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晚上,天仁等在窩裏。

眼鏡怒氣衝衝地回來,把一身沾滿灰塵汙垢的西服剝皮般從身上一拔,扔向床頭,領帶一扯,也扔向床頭。

天仁忙問:“怎麽啦?打架啦?”

“打架?我他媽就想打架!”眼鏡對著天仁揚揚拳頭。天仁隻看到兩根白蠟杆般的細長手臂,手無縛雞之力,你也能打架?要不要我教你幾招散手?多半你也被炒了?

“你瞪眼看著我幹什麽?我沒被炒。”眼鏡鼻孔裏開火車般呼哧呼哧喘粗氣,麻袋般倒向床頭,“公司新來的人全走光了,就剩下小老頭和我了。”

“哦,恭喜,恭喜,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精華。你眼鏡老兄跟小老頭成了歡喜公司的兩根抵門杠,但小老頭畢竟是根朽木,朽木不可雕也。歡喜公司還得全仗你眼鏡撥亂反正,走出困境。眼鏡必將由歡喜公司的抵門杠成長為歡喜公司的中流砥柱,獨木支撐大廈,方顯英雄本色,這不更符合你眼鏡的理想嗎?”

“理想?!去他媽的理想!你猜,我現在在歡喜公司裏擔任的什麽職務?”

“副總經理。”

“送貨員!小老頭升官啦,當上了業務部經理。我成了小老頭的兵,做他的送貨員!”眼鏡聲嘶力竭地吼,越吼越氣,自己滿腹才學倒成了小老頭的聽差;眼鼓鼓地望著天花板,脫了眼鏡的兩顆白眼珠子動也不動,像兩個剝了殼的大白熟雞蛋,末了,有氣無力地歎一聲,“窩囊,人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

天仁同情起眼鏡來,胡亂安慰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眼鏡,你想開點兒,你正在走上亞聖孟子為我們指明的成功之道,讓當送貨員,正是在勞你的筋骨,等你筋骨強健了,大任也就降臨到你眼鏡肩頭上了。”

“今天,搬運了一整天貨,累死我了,痔瘡都累翻啦。”

“怎麽?你有痔瘡?”

“你才有痔瘡。媽的,小老頭指揮我的用詞全都是最標準的軍隊用語,你必須在今天下午5點之前把貨卸完,你必須把這些布料碼好疊整齊,神氣得就好像他是巴頓將軍正在指揮手下炮灰前去攻城掠寨似的。”

“嗬嗬,我能夠想象出小老頭除了口氣像巴頓將軍以外,其他哪裏也不你像,背有點弓,側望像背了個巴頓將軍的坦克背上的弧形炮塔,額頭上皺紋有點多,更像是巴頓將軍的坦克履帶剛剛從上麵碾過。”

“哈哈!虧你想得出,小老頭就是那個樣子。”眼鏡笑得打滾,比自己親手打了小老頭一頓還解氣,“知道小老頭是怎麽爬上去的嗎?還不是你當初去鴻發公司談下來的那個單子。今天,鴻發公司又追加了訂單,要了1.6萬米布料,小老頭順杆爬上去啦。”

天仁心裏一默算:8000米的獎金是1萬塊錢,那1.6萬米就該是2萬塊錢,加起來獎金總共該是3萬塊錢。就算打點兒折扣,也該有2萬多塊錢啊,我的天。嗯?不對,李美人親口對我講過第一單就為我添個吉利數字4萬塊。

天仁腦海裏再次浮現出豹子與鬣狗的畫麵來,本來對眼鏡滿眼同情,現在對眼鏡的同情忽然變成了怨恨,恨不能拿眼鏡當出氣筒打一頓出氣。

眼鏡一看天仁怒氣衝衝地瞪著自己,知道自己無意間挑開了天仁的傷疤,連忙拐開話題,問:“你怎麽樣?工作的事兒。”

“還不敢說,估計有希望。”

“這麽快就有希望啦?恭喜,恭喜。”

“別別,你我有經驗的,忘記我們的海市蜃樓了嗎?”

