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犬子的接風晚宴訂在紅嶺大酒店。

丹妮仿佛劉玄德防備友好同盟周公瑾埋伏的刀斧手一般把天仁當成了自己的貼身護駕保鏢趙子龍命令其緊隨自己左右禦駕親征接風晚宴。

天仁老大不情願,越臨近紅嶺大酒店,越不想進去,恨不能動起武來拉上丹妮就往回走,牢騷滿腹地講:“在我們中國,請客吃飯從來就跟吃飯沒關,沒飯吃需要人家請的人從來沒人請,有飯吃不需要人家請的人又總是有人請。”暗自慶幸眼鏡那家夥沒把自己當初來這裏吃白食的醜事兒抖給麗麗聽,長舌頭的麗麗知道後肯定會講給丹妮聽。那時的自己不是正好沒飯吃需要人請而沒人請嗎?不,有人請,門口那兩個壯漢不是請了我嗎?還為我貼身護駕,嘿嘿。

天仁下意識地往酒店門邊四處看看,生怕又遇到那兩個壯漢。

丹妮不理睬天仁,自顧自地走。哼,麗麗成天嚼舌頭,你一個男人家也嚼舌頭?就當你是個Walkman。

Walkman繼續播報:“所以,請客的人和被請的人聚在一起,名義上是吃飯,實際上為了是為了別的目的:政治、戰爭、陰謀、聯姻、生意,等等。中國曆史上,楚霸王大擺鴻門宴,趙匡胤杯酒釋兵權,至今還在戲台子上上演。西方曆史上關於吃飯的著名案例也不輸給我們中國的曆史,他們的耶穌就是在飯桌上告訴自己的弟子自己即將問吊的。達·芬奇還據此畫了幅小人書似的連環畫至今鑲刻在意大利西斯敏大教堂,便於西方那些不識字的文盲了解事件經過。這些中西方曆史上著名的宴會哪一個跟吃飯有關?哪一個不是主題旁移,暗藏殺機?”

“呃呃呃,我說天仁,你說點吉利的好不好?越說越離譜了,一會兒是鴻門宴,一會兒是耶穌問吊,好像我今天去吃了人家的飯不是挨宰,就是上絞架似的。”丹妮不得不動手擰一下胡亂播放的Walkman頻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丹妮,你誤解了。如來佛的晚宴肯定也有他的目的。”

“啥目的?”

“第一,政治,如來佛要把他的下一代新君隆重推出到客戶麵前。”

“嗯哼,那第二呢?”

“第二,聯姻,沒聽出來,他那個犬子還是個王老五光棍兒漢嗎?”

“哎喲喲,是嗎?你咋不早點兒提醒我呀?那我更應該參加歸國留學生的接風晚宴啦,沒準兒今天釣到個金龜婿,省得我再這麽辛苦地掙錢囉。”

“那你去吧,我不去了。”天仁停步。丹妮轉身一拽,拉夫般把天仁拽進紅嶺大酒店。

走進紅嶺大酒店大堂,天仁一眼就看到李美人和她身邊的弄臣小老頭,李美人和小老頭也同時看到了天仁,雙方同時一怔。

李美人的目光隻在天仁身上停留了不到1秒鍾,旋即轉移到丹妮身上。

緊隨李美人的目光,天仁的目光也飛快地在李美人和丹妮身上來回遊弋一下。怎麽?李美人臉色有點兒慌亂,是不是把丹妮當成了我的……不對,李美人多半是在跟丹妮比穿著卻看見丹妮一身素打扮,不,根本就沒打扮。李美人穿的好像是專門為出席今天晚宴定做的純白色範思哲晚禮服,出門前臉上至少花了一個半小時粉刷勾縫。丹妮還是素麵朝天,穿的是普通的西服套裝。丹妮臉上的天然成色和尚未變形的體型表明,丹妮還未曾遭受過喜歡采吸花蜜的狂蜂浪蝶的胡采狂吸,更沒有遭遇過專事采陰補陽的煉丹家們的壓迫榨取,花瓣無損,丹爐完好,元氣充沛。李美人仿佛是一個鐵了心打架的癟三,穿了防彈服,提了燒火棍,上場一看,卻碰到個赤手空拳的對手,心裏先虛了三分,知道自己無意間碰到了一個要跟自己比拚本力的家夥,對方沒本力不敢這樣不假外力。李美人的本力……天仁警告自己:不要這樣腹誹人家李美人,人家待你不薄,那一夜……

