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見

林素盡量心平氣和的說:“陳經理,既然可名中了這個標,我們就得合作下去,一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隻希望合作愉快。”

“所以,我們現在是合作關係了?”

完全不在同一個頻道!能溝通什麽呢?林素算是明白了,陳滄海純粹隻是想讓她不痛快,MD!這啤酒真苦!那好,甲方是爺,乙方自然得做孫子。

“老同學,我敬你一杯酒,以前多有得罪,希望你大人有大量……”

陳滄海氣得臉都變形了,他一把奪過酒杯:“林素!你!”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上了頭部,他覺得自己眼角都要滴下血來。

他憤怒的瞪著林素,她這副漂亮的皮囊下麵到底藏著什麽?!他打量著她,像不認識她那樣,認真的看著她,仿佛把她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都看透了,他眼裏憤怒漸漸變成失望。林素卻麵不改色,她也靜靜看著他,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如此明亮、如此無情。他是她的手下敗將,從來都隻有他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從來都是,跟她過招,他一次都沒贏過。

陳滄海自嘲的笑了,自己這是在幹什麽?林素是什麽樣的人,還有誰比自己更清楚?活該啊活該!

那杯酒灑了一半,剩下的,他一口喝完。

這麽大動靜早就引起周圍人的關注,陳鵬第一個趕過來,拍著陳滄海的肩膀:“滄海就是憐香惜玉,舍不得讓林總多喝呢。”

陳滄海也不掩飾對陳鵬的厭惡:“關你什麽事?要你十萬火急的趕來?”

陳鵬很尷尬,一時說不出話,半天才勉強對林素說:“哈哈,他喝多了,你不要見怪。”

陳滄海卻不放過他,繼續對他進行二次暴擊:“關你什麽事?我喝多了,輪得著你替我道歉?”

市場部最近暗流洶湧,表麵上雖然平靜,但各種小道消息早就滿天飛了,國企講究含蓄,講究姿態,暗地裏鬥得再厲害,麵上大家都還是客客氣氣的。像陳滄海這樣公然削陳鵬的麵子非常少見,如此火爆的戲碼,大家豈有不看的?

王總不爽陳鵬已久,此人仗著有範二撐腰,給他添了許多亂子,之前他初來乍到,不清楚狀況,科盛雖然企業不像企業,單位不像單位,整一個四不像,但市場還是蠻難做的,不得已,他才忍了幾個月。現在他已掌控全局,也是時候收拾這幫家夥了。看不出來陳滄海斯斯文文的,居然這麽敢說敢做,不像他原來手下那幾個,怕死惜命,都等著別人做出頭鳥,關鍵時刻頂不上來。陳滄海正好可以用。

王總發話了:“陳鵬,言多必失呀。林總,我們公司氛圍是比較自由一點。”

林素無語,但不得不附和:“那是,科技企業確實比較自由。”

王總本意是想借林素來說服陳滄海,沒想到竟然生出這麽一段故事。他看一眼林素,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小陳來我們公司四年了,名校碩士,小夥子長得也精神,但一直沒有女朋友,不少人給他介紹,他都拒絕了。”

陳滄海給王總倒酒:“王總,又不見你給我介紹?”

“哈哈,我這不是介紹你和美女總監認識了嗎?”

林素一個頭兩個大,幸虧秦浩又來解圍:“這可不巧,我們小林已經有男朋友了。”

陳滄海一頓,他不由自主的看向林素,她的男朋友是誰?也許是王逸,也許是別人。他對她好嗎?為什麽她沒有在戀愛中女生常有的那種平和狀態?可是自己說陳鵬那句話不是挺對嗎?關你什麽事?

林素避開了他的目光。男朋友!她上哪兒去找男朋友!

