轉的美麗。
有那麽一瞬間，林素的眼睛有點濕潤，她的青春呢，“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三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這歌詞太過貼切，他們也是三個人，她，葉心和陳滄海。
在高三五月摸底考試結束的那一天，葉心約她晚上去玩兒，三中大型考試當晚都不安排晚自習。葉心知道她考得不好，想讓她散心。也不知道是誰先說起的，反正呼朋引伴，到場的有二十多個人，大部分是三班的——也就是葉心他們班上。
那所著名的高中很大，大到裏麵有一座不小的小山，那天晚上有月亮，非常大非常圓。
林素經常夢到那一輪明月，像席慕容寫的，如水又如酒的月光。
林素到山上才發現葉心沒來，陳滄海說她有點不舒服，請假回家了——後來回想，她那時候就應該已經生病了。
二十多個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坐在月光下談人生談理想（大約也隻有在這個年紀公然談理想不會被人嘲笑），玩殺人遊戲、真心話大冒險，玩得非常盡興，一不小心就十點多了，大家一哄而散，急忙往宿舍趕——過了十點半會有老師查寢。
因為林素一個人住在12棟，陳滄海送她回去。雖然她再三說非常近，不用送，但大家都堅持。
席慕容是這樣寫的，在如水又如酒的月光下，少年的眉目有白日所沒有的清秀。
他們走得很慢。兩道淺淺的影子並排著，在空曠的路上。
陳滄海說：“喂，編完最後一期，我這個社長就要卸任了，你就投個稿支持一下吧。”
林素逗他：“可以呀，我4月月考作文得了58分哦，據老師說是全年級最高分，就是它了。”
“不是吧？這種八股文你也拿得出手？雖然你一直沒加入文學社，但也是我社友人……”
陳滄海猛然拉他一把，林素猝不及防，差點跌倒，陳滄海扶住她，非常小聲的在她耳邊說：“那邊有巡邏的保安。”
就差那麽幾分鍾，灰姑娘過了12點會被打成原形，而他們過了十點半，被查到夜不歸寢，至少會被記過。
他們躲在路邊的灌木叢裏，屏住呼吸。在林素的記憶中，這是她唯一一次做違規的事，平時她可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上課都沒打過瞌睡，更不用說遲到早退曠課之類的了。
在安靜的夜裏，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兩側太陽穴的血管突突直跳，那聲音簡直巨大，真懷疑會把保安引來。
萬一被抓到了……一定不能供出其他人！那還有什麽借口呢？糟糕，估計會被認為是談戀愛的……會請家長，爸爸一定會痛打她，媽媽會哭，妹妹也會嚇哭……
想到媽媽哭泣的樣子，她一陣恐懼。爸爸說不定會連媽媽一起打，邊打邊罵：“這就是你養的好女兒！老子起五更睡半夜賺錢送她去讀書……”
讀書讀書讀書！讀書花錢就是她的原罪，挨打挨罵，都是理應當然，吭都不能吭一聲。
林素低下頭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要高考了，高考完她就可以去打工，掙學費，跟表姐一起去廣東打工……
突然她看到一隻小小的螢火蟲，靜靜停在灌木枝上，一閃一閃，在月光下，它的光芒顯得那麽暗淡，但是，它的光芒一次次亮起。
林素緩緩伸手，隔著一段距離，怕驚飛了它，承接它的一點微光，那是朦朧的、黃色的淡淡光暈，隻比月光深一點。
陳滄海說：“保安走去那邊了，我們快點走。”
林素輕輕噓了一聲：“看，這裏有隻螢火蟲。”
“是嗎？！在哪裏呢？在哪裏呢？”陳滄海非常高興地湊過來，“我還是小時候在外婆家見過螢火蟲呢，我就說，學校建在郊區也有些好處。”
五月的草地並不冷，坐在涼涼的夜風裏很是舒服。
“螢火蟲的壽命很短，也許，它活不到明天。”林素有點傷感，她的眼裏隱約有淚光。
陳滄海靜靜地看著她，突然叫一句“林素。”
“嗯？”
他又叫一句：“林素？”
這次林素沒有回答，隻是看著他，她的眼睛很大很圓，月色中看起來越發明亮。剛工作時，她曾經嫌棄自己眼睛太圓，看上去有點幼稚相，不夠殺氣，鎮不住場，工作幾年後，她又慶幸有這雙圓眼睛，使她看起來不至於太犀利。
陳滄海突然歎一口氣：“你真笨。”
她本能的反駁：“你才笨呢！我四月月考總分比你高9分！”
陳滄海搖搖頭：“真是笨得可憐。”他語氣那麽溫柔，難得的溫柔，他倆平時總是吵吵嚷嚷。
林素不是笨，她是無心，她的心思都被學習占據了。學習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因貧窮而困頓不堪生活的唯一希望，是壓在她父親背上的大山但也是讓他的狂怒平息下來的最好辦法，更是她瘦弱的母親流了多年眼淚後看到的曙光——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學習好，知道她要變成金鳳凰了。她不敢分心，事實上，她略一分心，首先想到的也是那個冰冷、充滿責罵和哭泣的家，馬上打個寒噤，趕緊收攝心神，繼續學習。
到市裏讀高中，學費、生活費都更貴了，每個月回家要錢，父親都會念叨那些話“這是老子的血汗錢……”、“你不聽話，非要讀高中……”、“說不定不等你大學畢業我就累死了……”
她低著頭，機械地接過那一疊有零有整的票子，不思考，不體會，不感歎，隻有足夠麻木才能挨過這三年吧？
陳滄海突然推她一把：“快滾，回你宿舍去！明早起來晨跑、早讀，你真是個機器人。”
“你神經病呀。”她憤然站起來。
因為媽媽身體不好，她比誰都知道健康的重要性，三年高中，除了學校規定的早操、課間操，她每天早上都跑2000米，然後早讀，從未間斷，她也沒有生過病，連小感冒都沒有。
林素瞪一眼陳滄海：“一會兒陰一會兒陽的，我要走了，不陪你瞎扯了。”她轉身就跑。
跑著跑著，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句：“林素，我喜歡你。”
聲音很輕，在寂靜的夜裏，卻剛好能讓她聽見。
她一直是個遲鈍的人，遲鈍讓她少了好多麻煩。她沒有應聲沒有停頓沒有回頭，甚至連速度都沒變，一直跑一直跑。她想，我一定聽錯了，這是幻覺。
陳滄海和葉心不是一對嗎？大家都這樣說。今天晚上古怪的事情太多了，真不該浪費時間出來玩。
她就這樣跑出了陳滄海的視線，一直跑回宿舍。
這天晚上的事，是一個秘密，跟五月的螢火蟲一起，埋在那如水又如酒的月光裏。林素和陳滄海都沒有再提起。
林素不止一次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沒有組織活動，如果那時候葉心沒有缺席，如果葉心提前告訴她她不會去，如果她自己一個人回宿舍，如果沒有巡邏的保安，如果月光不是那麽醉人……也許事情就不一樣了吧？他們三個永遠是好朋友，在最美麗的年華裏沒有一丁點遺憾，然後在不可避免走向平庸的生活裏，快快活活地一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