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仁一口氣跑回公司,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喘一陣粗氣,定下神來,又拿不定主意了。是這個時候向李美人報告呢?還是等到晚上跟眼鏡先通個氣再報告?還是跟眼鏡先通個氣兒,自己受眼鏡的恩惠不少,應該報答他才對。這個成績明天報告上去,就說是自己和眼鏡協同作戰打下來的勝仗,提成平分。本來這個單子也是昨晚跟眼鏡一起蹭白食吃出來的生意,晚上,先跟眼鏡通個氣兒,統一口徑,免得李美人問起眼鏡,眼鏡一問三不知,露出破綻。

天仁坐在座位上,得意起來。嗬嗬,天仁,你簡直就是個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漢嘛,與朋友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坨分金。快哉!快哉!哎,眼鏡怎麽還不回來?真巴不得現在就把喜訊告訴眼鏡,同時,我還要教訓教訓眼鏡,你的那套管理學理論算個狗屁!錢哥說得好,拉不回單子,管你什麽博士、碩士,有個屁用。紅貓黑貓,抓住耗子,才是好貓。還是算了,高興頭上,不說這些喪氣話。嘿嘿,眼鏡一聽到這個好消息,肯定當胸就會給我一拳:好小子,有你的。

直等到快下班時,眼鏡才回到公司。天仁一看眼鏡的神情,明白眼鏡今天又沒能打撈到魚兒。眼鏡,今天你又該背誦孟子的名言空乏其身了吧?

眼鏡坐下,天仁正欲伸頭向眼鏡耳語,一陣興奮的尖叫聲從李美人的總經理辦公室裏間傳出來,驚得天仁縮回頭去。

眼鏡也是一驚,隨即回頭與天仁麵麵相覷,悄悄對天仁說道:“天仁,李美人這種興奮的尖叫聲好像不應該是在辦公室裏發出的吧?好像應該是在衝床發出的吧?”

天仁抬起一根指頭:“噓。”再次抬頭往李小姐的總經理辦公室張望,隻聽到李小姐嚷,“快送!快送!”接著是掛掉電話的聲音。

眼鏡再次回頭對天仁曖昧地一笑,色迷迷地悄悄問天仁:“你猜,李美人要人家往她哪兒送?”

“噓。小心人家聽到,反正不是要你眼鏡送她那兒送。等下我有好事兒告訴你。”

回窩路上,路過小洞天時,天仁拉上眼鏡進去,說:“走,喝兩杯,今天我埋單。”

眼鏡沒好氣地說:“還是買兩包方便麵回去對付一下吧,過兩天你我都失業了,看你怎麽過?你剛才說有好事兒告訴我,有什麽好事兒?”天仁笑而不答,表情就像是剛剛撿了金元寶,就是失業了也不怕。

進店落座,眼鏡本以為天仁隻是點兩份揚州炒飯或者炒河粉了事,沒想到天仁居然也要了個邊爐,也點了一大堆菜,也叫服務員先上兩瓶冰鎮啤酒來。眼鏡一默算,至少不會低於80塊錢,趕忙聲明:“我可是沒帶錢的啊。”

“放心吧,今天我賣血得了筆大款子,你就放心吃吧。”天仁說罷,拍拍自己的口袋,就好像四大國有銀行都裝在他的口袋裏似的。

啤酒一上來,兩人咕嚕嚕灌下了一大杯啤酒後,天仁的秘密被灌了出來,說:“眼鏡,記得我們昨晚去白吃人家的事兒吧?我今天白天真的跑去了鴻發公司,見到跟我們碰杯的那位老板如來佛,他訂了我8000米的紡綢麵料。”

“吹牛,有這等好事兒,你不早在辦公室裏向李美人報告了,還等得到我?”

“真的,我就是想等你回來先跟你通個氣,明天向李美人報告的時候,就說是你眼鏡和我一起跑下來的訂單。”

“算了,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就知道,是你天仁眼睛餓花了,看到了沙漠裏的海市蜃樓。來來來,菜上來啦,填飽肚子先,餓死了也做個撐死鬼。”

“你怎麽能不相信我?是真的。我去如來佛的辦公室時,就如來佛一個人。我本來以為他會趕我走,沒想到他看了我遞上去的麵料樣品板後,叫了一個美國客戶來他辦公室,他們兩個操英語嘰嘰咕咕了好一陣,才定下來要我的貨的。他們講的英語我聽得清清楚楚,trial order。”

“想象力蠻豐富的。來來來,吃。哎呀?!你點了魷魚?你怎麽能點魷魚?吃了魷魚會被炒魷魚的。我不吃,你也別吃,原樣退回。”