天仁旋即調整表情,露出笑容,上前打招呼:“嗨——”李美人似乎不認識天仁,轉身徑直走開,小老頭跟去。天仁一隻手停在半空。丹妮斜一眼天仁,鼻孔裏哼一聲,也走開。

天仁尷尬萬分,自我安慰道:李美人不理睬我,原因都出在小老頭身上。好花需要綠葉襯,讓小老頭這麽個醜男人站在自己身邊就是王妃也會感覺自己變成了廚娘,而我的身邊站著丹妮,所以,李美人不理睬我。李美人覺得我是在炫耀,是在挑釁,要不就是李美人覺得以前我是她的下屬,今天我是如來佛恭請來的嘉賓,跟她平起平坐。我是在上升,她還在原地踏步不前……不對!

天仁再次嚴厲警告自己:別自找台階了,那一夜你太失禮,你徹底傷害了人家李美人的自尊心。李美人就像一個慷慨大方的廚師為你天仁免費端上一盤熱氣騰騰的東坡肘子,你卻嫌棄人家廚師端上來的東坡肘子有人偷偷動過筷子吃過幾嘴。你說,人家廚師能不生氣嗎?會再理睬你嗎?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家店咯。廚師肯定是在說:還想吃白吃人家的東坡肘子呀?你不是找到更美味的東坡肘子了嗎?哼。

天仁暗自惋惜:曾經有一盤熱氣騰騰的東坡肘子端到了我的麵前,我卻沒有動筷子。如果要我說出我此刻的心情,我隻能說追悔莫及,如果要我加一個時間定語,我會說後悔一萬年。

天仁收回自己停在空中的手,快步追上丹妮。

丹妮回頭氣鼓鼓地斜一眼天仁。

丹妮和天仁被安排在靠近前場的一桌,李美人和小老頭被安排在緊靠其右的另一桌。天仁注意到,今天的大廳前台布置得就像頒獎舞台,綢緞幕布上掛了個條幅:鴻發公司接風晚宴。

晚宴開場了。

如來佛走到前場,舉起杯子,幹咳兩聲,說:“各位,今天,是犬子跟各位我的新朋老友的第一次見麵。”五根香腸往前台邊上綢緞幕布後望空一抓,抓出犬子。

犬子恭順地走到前台如來佛身邊,學老子的樣子端起酒杯。

如來佛繼續演講道:“犬子學問不多,隻有四車半;才能不高,隻有七鬥五,正宗美國常春藤大學畢業留學生。希望在座各位就像支持我一樣一如既往地支持犬子。來,幹杯!”

全場人起立,幹杯。

天仁放下杯子,坐下後,定睛一看犬子:麵圓耳方腦袋大,肩寬背闊肚腩肥。直挺挺西服掩蓋著酒囊飯桶,亮閃閃眼鏡彰顯著知識學問。簡直就是如來佛的翻版嘛,雙腿直立行走前爪也沒趴在地上,哪裏是個犬子?明明是個人子。如來佛,你違反生物學上不同物種不能**繁衍的常識把靈長類動物的後代混淆成犬科動物的後代啦,就算生物工程轉基因技術再發達也不可能有你這種轉法,把高等級動物轉基因成低等級動物?荒唐。你兒子是犬子,那你不成了犬父?笑話。

犬子遵從犬父的旨意,登基宣旨:“各位,昨晚,我剛剛到深圳,從落湯雞起飛……”

“哈哈哈!”場下響起笑聲,旋即打住。

“Sorry,Sorry,從洛杉磯起飛,飛了十幾個小時到香港,再轉到深圳,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對各位如此隆重的歡迎儀式還不太適應,腦袋還停留在太平洋那邊,身子已經回到了太平洋這邊。這邊是哪裏?是我的祖國母親。啊,我正是回來報效我的祖國母親的。來,讓我們大家為了我們祖國母親的健康,Cheers!”