陳滄海對自己又有了新認識,這幾年,他一直以為自己十分厭惡林素,然而,並沒有。

王總又說了:“隻要沒結婚就有機會,小陳,我跟你說……”

林素聽不進他們在說什麽,她第一次開始想,2004年9月到2006年5月,差不多兩年,葉心和陳滄海是怎麽度過的?時間倒退十年,在那個年紀,大家都把諾言看得很重。高三新起點考試考完,根據他們的成績,他們都可以進武大。

葉心很開心:“我們都讀武大好不好?我外婆就住在學校裏麵,我小時候經常去玩兒,那是最美的大學,沒有之一!人人都說武大櫻花好,但是你們知道嗎,武大秋冬兩季更美!秋天的時候,金黃的銀杏,土黃的梧桐,翠綠的鬆柏,那一層一層的顏色!就是像做夢一樣!冬天也美,下了大雪的清晨,校園裏沒人,整個校園都是你的!即使沒有風,樹枝上的積雪也會輕輕彈起,像霧一樣灑落……”

林素打斷她:“別說這麽詳細,等我們考取了再春夏秋冬一一體驗過來呀。”

陳滄海總是跟她唱反調,當然不放過這個機會:“還有啊,武大的建築很有特色,依山而建,跟山融為一體……”

林素發狠:“你們兩個!顯著是省城來的,欺負我這山裏的孩子啊?顯擺啥呢顯擺!”

她那個時候是真心準備報考武大,她父親也說過,要麽能考上清華北大,要麽就留在武漢,當然是考武大,去外省連路費都多費不少。

可是後來,陳滄海竟然說喜歡她!而林素知道葉心喜歡陳滄海。

2001年,有911,有中國入世……地球那麽大,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大事發生,牽動無數人的心,引發戰爭,怒火,悲傷,歡笑……無數人的命運在一瞬間改變,有人死去,有人出生。

2001年,有更多對世界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發生,但是對當事人,這些都是天大的事。

2001年,林素考進三中,從山旮旯走出來,到了省城,被編入高一七班。

2001年,葉心考進三中,被編入高一七班。

由於一些複雜的編號機製,她的學號和葉心隻差一位,就這樣,她倆成為同桌。

在林素眼裏,葉心簡直是女神,她的皮膚白得像牛奶,由內而外透出淡淡的暈紅,頭發黑亮柔順,十指白皙纖長——她有八級鋼琴證書,最重要的是,她永遠那麽淡定從容,她就是活動的四個大字“大家閨秀”。

林素呢?林素連小家碧玉都說不上,隻是一個野丫頭。常年在烈日下勞作,使她的皮膚呈現出健康的小麥色,自來卷的頭發總有點亂,掌心和手指有若幹個老繭。

陳滄海不喜歡葉心卻喜歡林素隻有兩個可能,他要麽瞎了,要麽瘋了。所以唐妍罵她是“心機賤人”,也許不無道理。除了林素自己,誰信她沒有用盡手段拆散這對金童玉女呢?

在葉心離開之後,林素曾經無數次回想,但是想破了腦袋都記不起她們初次見麵的情形。她記得那天早上爸爸送她去上學,爸爸瘦削的臉上滿是深深的皺紋,笑起來怎麽看都有點淒慘。他們轉車又轉車,六個多小時才趕到學校,太陽大得睜不開眼,幸虧有師兄師姐幫忙,順利報了名,放了行李。

爸爸當天還要趕回家去,學工辦的老師給爸爸一瓶水,爸爸舍不得喝,一定要留給她,爸爸翻來倒去也隻是說“要好好讀書”,她看著爸爸的背影,又高又瘦有點駝背,自然卷的頭發格外蓬亂,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顯得那麽無助。

