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沒想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黑人早在辦公室裏勤奮辦公。見天仁到來,黑人抬頭,麵部肌肉左右一拉扯,鼻子下麵的卷簾門開啟,亮出兩排黑牙齒,招呼道:“Good morning!”

“呃,對囉,天仁,你今天這個精神麵貌就很不錯嘛。”

“嘿嘿。”天仁諾諾連聲,退出黑人的小辦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忍不住偷偷把昨夜擬好的草稿從褲兜裏拿出來,攤開在自己大腿上偷看。

待麗麗向黑人報告新人到齊後,黑人把天仁牽往隔壁408室。

天仁強忍住心跳,嘿嘿,黑人真的要效法劉邦築壇拜帥啦。從即日起,我天仁在3A公司的地位就相當於漢初三傑之一的淮陰侯韓信,3A公司未來的半壁江山就要靠我打將出來啦!

黑人首先麵對新員工演說道:“歡迎各位新員工。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個公司的同事啦!未來的市場開拓工作要靠大家啦!大家有信心嗎?”口吻既像是元帥做戰前動員鼓舞手下的將士,更像是老鼠會上的幫主煽動被朋友騙來加盟的新人。

“有!”新員工齊聲高喊,聲音賽得過解放軍戰士戰前宣誓。

“閑話我也不多說了。我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天仁,是我們美國3A公司駐深圳辦事處副代表,也是你們大家的前輩。從今天起,由天仁直接領導大家。來,大家歡迎天仁講幾句。”黑人帶頭鼓掌。

“嘩啦啦!”鼓掌聲鋪天蓋地響起。

天仁規規矩矩地站在前場,嘴巴張了張,卻沒能說出話來,感覺自己仿佛是個被強盜捉住拷打逼迫招供家裏財產有多少可是實在招供不出家裏有什麽值錢東西的窮光蛋,自己反複演練了N次的施政演說怎麽一個字也想不起了?

天仁下意識地手往褲兜裏摸摸,又趕緊縮回手去。怎麽搞的?昨晚連什麽時候該停頓什麽時候該揮手都是設計演練好了的啊,這可如何是好?

天仁這才明白對凡是沒有當過官的草民說來,當眾演說真是一件苦差事。此時此刻,我寧肯到烈日下頭去跑業務。

最後,天仁好不容易想起幾句來,自己都清楚早沒了昨晚設計好的華麗雄厚的演說氣勢,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哆哆嗦嗦地招供道:“呃,大家好!謝謝老板和大家對我的信任,我……我……努力,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希望……老板和大家多多指出,我好立即改正,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才能,我也在……學習之中。反正我們共同努力,把公司……搞好,公司是我家,成功靠大家,謝謝大家。”

天仁鞠躬,站直,垂頭,感覺自己不是在做施政演說,倒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學生在同學們麵前結結巴巴做檢討,詛咒自己的臉色此時肯定紅得賽過了熟透的番茄。

新員工齊齊鼓掌,黑人雙掌一壓,壓製住大家的掌聲,接著天仁的演說演說起來,就好像是要給天仁那蒼白無力的施政演說來一番加工潤色似的,順便用一隻手掌在天仁背心處拍拍。天仁明白黑人的意思:兄弟,好好學著點兒,怎麽樣做施政演說為兄這就為你示範個藍本。

天仁的腦袋垂得更低,耳朵豎起來,心裏咚咚直跳。

天仁壓製住心跳,努力揣摩黑人演說的宗旨。

聽了半天,天仁聽出黑人演說的宗旨不外乎還是打氣。黑人早看出我這個氣球已經被他打得鼓鼓囊囊的了,覺得不過癮,還要把新來的氣球個個都打得鼓鼓囊囊的。黑人到底是個職場老手,懂得打氣是一切公司老板或者企業領袖的基本功,相當於中國拳術裏的蹲馬步。你隻要把打氣功夫練到了家,有事沒事,抓住手下的氣球打上兩手,你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剩下的工作氣球自己會去做。當年,丘吉爾不就是靠嘴上功夫了得把英國三軍所有的氣球都打得鼓鼓囊囊的才打敗了法西斯德國的嗎?

