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途

林素忍不住轉頭去看陳滄海,卻發現他也看著她,不知道看了多久。那是一種很奇怪、很陌生、很複雜的眼神。像加了密的文件,林素讀不出內容。

林素想,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他也許喜歡過我,可是經過這樣大的變故,又過了這麽多年,那一丁點薔薇色的喜歡早就淡去了吧。我們曾經遭人誤會,但事實上,我倆都問心無愧,我們之間有什麽打不開的心結呢?命運既然讓我們再次有了交集,也許應該敞開心扉談一談。

掌聲、歡呼聲再次響起,文藝中年王總微笑著接受大家的讚美,這些讚美倒也不全是諂媚,畢竟,他真的彈得不錯。

林素敏銳的注意到,有一兩個科盛的女員工眼神有點過分了,她不由得想起大學校園裏隨處可見的留著各種發型的吉他手,以及圍在吉他手旁邊的表情狂熱的女孩子。吉他,是泡妞神器,尤其是在王總讀大學的那個年代。

林素看一眼艾米和嘉文,艾米見多識廣經驗老到,想必不會上當;而嘉文隻是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對這種所謂事業有成有才華有情調的帥大叔,估計沒什麽抵抗力,找機會要提示她一下。王總左手戴著戒指,很普通的一個圈,雖說都是成年人,自己不應該幹涉別人的私生活,但是,每個圈子都有行規,每個圈子都有八卦,她不希望自己的團隊出什麽醜聞。

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梁肇興突然說話了:“我學吉他也有幾年了,但是總是有幾個指法掌握不了,比如剛才那首歌,這一句……”

王總明顯來了興致,開始詳細的講解指法技巧。

幾分鍾功夫,梁肇興已經在敬拜師酒了。

林素笑了,這才叫真人不露相。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再過段時間,科盛市場部說不定人人成了吉他高手。

王總如國王般被眾人簇擁著走過來,坐在林素旁邊,林素很荒謬的有了一種“我是王後”的驕傲感。

但凡有一丁點權力的人,在自己勢力範圍內,都是國王,關上門,我最大。然後,在子民被各種需求驅動而產生的充滿惡意的吹捧中,不知不覺地膨脹,最到後,忘了情懷,忘了誌向,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價值觀,這樣的人,林素見得太多,她覺得可惡,也可惜。

也許人都是有多麵性的,王總之前看起來斯文有禮,頗具親和力;彈吉他的時候,有點慘綠中年的憂鬱和文藝;可是喝過幾杯啤酒,就變得有點奇怪,林素覺得雖然包間很吵,但說話也不需要靠這麽近。

“林總,你喜歡唱什麽歌?咱倆對唱一個?”王總把手搭在她身後的沙發背上。

林素想起以前在網上看到的故事,有個地產界的女精英,長得十分美麗,職位也做得很高。有記者采訪,問她有沒有遇到過潛規則,她回答說,女人出來做事真的很不容易,這麽多年碰到過好多潛規則信號,有官員,有商人,但是她每次都跟人家直說,領導,您就可憐可憐我吧,我一個女人,這種事情隻要有一次,就全完了。您忍心嗎?這話有奇效,領導不僅饒了她,還視她為自己人,對她特別保護起來。看,這就是女人的智慧。

年輕的女子,隻要不是長得特別醜,總會有人表示興趣,林素當然也不例外。不管你多麽優秀,看起來多麽專業,人家還會當你是一個女人——可以占點便宜揩點油的女人。

林素借著點歌站起來,“我唱的不好,會唱的歌也有限。您要唱什麽,我幫您點,如果會唱,我就跟著唱。”這樣拒絕了兩次,又對唱了一個《祈禱》,王總就完全恢複了正常,但也不至於對她有什麽不滿。