天仁隨全場起立,幹杯,坐下,心裏暗歎犬子你也夠長的了,比太平洋洋底的光纖通信電纜還要長。可你不應該倒著身子屁股先回來腦袋後回來啊,把個臭屁股對著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會生氣給你的臭屁股一巴掌。

“那麽,您可能要問了,你這個到美利堅合眾國去遊學了一圈的人會怎麽樣報效你的祖國母親呢?”犬子空著的一隻手向空“啪”的一聲,打個響指,美國派頭十足。

遊學?天仁一怔。一邊遊玩?一邊學習?犬子這個詞匯用得相當準確。

犬子繼續說:“好,這個問題問得好,It is a good question. 我將沿著家父所一貫開創的道路,帶領所有上遊公司——當然,上遊公司大都在國外,今天沒有來,和所有下遊公司——就是你們,走Double guy的道路……”犬子一頓。

在場所有人被這幾個英文句子和單詞唬得嘴巴張開來,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天仁也是一驚,Double guy?什麽意思?恍然大悟。犬子大概是想說Double gain?土狗留了一圈洋還是土狗,舌頭卷得厲害嗚嗚嗚盡發出犬音。有這種說法嗎?好像應該是WinWin吧?算了,人家是剛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的,說不定是美國那邊出現的新詞匯,不過,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發明的。

天仁對犬子的神秘感頓時消失。犬子到國外去溜達了一圈腦袋被殖民了全是洋文,估計他的母語——也就是中國話也講得非常好,隻不過他剛剛回國,時差還沒有倒過來,那些洋文單詞還殘留在他的腦袋裏,要等他在國內生活一段時間後時差完全倒過來,才能把腦袋裏那些洋文單詞全部倒出去,他才能夠正本清源、去偽存真還原成個中國人。

天仁開始轉頭東張西望起來,無意間,看到隔桌的小老頭,見小老頭滿臉漲得通紅,兩隻耳朵劈裏啪啦地扇,兩顆眼珠子鼓脹得如同兩顆快要出膛的子彈。嘿嘿,看樣子這個初中畢業生對文化人很崇拜啊,那幾個英文單詞點燃了他心中對西方文化的渴慕之情。豎子可教。

“我將把最先進的西方經營管理理念同本公司的具體情況結合起來,帶領大家……啊,這個,這個,Sorry,我找不到合適的中文詞匯來表達我的意思。明白?”犬子無可奈何地雙手一攤,差一點把左手酒杯裏的紅酒灑落出來。

“嘩啦啦!”台下又是一片掌聲表示大家明白。

天仁稀裏糊塗地跟著鼓掌,腦袋裏一點兒不明白,偷眼注意到小老頭在桌下拚命搓手,知道小老頭用力過猛把手掌拍痛了。

天仁一邊耳聽犬子演講,一邊用眼角餘光數起小老頭的鼓掌次數來,心想如果讓眼鏡來演講說不定也能獲得這麽多的掌聲,恐怕還會更多,除了掌聲,肯定還有笑聲,笑聲也不全都是嘲笑,肯定也有善意的。多少次了?哦,14……15,不對?小老頭兩手停在空中沒拍下去?

天仁回頭一看,見犬子正模仿第三帝國大獨裁者希特勒的強人手勢單掌劈空一揮,一斬,以閃電戰的速度攔腰斬斷緊隨小老頭而起的掌聲。哎,可惜,一次多麽完美的全場集體鼓掌隻能算半次,都怪小老頭,鼓掌是有規矩的,你懂嗎?該鼓掌的時候鼓掌,不該鼓掌的時候千萬不要瞎鼓掌,拍馬屁你得拍到馬屁股上,別拍到馬蹄子上,沒想到你這個馬屁專家還要我這個馬屁外行來教你。噫,犬子不講啦?嗬嗬。統計數據出來了,小老頭共計帶頭鼓掌14.5次。

丹妮輕輕噓一口氣,用肘子頂一下天仁。天仁低聲問:“怎麽?你是不是在慶幸自己沒去美國留學?”

“我是在提醒你別東張西望。”

犬子演講完畢,請大家自由用餐。

天仁這桌人規規矩矩地客氣起來。天仁也裝模作樣地舉杯,遺憾這次接風晚宴沒上次吃白食時熱鬧,這次來的都是公司老板之類人模狗樣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像上次那樣粗人都來了,聽不到劃拳賭酒的吼聲,這次接風晚宴沒勁兒。

犬父偕犬子來到天仁這桌敬酒。

犬父特意把丹妮介紹給犬子,說道:“這位是丹妮小姐,我們公司紡綢麵料的供應商,你要好好跟她合作。”

犬子已有三分醉意,眼珠子打直了,舌頭打起轉兒來:“Oh yahoo,nice girl,cheers。”直把酒杯向丹妮搗去。丹妮趕忙起立,碰杯,又從隨身口袋裏掏出名片,雙手向犬子呈上。