天仁提醒自己:天仁,記住,當官靠嘴,當兵靠腿。別走神,注意聽。

黑人口若懸河,演說道:“……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個團結的集體,一個戰鬥的集體。你們幾位都是我百裏挑一挑出來的人才,照中國的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目前,公司還在創業,困難是有的。但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以後呢?你們就都是公司的元老功臣。今天吃一點點苦,大家說值得不值得?”

天仁眼角掃到黑人的一隻給萬寶路熏得焦黃的食指指頭在眾人頭上敲敲點點,明白黑人的意思是:響鼓不用重錘,點到為止。

“值得!”眾人高呼。

“Good!”黑人大讚一聲。

天仁窺得真切,黑人原本在眾人頭頂敲敲點點的食指指頭一收,大拇指一翹,翹向自己的鼻尖,定格在離自己鼻尖大約半尺遠的空中。呀!果然正如丹妮所說,美國佬讚美別人實際上是在讚美他自己。看看黑人的大拇指指頭不是明明正翹向他自己嗎?黑人肯定是在誇獎他自己的打氣功夫確實已經爐火純青。黑人多半還在懊悔自己晚生了兩千多年,要是生在古希臘或者古羅馬時代就好了,那時,人類還剛剛從野蠻時代跨進文明時代,學會講人話的人畢竟還不多,但凡人話講得稍微好點兒的人大家都尊他為演說家,光靠演說就能夠混飯吃,連大舌頭的西塞羅都能憑著一副大舌頭靠演說混飯吃。動動嘴,既滿足了自己吃飽肚子的生理需要,又滿足了自己自我實現的精神需要,多好的事情啊。哎,可惜,黑人肯定懊悔自己晚生了兩千多年,生不逢時,隻能跑到這幾個中國蠢蛋麵前來過過嘴癮,殺雞用牛刀,大炮打蚊子。

比照黑人的得意,天仁沉浸在深深的自責之中。今天,自己的第一次施政演說沒有出彩,反倒丟了醜,愧對黑人,還勞動黑人的大駕出麵動嘴補爛牆似地替自己的施政演說補上一遍,慚愧啊慚愧。

再次聽到掌聲轟然響起,天仁明白黑人的演說結束了,抬起頭來,正看到黑人向自己招手。天仁以為黑人要自己學著他的樣子再補講一遍,嚇得差一點轉身就逃。

“喏,天仁,你的位子在這兒。我回那邊去了,你跟大家磨合一下吧。”黑人捉住天仁一隻手臂,抓壯丁補充兵員般把天仁按到前場一張座位上坐下。

天仁坐下,鬆口氣,慶幸黑人赦免了自己,抬頭一看,辦公桌坐北朝南,自己正好麵朝大家。嗯,我可以一覽無餘地俯瞰到手下人是不是在偷懶?手下人也可以抬頭望到我是不是在打瞌睡?這個位子怎麽安得這麽缺德?不像是辦公室,倒像是小學生課堂,幸好還為我安放了一把椅子,要不然我不成了小學課堂裏的教書匠?

此時,麵前那一對對眼珠子全都朝向天仁,像一挺挺機關槍槍口,槍口正朝天仁集中火力射擊,射得天仁如坐針氈,毛骨悚然。坐在這個位子上,可真不是滋味兒。噫,這間辦公室是丹妮指揮家具公司的人擺設安放的,會不會是丹妮故意這麽安排好讓我坐在這個位子上吃點兒苦頭?前兩天她不是天天在這邊忙碌嗎?她早就知道這個位子是為我安的?比起這個位子來,我寧肯坐上錢老板麵前的那張電椅,好歹那張電椅前隻有一個法官在審問我,這下倒好,坐在這個位子上,我成了一排行刑手射擊屠殺的靶子了。

看來盡管黑人已經走了,我不講兩句是過不了這一關的。呃……這個……這個……有啦!

天仁忍住激動,站起身來,清清嗓子,演說道:“各位,我們的產品呢都是那些成衣廠紡織廠的常用原料。你們呢隻要抓住了一家,他訂了第一次就必定有第二次。你們的基本工資呢就沒有問題了,而且呢工廠的訂貨數量最少不會低於這個數,依照這個數的訂貨量呢你就該得到這個數的提成。要是你再多拿下一家客戶呢?你算算你的收入該是多少?”