這就是林素的處理辦法。她相信,能做到一個比較高層級的,都是聰明人,你不過是略為平頭正臉,勝在年輕,又不是海倫那樣傾國傾城,人家肯打十年戰爭來搶奪你,普遍情況下,大家隻是抱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態,你肯,他就占點便宜,你要是不肯,人家也不強求,肯的人多了去了,何必非要吃個強扭的瓜?所以,從一開始就要表明態度,態度堅決,不給他任何遐想和曖昧的空間。

王總把陳滄海叫過來:“你倆是老鄉,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都厲害,應該好好聊聊,說不定以後會合作哦。”

王總似有深意的一笑,自去接受他的子民愛戴。

陳滄海明顯喝多了,不知道他趕了幾個場。

林素略略坐開一些,避開他身上有很濃重的酒味。

陳滄海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不願意見到你的人。”

雖然林素早有心理準備,如果可以選擇,她自己也不願意見他,但是聽到這句話,還是有被人劈麵打了耳光的羞辱感。

陳滄海豈止是不想見她,他簡直是恨她。2004年,她違背自己的諾言,借口沒考好,填報了廣州的學校,最後分數出來,她比陳滄海和葉心考得更好,但估分失誤是常有的事,這層紙也一直沒捅破,這八年來,他們也隻見過一麵,是的,都已經八年了。

陳滄海靠在沙發上,閉目良久,突然問:“你覺得這個項目有前途嗎?”

林素設想過他們見麵的場景,也許是一句淡淡的問候:“好嗎?”,也許是一句廢話般的“好久不見”,但是她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陳滄海問得直接,她也答得坦誠,“做移動互聯網運營是大趨勢,不做,就落後了,即使是科盛這樣的壟斷國企,也必須跟著時代走。但是,我做過一點調查,我知道僵化是大國企的通病,要創新非常難,阻力大,障礙多,內耗嚴重。項目能不能成功,取決於很多因素,資源投入,人員,以及各級領導的決心。一年能做成什麽樣,說實話,我心裏沒底。”

“王總想挖我過市場部。”

林素想了想:“你們內部情況我不了解,但是,普遍來說,到真正的核心業務部門對以後的發展會很有幫助。”

“王總許諾我市場部總助的位置,做好互聯網運營,有望副總。”

“陳鵬呢?”

“他是老二的人,老大本來就不大喜歡,更糟的是,他現在想變節投誠,又怕踏空踏錯,猶猶豫豫,已經失去機會了。”

“關鍵問題是王總對市場部副總有多大的發言權?”

陳滄海苦笑:“這話問得好,我們公司的人事任免,上至公司老總,下至小小一個主管,都是各種力量博弈的結果。按道理說,這事兒由決策委員會決定,但是,很少有人跟公司一哥對著來。但是一哥也會給各部門老總麵子,花花轎子人抬人,總不能真正做獨夫。我們公司又有點特別,所有的一哥都是上麵委派,空降的,相反部門經理都是土生土長,總之,各種微妙。”

林素靜靜聽著,很為陳滄海忐忑,雖然包廂裏很吵很吵,但是公然講這種話,還是有風險的,他大約是酒意發作,嘴巴不受約束了吧。辦公室政治,站隊,派係,鬥爭,投名狀,無非是這些。市麵上有很多此類讀物,林素看過一眼,很多都寫得挺可讀的,但更多的都是胡說八道。

一個公司就是一個微型的生態係統,陽光雨露就那麽多,你長得慢,掉了隊,就會被別人擋住;同樣的,你長起來了,自然也遮住了別人,不拚命長怎麽行?怎麽抓緊時機長成參天大樹,的確是一門學問。但所有的學問都不是死的,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該怎麽來,最終還得看你,看你的整體生態環境。

陳滄海很有挫敗感。這裏的遊戲規則變了,中學有考試,有統一的衡量標準,隻要你考好,一切都不識問題;大學除了考試,還有社會活動,當然,從那時候開始,關係運作已經開始顯現它的作用,誰能評優,誰能評先,誰能獲得推薦,誰能保研,除了擺在明麵上的績點,還有各種名目的加分;但畢業進入社會之後,真的一切都變了,就像《聖經》說的,亞當和夏娃被趕出了伊甸園,要汗流滿麵才能糊口,要終身勞苦才能得到一點食物,直到死去。