犬子接過一看,嚷:“Oh Yeah,我們美國公司?”對丹妮更加親密,又要再碰杯。丹妮親手要過服務員手裏的紅酒瓶,為犬子斟滿,又為自己斟滿,兩人一飲而盡。

天仁把臉扭向一邊。

碰完這桌,犬父偕犬子走向李美人那一桌。不待犬子靠近,李美人飛快地站起來,一隻玉手伸過去:“Hi,胡博士,我姓李,叫我小李好啦。”

李美人身邊的弄臣小老頭趕忙讓座。犬子一隻手握住李美人的手,手像餃子皮兒包餃子般鬆不開了,一隻手端著酒杯,酒醉色迷,忘記了這是家父為自己舉行的接風晚宴,還以為自己依然身處美國在酒吧裏泡妞,習慣加本能,一屁股坐到小老頭讓出的座位上,眼裏噴出來的火苗快要把李美人遞過來碰杯的酒杯裏的酒精點燃了。

李美人眼眶裏噴出的火苗火力更旺,快要把犬子手裏握著的酒杯也熔化了。

滿桌人的眼眶裏也放出不懷好意的邪火來,起哄道,“喝交杯酒!”“喝交杯酒!”

氣得犬父一把往犬子肩頭上一擰,把犬子提溜起來,擰著犬子去全場轉台。哼,交杯酒?再喝兩杯,我看你個狗崽子怕是要在這裏當眾交尾哦。男賓客你愛理不理,一見到漂亮的女賓客你就搖頭擺尾,鼻子一嗅,就湊上去啦。老子花錢叫你去美國讀書,你就學會了美國佬的泡妞本事?剛才那位靚妞兒才是老子給你預備的正宮,這個隻能算是偏房,別分不清主次貴賤。

晚宴結束,回去的出租車上,天仁又是一言不發。

丹妮斜一眼天仁,說道:“哼,人家不理睬你,沒泡到妞兒。不開心吧?怪不得你剛才不想跟我進來。”

“人家理睬你,釣到了金龜婿,開心吧?”

“Yahoo——,海歸派,美國歸國留學生,億萬富翁的公子,年輕的公司法人代表,才也有,財也有,哦耶。”丹妮雙掌往胸前一抱,滿臉神往,眼珠子打橫了,瞄瞄天仁。

天仁噎得說不出話來,底氣全無,好半天後,歎道:“丹妮,我終於明白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自古就是窮人家子弟生不如人的酸溜溜的呐喊。怎麽會沒種?當犬父如來佛播種那一刹那犬子還是個小蝌蚪拚命往前遊的時候,就命中注定他長大後要當老板。”

“哈哈,窮則思變,你不會揭竿而起嗎?”丹妮笑一陣,又問,“你跟剛才那位美女是什麽關係呀?”

“沒關係。”天仁沒好氣地答。

“沒關係?沒關係你也去勾搭人家?”

“不是沒勾搭上嗎?”

“哼。”丹妮鼻孔裏無意義地再哼一聲,不再追問。

經丹妮一提,天仁想起李美人床頭那一尊歡喜佛來。那一尊歡喜佛原本是一坨爛泥鑄就,為什麽李美人要把它供奉在衝床床頭?那是因為它包裹了一層金箔。犬子原本不也是爛泥一坨?而今,丹妮說得對,是兩層,不,是多層金箔包裹,誰還敢把犬子看作爛泥一坨?但爛泥就是爛泥,用再多的金箔包裹也還是爛泥一坨。我天仁沒有一層金箔包裹,在誰的眼裏都不過是爛泥一坨。不,我天仁天生就是金子一坨,不需要金箔包裹。

天仁又擔憂起來,上一次我白吃了如來佛,結果我把如來佛下給我的訂單原原本本吐了出去。這一次我又白吃了如來佛,老天爺又會讓我吐出什麽?

好半天後,丹妮瞄一眼天仁,悠遠地說一句:“天仁,真不知道你腦袋裏一天到晚在想些啥?有時候我可真想鑽到你腦袋裏去看看。”

“想掙錢,你不用鑽進去,瞎子在黑夜也能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就想掙錢?”

“億萬富翁的公子,年輕的公司法人代表,才也有,財也有,哦耶。”天仁鸚鵡學舌地模仿丹妮的腔調應道,把丹妮逗得笑得前仰後合。

丹妮笑一陣,一個指頭向空比劃著說:“天仁,你有才,沒財;他有財,沒才。找戀人呢,你合適;嫁老公呢,他合適。哎,這世上哪有理想的男人哦。”

“那你就先跟我戀愛,再去嫁給她吧。”天仁氣鼓鼓地應道。

“啊呸,你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