“那倒也是,餓花眼的人是會自欺欺人的。我也不問你了,免得你被我問急了,又編出一個海市蜃樓的願景來欺騙我,更欺騙你自己。說點兒別的吧,今天,我去鴻發公司送貨的時候,開貨車的老頭是錢老板的同鄉,一路上,他給我講了不少錢老板的發家史和豔遇八卦新聞來。”

“錢老板怎麽發家的?說來聽聽,你我有個參考。”天仁順勢拐開話題,可腦海裏豹子和鬣狗的畫麵怎麽也揮不去,鬣狗居然還露出獠牙對著豹子得意地笑笑。難道鬣狗也有幽默感?要是鬣狗也有幽默感,那不把卓別林氣死?要是卓別林也會被氣死的話,那卓別林就算不上幽默大師了。天仁忍不住問道,“那小老頭現在不是春風得意?”

“得意?得意個鳥。李美人把小老頭罵得跟個龜孫子似的,我在外麵大辦公室裏都聽見啦,具體罵什麽我也聽不清楚,反正李美人的嗓門兒很大。我懷疑李美人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女人到了更年期就會變得歇斯底裏,逮誰咬誰。照理說小老頭也是功臣,不應該挨罵,可就偏偏挨罵。你說李美人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那小老頭還不走?”天仁心裏稍稍寬慰。

“走?他小老頭舍得走?李美人賞了一頂業務部經理的烏紗帽給他戴上,還有個原因我不說你也知道。其實,我倒不希望李美人罵小老頭,小老頭一挨罵就拿我出氣。你猜小老頭今天對我怎麽說?小老頭陰陽怪氣地說,你大學生拉不來單子有個屁用,還不如我這個初中生。小老頭把錢老板的語錄原原本本照搬過來訓我,說這話的時候小老頭笑得滿臉皺紋飛舞。你說,氣人不氣人?”

“我能夠想象得出,小老頭的臉笑起來就像一朵盛開的**。也許小老頭隻是跟你眼鏡開開玩笑。”

“開玩笑?小老頭配有幽默感嗎?要是小老頭也有幽默感會開玩笑的話,那卓別林也會失業丟掉飯碗。幽默感不是人人都配擁有的,天仁老兄。”

“你這話倒說到我心裏去了。幽默感是智慧小刀閃現的靈光,智慧小刀輕輕一揮,靈光一閃,聽者自會眼前一亮,會心一笑。不是人人都配擁有這把智慧小刀的。”

“喲嗬,你倒會順杆兒爬,在說你自己吧?”

“不是,這是林語堂的話,原話我記不清了,反正就這個意思。呃,你剛才說錢老板是怎麽發家的?”

“想聽得滿足我一個條件,去買兩瓶冰凍金威啤酒來犒勞犒勞我,我給你來一段長篇散打評書,書名就叫做眼鏡版錢哥發家風流史評傳。”眼鏡坐起來,搖頭晃腦,晃得頭頂毛發像個風吹翻的雞窩。

“好嘞,在下聽令。”天仁一溜煙跑出去。嘿嘿,眼鏡今天當了一回藍領工人,勞動了一番筋骨後,想借酒解乏,我再為他帶回點牛肉幹天府花生,好讓他補充補充體力,明天接著當搬運工。

一路上,天仁忍不住邊跑邊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咳!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咳!每天每日工作忙……”

