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當晚,天仁回到窩裏,一宿難眠,忽而想到丹妮,忽而想到自己賠出去的錢。哎,丹妮的事情改天再仔細問問麗麗,可賠出去的錢怎麽才能弄回來?這本來不關我的事兒啊。

天仁從口袋裏掏出錢老板的身份證,再看住址:廣東省河源縣……

走,找他去,抓住他,先要他把我的錢還我,他要是敢說半個不字,先揍一頓再說,但下手不能太重,記住八打八不打:一打眉頭雙眼,不打太陽為首。二打唇上人中,不打正中咽喉……

早上起床,天仁顧不得去向黑人點卯,直奔羅湖口岸長途汽車站,上了開往河源縣的中巴。

時近中午,車到河源縣城,天仁下車,幾個摩的司機圍上來。天仁拿出錢老板的身份證示意自己要去身份證上的村子。

一個小夥子一把奪過,一看,操廣東話說:“哦,這條村我知啦,在萬綠湖邊啦,20塊錢我載你去啦。”

天仁坐上小夥子的摩托車後座。

不多時,摩的風馳電掣來到萬綠湖邊。天仁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放眼望去,好一派湖光山色,忍不住口占一絕:

濤湧南海起萍末,

峰接五嶺止湖濱。

合當秋風明月夜,

扁舟一葉釣大鯨。

天仁任清風吹拂自己的臉麵,身心回歸大自然。一回到大自然的懷抱就好像忘記了人世間的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等我將來不愁吃喝了也隱居到這湖邊來。

摩的停在湖邊一個村口,小夥子說:“到啦。”

天仁下摩的,付了20塊錢,獨自向村子走去。

幾個小孩子放學回家,鬧鬧嚷嚷,跑過天仁身邊,天仁連忙叫住,掏出陸玉明的身份證,問:“小朋友們,認得這個人嗎?”

小孩子們圍上來,一看人頭,嚷:“不認得。”

天仁念:“陸玉明。”

“陸玉明?陸爺爺?認得,認得。”小孩子們齊聲嚷嚷。

“能帶我去找他嗎?”

“好嘞!”小孩子們鬧哄哄帶上天仁,走向村邊一塊菜地,菜地裏一個老頭正在挖地。

小孩子們老遠就喊:“陸爺爺,有人找你啦!”

老頭停住鋤頭,眯起眼睛,從草帽下觀望天仁。

天仁謝過小孩子,獨自朝老頭走去,拳頭握得緊緊,越靠近老頭,越覺得不對勁兒。走到近處一看,哪裏是姓錢的?分明是一個老農夫,皮膚黝黑,慈眉善目。旁邊,一隻威武的大狼狗坐在他身邊,目光炯炯,精神抖擻。

天仁疑惑起來,難道老農夫與錢老板……不,與陸玉明同名?

老頭主動打話,用當地客家話問道:“後生仔,你搵我做咪吔?”

天仁掏出錢老板的身份證,遞給老頭看。

老頭接過一看,火冒三丈,一把把身份證扔到地上,抬腳便踩,沒等腳踏下去,又連忙收住腿,弓腰撿起來再看,火氣更大,扔下身份證,一鋤頭挖下去,滿口連珠炮般罵不絕口:“叼你老姆嗨……叼你老姆嗨……”

天仁手一抬,剛欲阻止老農夫毀滅證據,大狼狗嗖地立將起來,兩道紅外線光柱從大狼狗眼中射出,仿佛兩根釘子牢牢地把天仁的一隻手掌憑空釘在空中。

錢老板的腦袋早被老頭的鋤頭下砸成冤鬼。

老頭罵夠了,砸累了,這才停住鋤頭,恨恨地喘粗氣。

大狼狗收回自己的兩根釘子,斜躺下去。天仁的手掌得以鬆動,耷拉下去。

天仁從老頭那一通客家土話海罵中連蒙帶猜聽出大體意思來:兩年前老頭自己背上米,到錢老板的工地上打工幹活,辛辛苦苦幹了大半年,工程一完工,錢老板人跑了,百十來個農民工大半年的工資血汗錢也被一同卷跑了。老頭留在錢老板手裏的身份證被錢老板偷梁換柱篡改冒用了。

老頭歇一陣氣,再次問天仁:“你搵我做咪吔?”