“已經下鍋了,怎麽能退?如來佛問我,我們公司的紡綢麵料多少錢一米,我說20塊錢1米,他就說先定我8000米。我還注意到,如來佛在他的計算器上按出一個數字8,我估計那就是如來佛跟美國客人談好的價格CIF 8美元一件。”

“你說的好像跟真的一樣,昨晚好像是有一桌上坐著一個外國人,不過……”

“不過什麽?早上你不是叫我不要去如來佛那裏嗎?怕如來佛要我補交酒錢飯錢嗎?到公司裏點了卯之後,我出門不知道上哪兒推銷去,幹脆一橫心,就去了如來佛那裏。當時我就想,如果如來佛真的要我補交酒錢飯錢,我就脖子一梗,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你的酒肉飯菜都在我肚子裏,有種你如來佛就活剮了我,把你的酒肉飯菜全拿回去。”

“嗬嗬,拿回去肥田啊?人家如來佛是開公司的大老板,又不是種田的農民。你不是推銷,是耍橫。”

“如來佛的公司大門前,兩個保安攔住我,死活不讓我進去。我拿出如來佛的名片,說是你們老板請我來的,他們才要我填寫了會客單放我進去。”

“不會吧?”眼鏡半信半疑,眯縫著眼睛,把啤酒瓶瓶底似的眼鏡鏡片當成了X光鏡片,透視起天仁來。

“噯,噯,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不騙你。本來今天下午我就應該送貨過去的,我想等你回來後先跟你通個氣,明天我對李美人報告的時候,就說是我倆共同開發的客戶,提成平分,你我一人一半。明天你我一起為如來佛把布料送過去。”

“真的?!好小子,有你的,怪不得你今天要請客?好好,提成我不要你的,來,為你的成功幹一杯!”眼鏡不再透視天仁了,端起酒杯來就是一碰。

天仁夾了塊魷魚,心情平和下來,再次大度地說:“提成平分。”

“嗬嗬,你倒像是羅賓漢劫了財主家的浮財,要請手下弟兄來分享。不!”眼鏡頑固地抗議,大有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氣概。

“那這樣吧,反正錢裝在我的口袋裏也是你的。從下月起,我倆住的房子的房租我負擔房租,以後我倆吃飯,由我來埋單。”天仁再次舉起杯子。

“呃,好嘞,這還差不多。”眼鏡不再抗議,又把酒杯舉起來,停在半空,問,“他如來佛沒給你寫下個訂貨單?”

“當時他一說要訂我的貨,我轉身就跑了。”

“明天我們送貨去,他如來佛該不會反悔吧?”眼鏡放下杯子,臉色凝重起來。

“嗨,你眼鏡說什麽屁話?人家那麽大的老板,能跟你我一樣說話不算數?”天仁也放下杯子,臉色也凝重起來。

“不會,不會,是我小人多心。你放心,你放心。算我胡說,算我胡說。人家那麽大老板,說話能像你我一樣不算數?”眼鏡伸出一隻手來,掌兩下自己的嘴。

第二天一早,天仁哼著小調,走在前麵,眼鏡耷拉著腦袋,跟在後麵。

天仁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堂吉訶德帶上桑丘外出行俠遊曆似的。嗬嗬,我親愛的眼鏡桑丘,你就放心地跟著我吧。我還要許你一座海島讓你當總督呢,眼鏡你不就夢想著當個CEO嗎?

兩人一進公司,天仁直奔李美人的總經理辦公室。

李美人正對著風月寶鏡在批判地補刷著自己的麵門。怎麽?眼袋有點兒突?哎,老這麽歡喜下去,你叫我怎麽母儀天下?李美人近來心情有點兒不爽,榮升總經理後沒了成功後的喜悅,倒有失去後的惆悵,自己的成功似乎隻證明了自己的失敗,得到隻反襯了自己的失去。年紀一天天大了,女人啊,你到底要的是什麽?

恰好天仁進來,天仁一臉的青春帥氣讓李美人心頭一顫,對呀,我也年輕呀,年輕人要年輕人該要的東西才對呀。

“李小姐,早晨。”天仁站在門邊,用剛剛開始習慣的廣東話向李美人請安。

“早晨,有咪吔事?”李美人也用廣東話回禮道,聲音裏的蜂蜜濃得比上次對新來員工訓話時加重了二分,然後,收起手裏的泥瓦匠工具,慢條斯理地請天仁坐。

天仁坐下,瞥見李美人黝黑的眼眶,暗想昨晚正當自己跟眼鏡推杯換盞之際,恐怕在自己所打拚的這座欲望都市深圳的某個角落裏,正展開著一場空前慘烈的美女與野獸通宵大戰,李美人說不定還是戰爭的挑起者,現在她正在抓緊時間掩蓋罪證。可惜,無論她怎麽掩蓋,眼眶看上去依然略顯青澀浮腫,恰如剛剛遭受過原子彈爆炸的廣島的地麵。