天仁收回在自己眼前伸出的兩根指頭,暗笑自己信口胡扯,天知道他黑人規定的提成是多少?天知道這些新員工的基本工資是多少?反正糊弄糊弄,過關了事。

眼見麵前的愚民個個在點頭,天仁的膽子大起來:“其實,跑銷售沒什麽訣竅,就是靠腿勤,舍得跑;臉皮厚,不怕罵。”

“嘿嘿嘿。”“嘿嘿嘿。”麵前的愚民笑出聲來。

天仁鬆口氣,趁機走出座位,把黑人給他的樣品板和公司簡介分發給大家,聲音也大了起來,說:“大家先看看,要把所有的內容都記在腦子裏。”

愚民紛紛起身接過,待天仁走到下一個位子,前麵的愚民才坐下,低頭仔細看起來。

回到自己的座位,天仁這才將軍點卯般清點起自己麾下將士的數量來。哦,3男1女共計4個。嗬嗬,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黑人自己長得醜,招來的人也個個長得醜。

靠窗那個女的,個子矮,皮膚黑,好像不滿意自己的黑,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白色的膏灰,兩道眉毛太靠上,快要跟頭發接到一起了。整個臉看上去,就像日本浮世繪裏古典美女的臉,臉盤子好大,她老公黑夜裏一激動吻她的臉蛋兒說不定會誤以為吻到了她的屁股。

她後麵坐的那個男的,瘦得像根豇豆,窄窄的小臉上掛了副眼鏡;臉太小了,眼鏡在上麵架不穩,他時不時地用手扶一扶快要掉下去的眼鏡;嘴裏兩顆大門牙,給香煙熏得焦黃,像兩顆剝了殼的南瓜籽。

再後麵一個男的,胖得像頭熊貓,臉上一副傻笑。喂,你是不是今早在來公司的路上撿到了錢包?

另一邊坐著的那個男的,西裝筆挺,領結打得飽滿鼓脹,像喉嚨上長了個腫瘤,兩顆眼珠子更像一對螃蟹的眼珠子:一隻朝向左邊看,一隻朝向右邊看。看人的時候,必須鴨子般側著頭,用一隻眼珠子鎖定對方。

天仁忍不住低頭笑起來,我說黑人啊黑人你也太搞笑了吧?我滿心歡喜地走馬上任,結果你就為我弄來這麽一幫蝦兵蟹將?你自己看看,哪一個像是能夠攻城略地的將士?哪一個不是一副還沒進到客戶的大門就要被人家門衛轟走的長相?這幾個人不用化妝就可以出演《西遊記》了。

天仁又警告自己:天仁,且慢,當初歡喜公司的小老頭不也是這麽一副長相?小老頭不是偷竊了你的勝利果實?對醜人要小心。醜與惡向來是連接在一起的,醜人多半是惡人。汪精衛前半生麵像長得好是個好人,後半生長得醜是個惡人。

天仁悶悶不樂起來,轉念一想,我從上往下看他們是這麽一副德性,他們從下往上看我又會是什麽樣子?也許一切公司的上下級關係都像猴子上樹:下麵那群猴子看見上麵那隻猴子臀部那塊紅斑,上麵那隻猴子看見下麵那群猴子的醜臉。其實,醜臉也好,紅斑也好,原本就是每隻猴子身上固有的,就看你這隻猴子是處在樹的下端還是上端。處的位置不一樣,看見的東西當然就不一樣。不過,每隻猴子都好像天生健忘,忘記了自己也有紅斑或者醜臉。今天,我剛一爬到樹的上端,猛一低頭,就瞧不起下麵這群猴子的醜臉,下麵這群猴子多半也會抬頭望見我屁股上的紅斑?

天仁一個激靈,尾閭穴一緊,提息收肛,再次暗暗警告自己:天仁,小心,夾著尾巴做人,不,夾著尾巴做官,千萬別讓這群猴子看見你屁股上的紅斑。低調,低調,咬人的狗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