天仁比比劃劃說了大半天,老頭終於明白了,應道:“後生仔,你也被騙了錢。”天仁點點頭,老頭搖頭歎息。

天仁失望之極,跟老頭對望一陣,心想語言交流也不順暢,還是回去吧。

天仁轉身離去,老頭拄著鋤頭,目送天仁。

天仁來到萬綠湖邊高高的護堤上坐下,望著一湖碧波發呆。

哎,我找錯地方了,這一方靈山秀水怎麽可能出騙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那張假的身份證真的就是錢老板做的?那他又何必扔在辦公室裏為別人留下線索?莫非是想把別人引入歧途?聽眼鏡講,錢老板以前是開豬飼料廠的,怎麽又成了包工頭?眼鏡的情報準確嗎?因為鴻發公司索賠錢老板逃債?可他那麽大老板沒必要卷跑新來的員工那一點點錢啊。要不就是他發現眼鏡給他戴了綠帽子?不對,眼鏡給他戴的也不能算是綠帽子,李美人本來就不是他老婆。按照阿Q的哲學,尼姑的腦袋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你錢老板家裏有老婆,不是和尚,李美人更不是尼姑。站在茅坑不拉屎,不,拉屎的次數不多,眼鏡不也早說過老板用的次數本來就不多嗎?茅坑經常空著,茅坑也空虛,你讓人家李美人怎麽受得了?可李美人怎麽會看得上眼鏡?李美人向錢老板攤牌自己要嫁給犬子後,錢老板撤藩逃跑?犬子向李美人下的訂單本來就是聘禮,錢老板卷了聘禮逃跑?錢老板發現李美人肚子裏有了孩子,為犬子留下個“秦王嬴政”?錢老板發現李美人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他的,撒手不管,溜之乎也?李美人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挖地老頭說的話真是我猜想的那個意思……

天仁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剛入行就遇到棘手案件的公安局刑偵人員,陷入了重重迷霧之中,一瞬間,腦袋裏就湧現出十萬個為什麽,心中感到無比地空曠和無助。

哎,算了,人是世界上最看不透的動物,就這麽個小小的錢老板捐款潛逃的案件都把這麽多人牽連進去,每個人的心裏又潛伏著旁人看不透的心機,就算請福爾摩斯前來恐怕也理不出個頭緒。

我的錢,舍了就舍了吧,誰叫自己一時衝動充冤大頭。手裏剛有幾個錢,就不知天高地厚想當慈善家。慈善家是你天仁配當的嗎?人家那麽多有錢人都縮頭烏龜似的往後躲。你倒好,兩個卵蛋打架,把你擠冒了出來,你到底算哪根蔥?

忽然,天仁聽到腦後有異響,回頭一看。啊?!大狼狗正閃電般朝自己衝來,後麵老遠跟著的老頭,也正拚出渾身老力朝自己衝來。

天仁本能地“嗖”地站起身來,往後一退,“撲通”,一腳踩空,掉進湖裏。

“撲通”,大狼狗也跳進湖裏,一口叼住天仁的衣領就往岸邊護堤低矮處拖。

老頭趕到,也“撲通”,跳進湖裏,拽住天仁一隻胳膊就拖。

天仁拚命掙紮,也擺不脫大狼狗和老頭。

大狼狗和老頭合力把天仁拖上岸。

老頭扔下天仁,拍拍大狼狗的頭,表揚道:“賽虎,我明天買籠心肺給你吃。”轉頭數落起天仁來。

天仁驚魂初定,恍然大悟:天哪!賽虎以為我要跳湖自盡,冤枉啊冤枉。

天仁哭笑不得,連連解釋:“老伯,是賽虎把我撲到湖裏的。”

老頭連珠炮似的當地客家話又出口了,天仁連蒙帶猜明白了老頭的意思:賽虎把你撲到湖裏的?笑話。那你再讓賽虎撲撲看,明明是你自己先跳下去,我們賽虎才跳下去的。我們賽虎最通人性啦,你往那兒一坐,它就知道你想做咪吔?

