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喜事
林素無數次想，應該聯係一下陳滄海。
打個電話，寫個郵件，加一下微信，關注他的微博——如果他有的話，找以前的老同學了解情況……
據說經過五次信息接力，你可以聯係到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林素也有無數個途徑可以聯係陳滄海，但是，聯係之後說什麽好呢？
也許是職業病使然，她甚至寫了若幹個應對方案，方案一，假設大前提：彼此態度成熟，氣氛融洽……
她在辦公室踱來踱去，焦躁不堪，幸虧這幾年努力上進，有個獨立辦公室，要是坐格子間，四麵八方都是人，兩台電腦背靠背互相輻射，略伸長一下脖子，就能看到旁人的電腦屏幕，打電話都要捂住話筒……真的是連一點私人情緒都容不下。
最後她歎一口氣，頹然坐下，把那疊紙都塞進了碎紙機。
黑色的碎紙機像一個貪婪的小獸，吃進一張張完整的紙，在哢哢聲中，把它們變成粉末——這是一台好碎紙機，比之前那個碎成細條的強多了，林素正胡思亂想，門鈴響了，一個很誇張的二次元聲音“哇，有客人上門了也。”——這是謝總親自設計的鈴聲，客戶總監的門鈴是這個，創意總監則是“呯，沒創意，槍斃！”設計總監是“我設計一切，除了上帝”，影視總監是“站著把錢賺了”……這也算是謝總的一點小趣味吧。
林素一看，又驚又喜，急忙迎上去：“Linda，你可回來了！沒有你的日子，簡直一片灰暗。”
林素和Linda是老搭檔了，合作默契，一起拿下過多個重要項目。前段時間，Linda休了病假，毫不誇張的講，林素盼望Linda早日康複的心比她老公還要熱切。
Linda略微胖了一點，氣色極好，她笑：“假的！我不在，你又拿下一個單哦！怎麽樣，跟新搭檔合得來不？”
林素誇張的叫道：“天地良心呀！跟兩個男人合作忒可怕！聊到深夜，我還是得衣冠楚楚，一絲不苟，整整齊齊，端端正正，遭罪啊！像咱倆，一邊泡澡一邊喝紅酒，那才能文思泉湧滔滔不絕嘛！
Linda是設計總監，已經33歲了，但是保養得好，完全看不出來。
“你幾時從香港回來的呀？我還想著這幾天去趟香港呢。”
“前兩天才回來，感覺離開才兩個多月，公司就變了好多，跟不上節奏了。”
“萬變不離其宗，你一回來馬上就適應了。”
Linda坐下來，笑嘻嘻看著林素：“我這次來，是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好消息？快說，讓我樂嗬樂嗬。我這次得了一個好難搞的項目，正在頭痛呢。”
“你猜。”Linda臉上的笑意根本收不住，簡直要溢出來。
林素看看她紅潤的臉頰，略微寬鬆的衣服，電光火石間明白過來：“哎呀！你是不是要做媽媽了？！”
Linda笑著點頭，她的神情更淡定從容，那是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篤定，她右手輕輕放在腹部，除了這裏，在她眼中再沒有重要的事。
Linda備孕三年，吃了不少苦，她幾次忍不住感歎“林素，你一定不要學我，能早點生孩子就要趕早，不然就麻煩了。”她和林素雖然關係好，但比較少說私事，這樣三番四次的感歎，大概是真正苦惱。但林素對這些完全不懂，又不太知道她的情況，也隻能含含糊糊安慰她幾句。
“已經三個多月了，前段時間其實是保胎，有點出血，醫生讓臥床，現在情況穩定了。”林素知道，廣東這邊的規矩是懷孕不滿三個月不能對外人講，據說是小孩子“小氣”，講了會有不好的結果。