天仁拚命壓製住心裏的邪念,稟報李美人:“李小姐……鴻發公司……要……要我們的貨……要8000米先……”天仁奇怪自己在來時路上肚子裏早擬好的奏折怎麽會忽然失掉了華麗雄渾的文采,變成了一句斷斷續續辭不達意的陳述句,心虛得倒好像是自己在撒謊似的。

“什麽?鴻發公司要的8000米麵料昨天不是已經全部送過去了嗎?”李美人睜大了一雙亮閃閃的眼睛。

“不可能!我昨天上午才談下來的。”天仁頓時也睜大了一雙眼睛。剛才,他還躲閃著低頭不敢直視李美人的眼睛,這時候他直愣愣地直盯住李美人的眼睛,跟李美人比賽起誰的眼睛大了,再次斬釘截鐵重複道,“不可能!我昨天上午才談下來的。”

“昨天,是……”李美人聲音低下來,朝外間小老頭的位置努努嘴,“他送去的。”

“啊?!這?!”天仁不由自主地回頭望望。抓**?我的天,小老頭該不會抓了我的**?

天仁的腹溝處又再次本能地**了一下。

“你說,是你談下來的,那有鴻發公司給你的訂貨單嗎?”

“是鴻發公司老板親口對我說的,是在他辦公室裏說的。”

“哦。”李美人的美目恢複了常態,語氣裏似乎加進了一層深意,似乎是在問你小子是不是想把筷子伸到別人的碗裏去呀?我的帥哥哥耶。

天仁猛然想起,昨天下午下班前李小姐喊快送快送,原來是要小老頭送貨?可這盤佳肴本來是自己為公司掙來的,怎麽會被小老頭一筷子夾跑了呢?

李美人眉頭微微一皺,說:“這件事情我了解一下再說,你忙先。”

天仁木然地走出李美人的辦公室。

天仁回到自己座位,落座時見小老頭正手捂聽筒在打電話,恨不能一把拽開小老頭的聽筒問他個究竟。

小老頭猛然注意到兩個紅外線光點正在自己麵前桌上擱著的一隻手背上遊弋,嚇一大跳,那隻手本能地一縮,抬頭一看,見紅外線的光源原來是天仁的兩隻綠色眼珠子。那兩隻綠色眼珠子裏正噴出火舌來,小老頭嚇得一哆嗦,連忙掛掉電話,起身往李美人的總經理辦公室走去。

望著小老頭弓在總經理辦公室門外的背影,天仁坐在位子上發呆,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動物世界的畫麵來:一頭剛成年的豹子奮力捕獵到一隻蹬羚,豹子舍不得獨吞,擱下蹬羚,滿心歡喜地跑回窩去請自己的兄弟來一起享用獵物。可等到豹子帶上自己的兄弟回來時,蹬羚早不知去向?遠處蒿草間,一頭鬣狗的身影若隱若現。豹子懷疑是鬣狗偷走了自己的蹬羚,可豹子沒親眼看到鬣狗偷走了自己的蹬羚,拿不定主意該不該進攻鬣狗?該不會是自己下嘴不夠狠,沒真正咬死蹬羚,自己一轉身,蹬羚爬起來逃跑了吧?豹子望著遠處的鬣狗發呆,後悔自己不該離開蹬羚半步。

好半天後,小老頭從李美人的辦公室裏走出來,天仁趕緊低頭,奇怪自己剛才還對小老頭怒火中燒,現在倒心虛得好像是自己偷了小老頭的獵物。哎,偷竊是一種很不光彩的行為。天仁在心裏鼓勵自己,你沒偷別人的獵物幹嗎要心虛呢?明明是別人偷了你的獵物,你該理直氣壯才對啊。

天仁抬起頭來,眼角餘光掃到小老頭走出大辦公室,朝外麵走去,腦海裏再次浮現出豹子的畫麵來:豹子望著遠處的鬣狗發呆。豹子想就算是鬣狗偷走了自己的蹬羚,可一旦蹬羚落入鬣狗的肚子裏,那隻蹬羚就隻能算是人家鬣狗的獵物了,豹子就再沒理由也沒辦法跟鬣狗爭奪了。

天仁在心裏寬慰自己,算了,豹子就是豹子,鬣狗就是鬣狗。豹子是正大光明地打獵,鬣狗是偷偷摸摸地偷竊。豹子要吃活物,鬣狗隻配吃腐肉。吃活物的豹子犯不著跟隻配吃腐肉的鬣狗爭鬥。別再想了,反正也跟如來佛搭上了線,我改天再到如來佛那裏打獵去。

李美人從總經理辦公室裏探出頭,望望天仁,似乎想說什麽。天仁一抬頭,李美人又飛快地關上門。

好半天後,李美人再次探頭,招呼天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