林素打開那瓶哇哈哈礦泉水,小心翼翼喝一口,才發現,這水,原來什麽味道都沒有。

她記得第一次看到新的獨立課桌,淡綠色,那麽漂亮,配一把小鎖,可以鎖起來,她第一次知道她有資格保護自己的隱私。

她記得第一次看到那一大片操場,400米塑膠跑道,高低杠,籃球場,排球場,網球場,遊泳池……

她記得第一次到宿舍,雖然仍然是架子床,但是是單人床,不必像初中那樣一個架子床擠四個人,而且每個人都有一個小小衣櫃,每間宿舍有兩個獨立衛生間……

她記得圖書館,那一列列棕紅色的書架,架上整齊排列的書

也許是看到的新鮮事物太多,大腦有點處理不了,她竟然忘了第一次看見葉心的情形。

她們同桌了整整一年,很自然的就熟起來,並成為好朋友。葉心是個精致的女孩子,她的書都用各種包裝紙精心包過,蘋果綠,嬰兒藍,水紅,粉紫,鵝黃,柳綠,咖啡色……用乳白色的書立排一排樹在桌上,看上去心情都會變好。

她用各色熒光筆做筆記,並且發明了一套複雜的符號係統,星號表示重點,波浪線表示容易錯,斜杠表示注解,雙斜杠表示比較……所以她的筆記向來無人借閱,因為像天書一樣難看懂。

她寫得一筆好字,神清骨秀,據她自己說,從三年級用鋼筆開始就一直練字,多少年都沒擱下。

在林素的記憶裏,葉心總是微微笑著,鼻子皺皺,特別可愛。

她問葉心:“葉子的心是什麽樣的呢?”

葉心想一想說:“大概就是向著陽光吧?”就是這樣的笑容,向著陽光發自內心的微笑。

在林素的記憶裏,她們一直是好朋友,一直到最後。然後葉心介紹她和陳滄海認識,然後,他們三個是好朋友,一直到2006年。

那是十月的某個下午,天邊有燦爛的紅霞。下午放學到上晚自習之前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林素在操場上教葉心玩一個新玩意兒。

葉心艱難的吊在高低杠上,喘著氣問:“林素,你真的確信倒吊這麽一會兒,能讓血液循環得更好,有,有,有助於大腦供氧,從而提高提高記憶力?哎喲,我不行了,我要下去了。”

林素從小學開始就經常玩倒勾懸垂,腳背別住高杠,膝蓋彎勾住低杠,上半身自然下垂,玩多久都不成問題,她好整以暇的吊著,還伸出手來助葉心一臂之力:“好歹你堅持兩分鍾嘛,否則時間太短了沒有效果。”

可憐葉心是個多麽斯文的姑娘!她啥時候遭過這種罪?她連連叫饒:“哎喲,我頭暈!完了,血管爆了!腦溢血了!快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葉心!真的是你!你這是做什麽?”一個陌生的男生響起,林素這才放了手,葉心在那個男生的幫助下,平安落地,一下子坐倒在沙地上,仍然有氣無力的叫著:“頭暈頭暈頭暈!血管爆了……”

男生非常震驚,這是葉心嗎?最淑女最從容的葉心?他認識她十二年,似乎都沒見過她這麽狼狽!他忍不住問:“你玩兒什麽啊?我老遠看見你像個猴子一樣吊著,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走近一看,竟然真是你!你晚飯吃太多了吧?”雖然還不了解情況,但他懷疑是高低杠上另一個猴子作祟,說話間有意無意瞪了一眼林素。

林素悠悠閑閑吊著,看見這穿白襯衣戴眼鏡的男生瞪自己,心想,這多管閑事的家夥是哪兒冒出來的!她雙腿一用力,已經翻上低杠,兩手一撐,轉過身來坐好,這套動作,她不知道做過幾千次,自然流暢瀟灑之極。

葉心喘過氣來:“林素正教我,教我換個角度看世界呢。”