他適應得非常艱難。看見同事公然拍領導馬屁,眾人隨聲附和,領導甘之如飴,他深深地震驚了,然而,更醜惡的還在後麵,一年之後他這才明白,他找了一份怎樣的工作。科盛就是一個爛泥譚,眾多烏龜在裏麵打滾,不亦樂乎,“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他常常大惑不解,至於嗎?為了那樣一點蠅頭小利這樣出賣自己的尊嚴?後來他才知道,所謂尊嚴二字,說起來非常奢侈,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說到底,是他錯了,他不專心,那些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演出啊!他抱著票戲的態度就不夠尊重了。

一年後,他奮起直追,幸好這個大國企仍然看重學曆,幸好人力資源部有個阿姨退休,他才有了今天這個主管的位置,但這是暫時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跟林素說這些話,“我們今年換屆,三年一換,三年等一回。有機會,也有危機。你知道,我老家在武漢,我在這裏一丁點關係都沒有,你知道沒關係是什麽意思嗎?出力幹活背黑鍋有份,論功行賞靠邊。難得現在有個橄欖枝,要是不接住,隻怕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所以我打算來做這個項目。”

林素知道,陳滄海家世不錯,應該有些背景,但是,他父母離異,有了後媽就有後爹,所以他才不得不在這樣一個三線小城市苦熬吧?

同時,可能,也因為葉心。

林素不能表示反對也不方便表示支持。

“你會經常來這邊嗎?”

林素自以為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不願意見她,那正好:“根據合同要求的例會製度,我會每季度來一次。平時如果沒有重大事件,我隻會做遠程支持,其他的,都由駐點團隊搞定,但服務質量我會跟蹤、監控。”

大約是酒意漸漸發作得更深了,陳滄海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天下的廣告公司都是一個德行,提案的時候派一流團隊,真正服務就跑得不見人影,弄些二流貨色敷衍塞責。”

林素覺得頭痛,這絕對是一個難侍候的客戶!一等一的挑剔,年輕有野心,沒後台沒關係,又急於出成績,隻怕艾米他們幾個會給他逼死。

也許是因為陳滄海的態度太惡劣,林素也不客氣起來:“怎麽,你還以為是我們三個總監駐點?整個項目就那麽點錢,給我們發工資都不夠!”

陳滄海點點頭:“果然是有錢,聲音都比別人大。”

林素漸漸也有些惱火,語氣也變得諷刺:“果然是甲方,可以肆意淩辱乙方。”

陳滄海毫不收斂,繼續胡攪蠻纏:“果然是女人,說話都可以不講邏輯。”

林素冷笑一聲:“陳經理,好女不跟男鬥,我不奉陪了。”

看看時間,差不多12點了,這時候走也不算失禮,也許王總跟他的下屬也有體己話要說,走了大家都方便。

林素一站起來,就聽見陳滄海輕輕的說:“是啊,你又要走了,遇到事情就一走了之,這不就是你的風格嗎?”

林素心裏說,我要快點離開這裏,這是工作場所,絕不是敘舊的時候!但她剛拿起背包,陳滄海又補一句:“你以為,一走了之就能置身事外了嗎?”

林素遲疑了幾秒鍾,又坐下來。她倒了一杯啤酒,一飲而盡,夜店的酒就是難喝,估計都是些次貨。她又倒了一杯,也給陳滄海倒了一杯。

陳滄海冷眼看著她。幽藍的燈光在他臉上閃爍不定,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冷硬而陌生。

“來,喝一杯,喝完我們好好談談。”

陳滄海卻激動起來:“你這時候要跟我談了?我打你電話不接,發QQ你不回,寫郵件你連看都不看!”

天哪!這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林素不能相信28歲的陳滄海還跟18歲一樣幼稚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