“恭喜恭喜！這可真是大喜事！”她真心為Linda高興，大部分女人到了某一個階段就會開始盼望做母親，找男朋友的念頭反而不那麽強烈了。若薇說嫁不嫁人不要緊，但是要有個孩子，“領養一個也行。”
後來她們一起百度，發現單身人士根本沒有收養小孩的權利。
“憑什麽？！哪些虐待嬰兒致死、因為小孩哭鬧把他扔下樓的家夥倒有資格做父母，像咱們這樣又有能力又有責任心的倒不能了！”若薇義憤填膺。
“你趕緊努力，做人大代表，就可以提案了。”
那麽人工受孕呢？需要辦準生證，辦準生證需要結婚證、戶口本等等。真要想辦法這些也辦得來吧，若薇說，如果三十五歲我還沒有結婚，就去做。“可以選擇父親的年齡學曆等等，也還蠻科學。”
三十五歲似乎還很遙遠，她們說得半真半假。
Linda說：“我已經遞交辭職報告了，雖然可以申請休產假，但沒必要霸著位置，還是讓人家上來吧。”
像Linda這樣的真的不多。林素很感慨。來可名之前，她在另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她年輕，努力，肯吃苦，兩年就做到項目經理，與客戶關係也處理得好，每季度考核都是滿分好評。她也意氣風發起來，覺得自己前途一片大好，升職漲工資指日可待。然而，事情就這樣起了變化。她的直接領導有幾次在她麵前發愁，說人手不夠，說有個重要客戶可能會流失，年輕天真的她主動表示自己可以多承擔一點，然後她就被調離已經服務了兩年的客戶，去了那個所謂“重要客戶”公司駐點，然後就是不停的被批判。
林素看過一幅圖，題目叫《當有人不想讓你贏》，問：英文字母首字母是？選項：A、CC、A
你答什麽都是錯，不是嗎？當你的上司和客戶聯手讓你難過的時候，你一定不好過。那段日子特別灰暗，挨罵，言語上的羞辱甚至是人身攻擊，差評，加班，一個方案改來改去改N次之後改回第一版，然後還獲得“無法溝通”的投訴……
然後上司來關心她，幫她分析形勢，再這樣下去會影響她的年度績效，甚至有降級降職的風險，不如，趁有職位在身另謀出路。
那時，她對上司既感且愧，感謝上司的體貼，慚愧給上司帶來麻煩，於是，得了上司的指點，她立即行動，開始投簡曆，四處打電話求出路，然後進了可名。
然後以前的同事告訴她，上司其實已經懷孕了，隻等她離職就穿上了防輻射服。把一切都加在一起，她這才明白，上司不公開懷孕的消息，冒著流產的風險加班，甚至熬夜到12點，在最要緊的前三個月不穿防輻射服，原來就是為了勸退她。原來，她對她的威脅竟然那麽大！
不過仔細回想，林素對她倒不怎麽怨恨，反而有點感謝，是她，給她上了這樣生動、有教育意義的一課。
林素由衷地對Linda說：“你真是好領導，那有沒有消息誰來接你的位置？”
“我可不敢自認好人，主要是我先生好，支持我做全職太太。哈哈哈哈……暫時沒定，可能從下麵提拔，可能從其他地方平調。”
Linda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咱們還得去拜壽呢。”
這一天，是謝總46歲生日。
按說生日應該跟家人過，但好在一般中國人都有陰曆、陽曆兩個生日，於是，順理成章，一個陪家人，一個陪其他重要人等。
可名每季度都有一個生日會，同一個季度生日的人聚在一起慶祝，費用控製在一定範圍內，由公司買單，員工自己策劃，各有各的創意。
第一季度的生日會，當然就選在了謝總生日這一天。
這是一間音樂會所，布置很有格調，總體懷舊，888號廳內有潺潺的水聲，一把略沙啞卻醇厚的女聲低低唱著懶懶的布魯斯，若有若無間，別有一番動人情調。
水晶吊燈、落地燈錯落點綴，光線不明不暗，恰好能照亮女賓們晶瑩的肌膚。
一列長桌上擺滿了各色飲料和點心，林素悄悄笑說：“走，咱們過去每樣吃一點。”