林素一怔,原來倒勾懸垂還有這麽個好聽的說法。雖然入學才一個多月,但她已經深深地知道三中有個奇怪現象,每個考進三中的人——包括差若幹分花錢進來的,都堅信自己是天之驕子,人中龍鳳,至少一條腿已經邁入了重點大學的校門。何謂天才?當然是不費吹灰之力也能學好的,不,應該說根本不學習就無師自通的尖子生,人人都以學習為恥,以不學習為榮,什麽“我上課從來不聽講,從上課鈴響睡到下課鈴響”,“我從來不做作業,那麽簡單,看一眼就行了”,“我從來不買輔導書,還不如省下錢來打兩把遊戲”……有那麽一些可笑的家夥,白天上課的確在睡覺,但據說半夜拿手電筒蒙在被子裏學到三點;有一些人另外請了一對一的補習老師;還有一些人很不幸地被林素晨跑時發現竟然在路燈下讀書……

林素覺得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作為學生,熱愛學習,認真讀書,難道不是最基本的?為什麽要作出這種虛偽做作的姿態?林素很努力,並且從不掩飾自己的努力,她不知道她已經是高一年級出了名的“拚命三郎”,九月月考,她比中考時的排名整整前進了一百多名,從第五考場晉級到第三考場,很多人都撇撇嘴說,當然啦,她那麽努力!那表情,充滿了不屑,那意思是,我隻要願意,隨時也能前進一百名。

林素從來不理這些,她有自己的頭腦,有自己的目標,更有自己的責任。除了努力學習,她還會嚐試一些據說能提高學習效率的辦法,比如每天倒掛五分鍾,比如每天梳頭三百下,比如每天冥想15分鍾……

她的努力在明麵上,誰都看得見。

聽到葉心這麽說,林素忍不住笑了,沒想到葉心也不能免俗!因為從小喝的是山泉水,她的牙齒特別白。

陳滄海睜大了眼睛,這姑娘真是……身手矯健,精力充沛,看上去力大無窮。他好奇的問:“你是體育特長生嗎?”

葉心打他一下:“胡說什麽呢,這是我的同桌林素,人家是正經八百的正取生。”

三中的確招一些特長生,體育類、藝術類都有,在三中這樣一個成績好就可以囂張、就受人崇拜的地方,問人家是不是體育特長生,無異於當麵罵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林素倒是不介意,事實上,她把這當做讚美,她經常自誇體育成績不遜於一般體育生。她眨眨眼睛:“你真有眼力!之前體校的老師幾次挑中了我,我媽不肯,說那個太苦了,又不一定練得出來。”

陳滄海拱手:“失敬失敬,在下七班陳滄海,滄海桑田的那個滄海。”

林素噗嗤一笑,利落的跳下來:“失禮失禮,怎敢讓你‘在下’。”

陳滄海做個很誇張的驚嚇表情:“你這一跳,地動山搖,大地都被你震動了!”林素一直不是纖瘦型的女孩子,個子高,健康,從“好女不過百”的流行審美標準來看,她甚至有點過於結實了。

林素毫不示弱:“看把你嚇的!滿頭大汗!”

陳滄海剛打完籃球,連頭發都汗濕了。

然後他們倆住了嘴,又一起哈哈大笑,仿佛遇到什麽特別好笑的事,笑個沒完。

葉心說:“林素你不是要提高你的普通話水平嗎?這位就是高手了,從初中開始就一直是校廣播台主力呢。”

陳滄海大大咧咧,胸脯拍得山響:“包在我身上。少則一個月,遲則半年,讓你上台播音都不會有問題。”

“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可是平舌卷舌不分,Y和R不分,鼻音和邊音不分,前鼻和後鼻有時候也不分。哪,葉心作證,你可不能忽悠我。”

陳滄海大手一揮:“我大約也還教得起你。”

林素順口回答:“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的。”

陳滄海一怔,他望著林素,林素狡黠地眨眨眼,兩人又笑了。

這段往事林素忘了,葉心也忘了,但是,陳滄海記得。

人生就是這樣奇妙,你念念不忘的,他可能毫無印象;他念念不釋的,你卻可能壓根沒有注意。但即使把所有人的記憶都加在一起,都無法還原當初的一分一秒,總有些東西悄悄失落了。

已經逝去的永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