不多時,天仁小跑回來,拆開牛肉幹天府花生,開了兩瓶金威啤酒,遞一瓶給眼鏡。

眼鏡接過,跟天仁手中的啤酒瓶一碰,“幹!”兩人同時仰頭,吹起了衝鋒號。“咕嚕嚕”一陣飽灌,彼此的酒瓶裏,就都隻剩下小半瓶了。

“啪!”眼鏡坐在床頭,手往嘴巴一抹,再作勢往麵前憑空一敲,嘴裏一聲斷喝,倒把天仁嚇了一跳。

“喲嗬,眼鏡,你還來真的啦?早知道我就順道為你帶回半塊磚頭當醒木。”天仁笑。

眼鏡拉開了書場:“話說錢哥,可非常人可比。20多年前,他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他老爸怕他無所事做學壞了,就在村子裏承包了一個魚塘,買了一群鴨苗,讓他放鴨當起了鴨司令。嘿嘿,這小子一麵成天在河溝裏摸魚蝦,一麵還真把那一群鴨苗養得肥肥胖胖。第二年,他老爸又為他買了更多的鴨苗,他又把那一群鴨苗養得肥肥胖胖。一連三年下來,他家裏靠他養鴨賣的錢居然把三間破茅屋變戲法似的變成了一棟兩層樓高的大瓦房。錢哥成了四鄉八裏遠近聞名的能人,提親的人絡繹不絕,門檻都快被踏破了。他老爸生在舊社會,長在新中國,腦子裏殘留著封建思想的餘毒,抱定早栽秧早打穀早生兒子早享福的封建思想舊觀念,擅作主張,為錢哥海選了鄰村一個寬眉大臉身體結實還大他兩歲的大姑娘給他做了新媳婦。錢哥20歲不到就完了大婚,做了新郎,也不懂什麽愛情不愛情,隻知道晚上抱著個大姑娘睡覺,舒服,受用,暖和。新媳婦能夠從海選中脫穎而出,實力當然不在話下,一過門就像錢哥養的鴨子生蛋一樣接二連三為錢哥孵出了三個兒子,後兩個是躲計劃生育躲到外地生的,那個電視小品超生遊擊隊據說就是照著錢哥的故事編排的。錢哥最討厭看那個節目,覺得那是在挖苦自己,又不好發作,怕別人笑話他對號入座。”

“你胡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有意思,有意思。你講,你講。”天仁笑眯眯插嘴道。

“後來錢哥靠養鴨賺的錢辦起了一個鄉鎮企業,專門生產豬飼料,企業越做越大,賺的錢幾輩子都花不完。”

“這不是你眼鏡的榜樣嗎?人家錢哥連《人民日報》上的字都念不全,企業也做得那麽大。紅貓黑貓,抓住老鼠才是好貓。你的那些什麽管理學理論CEO理論算個狗屁。”天仁又插嘴道,借機攻擊眼鏡。

“接下來該講錢哥的風流史了,這是錢哥一生中的華彩樂章。我有點累了,明天接著講。”眼鏡喝完最後一口啤酒,誇張地晃晃空空的啤酒瓶,倒頭便睡。

“嘿嘿,眼鏡,你講起散打評書來真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我看你明天用不著再去搬貨了,到茶館裏去開個散打評書場子算了。別睡,別睡,我再去買兩瓶金威啤酒回來。”天仁明白眼鏡是在敲詐自己,起身一溜煙又跑了出去。不多時,手裏又拎了兩瓶冰凍金威啤酒跑了回來。

眼見目的達到,眼鏡又慢條斯理地坐了起來,接過天仁恭恭敬敬遞上來的金威啤酒,抿一口,散打評書又開場了,說道:“啪!話說錢哥的風流史,就不得不先提提我們的女主角李美人。”

“李美人?!”天仁一驚。

“呃,你忘啦?就是鴻發公司李總經理啊。當初你不是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李美人嗎?”

“哦,李美人也算不上什麽美人。算了,這種男女私情的無聊八卦新聞你也相信,不講也罷,睡覺。”天仁側身背對眼鏡。

“你不想聽,那就算了。反正我今天也累了。”眼鏡倒下床頭。

過了好一陣,天仁側過身來,問:“呃,眼鏡,那開車的老頭粗人一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講的恐怕是些上不得台麵的粗話吧?如果太粗俗就不講了吧?”

“我已經睡著了,不講了。”

“睡著了你怎麽還在說話?”

“你吵醒的。我就知道你小子想聽,裝什麽聖人?長夜難熬,你我光棍一條,說說別人的風流豔事,畫餅充饑,解解饞癆,隻怕我講了之後你更加睡不著。”

“那你就講吧,我的定力可比你好。”天仁灌下一大口啤酒,下了個天大的決心,鼓勵自己要把眼鏡接下來的故事聽完,心裏暗暗詛咒自己跟李美人那一晚自己的定力怎麽會那麽好?