老頭再次拍拍賽虎的頭,賽虎把頭往老頭身上蹭蹭,又目光炯炯地盯住天仁,生怕天仁再次投湖似的。

天仁有口難辯。賽虎啊賽虎,你到底是個畜生,你我語言不通,我可如何向你解釋?你這個畜生可比人善良多啦。

天仁模仿賽虎,甩甩頭上的毛發,灑下一圈水珠,也拍拍賽虎的頭,眼眶裏一陣酸脹,說:“賽虎,哥哥我明天也買一籠心肺給你吃。”

老頭不容天仁分辯,拉起天仁就往村子裏走。

賽虎跟在天仁身後,押俘般把天仁押進村子。

當晚,天仁住在老頭家裏。

老頭一家大小,左鄰右舍,呼啦啦來了四五十人。這撥走了,那撥又來。天仁也懶得再解釋了,越抹越黑,似懂非懂地聽憑大家開導、勸慰、鼓勵、責罵。哎,這些村民寧肯相信賽虎這條狗,也不願相信我這個人,沒辦法,人是造物主所創造的生靈中最不可信賴的物種。

一個老阿婆語氣堅定地說:“這個後生仔肯定是遇到鬼了。”找來了紙錢點燃了,衣兜裏裝上一大把米,嘴裏嘰嘰咕咕念念有辭,去房前屋後到處打鬼。

天仁暗笑,今天來了這麽多人就這位老阿婆說對了,我遇到騙人鬼了。

幾個白天碰見的小朋友也來了,手拽著大人的衣襟,膽怯地望著天仁,怕得要命,不敢近前。

天仁心想,在這幾個孩子的眼裏,我已經不是他們白天遇到的那個朝自己問陸爺爺的大哥哥了,而是剛剛從湖裏撈起來的那個大哥哥的屍體,要不就是那個大哥哥變成的水鬼。

第二天早晨,天仁要走了,幾乎全村的人都趕來相送。

老頭不放心,跟著天仁走,賽虎也跟來。

村莊漸去漸遠,天仁忍不住回頭,見那些男女老幼還站在村邊,一動不動,在薄薄的晨霧中凝固成一排黑黝黝的剪影。

經過湖邊護堤時,天仁警告自己:千萬不要坐下。一旦坐下,那一排剪影立刻就會像田徑場上聽到發令槍響的運動員們一樣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朝我衝來。

天仁一路聽著老頭數落,默默地低著頭,感到老頭簡直就是客家人的守護神伯公轉世,緊緊地護佑著自己。

跟在天仁身後的賽虎,更像是一頭恪盡職守的牧羊犬,忽左忽右,看護著自己的羊兒,經過湖邊時,一縱身跳到靠湖一邊,雙目炯炯,監視著自己的羊兒,生怕自己的羊兒再次調皮搗蛋跳進湖裏。

一輪紅日從東邊山岡緩緩升起,淡淡的晨霧為山岡下的平原罩上了一層薄紗。

大地寂靜無聲,綠色的莊稼生機盎然,唱著無聲的歌。

天仁默默地走著,有力的腳步踏著大地,隻感到腳下伯公的土地厚重而堅實,養分充足得很,你今天種下塊磚頭明天地上就會長出一棟大廈來。

太陽出來啦,大地撒滿金光。

來到公路邊,天仁又第N遍信誓旦旦地向老頭保證:“我不會做傻事。”

老頭還是不放心,顫巍巍從褲兜裏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死活要塞給天仁。

天仁堅辭不受,熬不過老頭,隻好接過,低頭一看賽虎,說:“老伯,麻煩您老用這張錢幫我為賽虎買一籠心肺。”

賽虎一聽,一蹦老高,一口叼過天仁手裏的百元鈔票,跑離十幾步才轉身站定,望著天仁,尾巴輪得溜圓。

老頭又氣又惱,手指著賽虎,眼望著天仁,嘴裏罵個不停。

天仁又連蒙帶猜老頭的大意是你看看,你看看,這個狗東西,一聽到你說要給它一籠心肺,它就一點禮貌都不講啦,畜生啊畜生,就知道吃,哈哈哈。

天仁也忍不住笑:“哈哈哈!”

“汪汪汪!汪汪汪!”賽虎應答兩聲,又趕緊低頭,叼起飄落地上的百元鈔票,尾巴掄得更圓。

一輛中巴過來,天仁上車。

車開出老遠,天仁從車窗伸出頭來,見老頭和賽虎依然站在路邊,身上罩著一圈金色光芒,仿佛是兩尊雕像。

天仁的眼圈潮了,滾下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