Linda說：“我現在不能亂吃了——怕血糖高。你呀，可著勁吃吧玩吧瘋吧，這樣自由的好日子沒幾年了，遲早跟我一樣嫁人生孩子。”林素作勢輕輕打她一下：“哪有你這樣嚇唬人的，到時候我嫁不出去可要賴你了。”
Linda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繼續感歎：“以前不明白，等知道的時候就遲了。做女孩子，那是千嬌百貴，父母男友，人人看你臉色。一旦結了婚，就掉了個個兒了，公公婆婆老公，個個都要拿出伺候客戶的精神頭來應對——即使是這樣，還不一定能有個好績效。懷了孕，更是身不由己，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碰，時時小心，處處注意。一有風吹草動，嚇得魂不附體，立馬趕往醫院……”
林素駭然，暗自打個寒噤，還好還好，那日子似乎還遠。
但Linda呢，訴苦歸訴苦，聲音裏卻有一種心甘情願的滿足感：“當然啦，懷上算是好的，沒懷上那才叫慘，各種檢查，每個月查激素查排卵，最痛苦的還是那些不能拒絕的關心，人人都關心你！各種偏方啊，中藥啊……哎喲，你看我說到哪裏去了，懷孕了，激素不平衡，不免嘮嘮叨叨的。”看見林素嚇得臉色都變了，Linda轉了話題，“你看，差不多的人都來了呢。”
的確，公司中層、基層管理者、骨幹員工，總之有點麵子的都來了。這時，也有幾個平時比較熟的同事過來打招呼，Linda懷孕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話題都集中在她身上，“你氣色好好啊”“在哪裏產檢”“我認識一醫院婦產科主任，水平很好……”“現在誰照顧你啊？”“預產期是幾時？”……
林素就有點落單了，她暗自想，難怪上次若薇參加同學會回來跟她感歎，聊來聊去就三大話題——炒股買房生孩子，幸虧她還買了一套房，否則真不知道聊啥好。看，這就是生活的馴化魔力。
同事們三五個湊在一起，大多是同級別在一塊兒閑聊，但也有那麽幾個例外，跟牢自己的上司，不時遞飲料，拿點心，領導說句話，即時有反饋。這些人，或許會升得比人快吧？
又過了十來分鍾，主角終於到場了，引起一陣轟動——因為從來沒有露過麵的謝太太這次也出席了。
謝太太很年輕，不，應該說跟謝總比起來很年輕，三十出頭，身段高挑圓潤，大約是為了配合謝總，隻穿了平跟鞋。她烏黑的頭發高高盤起，皮膚雪白，一對成色極好的吊墜型鑽石耳環更稱得她明眸皓齒。
林素隱約身後聽見有人嘀咕：“上位……轉正沒多久……”
謝總有個十多歲的女兒，這位肯定不是原配了。
謝總滿麵春風，感謝大家捧場，“平時說話都是秘書寫稿子，有什麽說得不好的，大家也不必多多包涵——直管怪他”，說著拍了拍秘書談文斌，“說得大家滿意的，也找他，今天酒水管夠，大家懂的。”
領導這麽幽默，大家自然捧場，一片歡笑聲中，談文斌拱手作了個四方揖：“大家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多多支持多多支持。”
談文斌才二十六七歲，非常年輕，中大中文係畢業，長得白淨斯文，個子不高，文筆不錯。他平時挺持重沉穩，這時也並不打蛇隨棍上，林素對他很有點好感。
大蛋糕推了出來，足足三層，二十幾個有幸跟謝總生在同一個季度的員工一起上台許願切蛋糕，然後大家一起拍手唱生日歌、吃蛋糕等等。
謝太太輕俏的在謝總左頰上抹了一點白色奶油，謝總無奈的笑著搖頭，兩人之間一派溫馨，將生日會的氣氛推向了**，大家自然不敢對“一哥”造次，所以其他壽星就遭了秧，有個新入職的小夥子，簡直被塗成了花臉。
林素站在一邊看著，覺得挺有趣，去年的生日會可比這個正式、無趣多了，看來女主角還是很關鍵。