“那好,我講。”眼鏡又坐了起來,灌一大口啤酒,又講,“一晃20多年過去了,錢哥的生活無憂無慮了,大兒子也上了大學,下麵兩個成績也還可以,家裏的黃臉婆……哎,算啦,提她幹什麽?錢哥的青春意識仿佛忽然覺醒了,總感到自己的生活中好像缺少點什麽?到底缺少點什麽呢?直到有一天李美人扭著腰肢來到他的麵前,他這才恍然大悟,愛情?對,缺少的就是愛情。這兩個字怎麽這麽拗口?大概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說過的緣故。這個尤物想來我這裏工作豈有不用之理?注意,錢哥所說的‘用’字,你要深入地理解。”眼鏡一根中指豎起來,對空很不雅觀地做了個石油工人鑽井的動作。

“去去去,都是你在添油加醋,牽強附會。人家錢哥怎麽想你怎麽知道?平鋪直敘,講講故事大綱就行了。”天仁想要眼鏡打住不講,可自己又打不住,鼓勵自己繼續聽下去。

“嘿嘿,我不早對你說過,我講的是散打評書嗎?不加進點花椒麵胡椒麵的噱頭點評吸引不了聽眾。你是不是又想說子非魚了?”

“你的散打評書讓我想起了大學時每晚熄燈後我們寢室裏的臥談會,僅僅憑著白天某個女同學跟某個男同學多說了一句話,大家就可以你一言我一語,拚湊出一個又臭又長的戀愛八卦故事來。如果我當時照實記錄下來稍加潤色寫成一本本言情小說,恐怕我今天的成就不在張恨水之下。好好好,你講,你講。”

“錢哥想啊現在都什麽年代啦自己還是父母包辦婚姻,真是丟人,自由戀愛的滋味兒自己何曾享受過?前一次跟黃臉婆的算不上愛情,因為那時自己還不懂得什麽是愛情。愛情不也跟自己公司生產的豬飼料一樣第一次出爐的不能夠算作成品,要經過二次精加工後才能夠貼上檢驗合格準予出廠的標簽,再配送到豬的嘴裏。”

“愛情等於豬飼料,你越說越離譜了。人家錢哥再怎麽粗魯也不至於這麽糟踐自己。”

“好好好,算我瞎說,錢哥的愛情不是豬飼料。李美人的到來讓錢哥感到體內的荷爾蒙就像漲潮時的海水一樣洶湧高漲起來,本來就紅潤的臉膛也跟著漲得更紅,跟所有成功男人一樣錢哥本來是個非常自信的人,可李美人的到來讓錢哥變得不那麽自信了,變得特別愛照鏡子,對自己氣色的變化觀察得特別仔細,對自己眼角的魚尾紋批判得尤其嚴厲。但是,自己的臉色比以前更加紅潤了是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到底是什麽原因使自己的臉色變得更加紅潤的呢?錢哥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的第二個春天到啦?要不是自己的更年期到啦?錢哥又喜又憂,決心要補上自己青春時代因為自己不懂事而落下的一課,時不我待啊。據說獼猴進入性成熟期後麵部會變成紅色。錢哥與獼猴同屬靈長類,有著靈長類動物相同的共性,但錢哥早就進入性成熟期了。依我眼鏡的眼光看來,錢哥回光返照進入更年期的可能性更大。”

“人家錢哥都知道補上自己青春時代落下的一課,你呢?多半還是個童子雞。你的散打評書不精彩。”

“精彩章節馬上就來,我就知道,此時你這個聽眾不願意老看到錢哥一個人演獨角戲。”

“你倒蠻會把握聽眾心理。眼鏡,你真該改行講評書。”

“啪!我們故事的女主角正式登場啦。話說我們的女主角之前,我得先把開車老頭的話原文引用一番,哼!”眼鏡作勢清清嗓子,模仿開車老頭手扶方向盤的動作,騰出一隻手來,抹一把哈喇子,音調降低八度,聲音嘶啞,仿佛耳語,“兄弟,你們這位錢老板啊是又會掙錢又會搞女人,家裏紅旗不倒,外麵瞎搞八搞。這樣過一輩子,值!哪像我們這些個開貨車的,一輩子就開一輛破車,就抱一個醜老婆。兄弟,我的話你可千萬別傳出去啊。”

“我就知道,開車老頭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天仁的心提了上來。

“你不想聽,那睡覺。”眼鏡倒向枕頭。

天仁也背向眼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