謝太太很善於應酬，談笑風生，一身紅裙，走到哪裏就把顏色和熱鬧帶到哪裏，
讓人覺得整場都是她的身影。
“這位就是客戶部的美女老總林素了吧？Michael經常說起你呢。”她笑盈盈走到林素前麵，林素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有好幾年，她都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了，大約是來自美女的魅力吧。
“謝太太快向我透露一下，謝總說的是好話呢，還是壞話。”
謝太太笑了：“不如你先告訴我，Michael在公司，呃，尤其是在美女下屬麵前，活躍呢，還是不活躍。”
林素微微一怔，謝總笑著輕輕推了一下謝太太：“別胡鬧，Jane可是我的得力助手，要時時為公司衝鋒陷陣的。”
林素鬆一口氣，還好謝總肯定她是靠實力吃飯的。
謝太太嬌滴滴抱怨：“看看，你真是好領導，心疼下屬，不心疼老婆。”
林素覺得頭痛，怎麽搞的，謝太太這是來公司下馬威來了，雖說是人之常情，但是總有點，怎麽說，上不了台麵。再說，怎麽就找上了她呢，真是撿軟柿子捏呀。
謝總也有些不滿了，輕輕咳一聲：“朝華，你喝多了。”
謝太太不理他，繼續對著林素發問：“聽說林總還沒有男朋友？”
林素有點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女人出來工作可真不容易，沒男朋友也會成為攻擊目標。
她大方的一笑：“是啊，目前時單身。”其實她從來沒有過男朋友，不過若薇警告她，千萬不能這麽跟人講，否則，別人會以為你是變態。二十八歲從未談過戀愛的大齡女青年！在一個小學生都過情人節的時代！不是變態是什麽？？至少也是心理有問題吧。
“林總這麽漂亮，怎麽會沒有男朋友呢？是不是挑花了眼啊？”
林素苦笑：“過獎過獎，真要像謝太太這麽漂亮當然不會沒男朋友啦，我們主要是圈子太小，來來去去，不是同事就是客戶。”她停一停，又加一句：“謝太太如果有合適的人選，麻煩介紹給我呀。”
林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剩”下的。讀書的時候，忙著學習，忙著做兼職，忙著實習，忙著找工作……然後好不容易工作了，忙著惡補“社會”學這門大課，忙著學“做人”，忙著加班，忙著還貸款，忙著滿足家人的各種需求……
等到媽媽打電話哭訴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是個大齡“剩女”了。她自嘲的想，自己從小各方麵都很優秀，一直是媽媽的驕傲，沒想到一過了二十五歲，居然就變成恥辱了。
謝太太凝視著她：“說起來，我倒的確認識不少人，等有空的時候，大家一起出來坐坐。”
謝總聽不下去了，拉著謝太太說：“時間不早了，我們還得趕下一場呢。”謝太太這才放過了林素，笑著說“下次一起喝茶啊。”
林素鬆了口氣，真是無妄之災！看來找個男朋友還真的挺有必要，至少能免除這種羞辱。
她有點心煩。她一向自問是憑本事吃飯，在這個行業打拚了六年，多少有點資曆了，在公司大小也是個總監，平日也挺受人尊敬，哪怕是表麵上的尊敬。沒想到現在卻被人如此侮辱！雖然當時周圍並沒有旁人，但她還是不爭氣的紅了臉。
生活總是這樣，在你想不到的時候給你狠命一擊，她以為自己奮鬥多年，終於對生活有了掌控力，終於可以自己做主了，生活冷笑一聲，給她一記耳光。
這不能影響她的心境，但多少有點影響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