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僅僅是一雙手,不屬於任何人,可是,我卻可以知道,這雙手是鄧石的。

我不但認得出那一雙手,而且更可以毫無疑問地認出那一隻貓眼石的戒指來。

那雙手顯然“聽”不到女管家的尖叫聲,因為“它們”並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它們”隻是順著牆,在慢慢地向前摸索著。

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那雙手是懸空進行的,它們何以能夠不向下落來,這是我那時所最關心的問題(人在突如其來的刺激之中,腦子往往會想及許多無關緊要的事的)。

胡明也完全傻了,他當然是第一次看到一雙不屬於任何人的手。

那雙手不但“聽”不列女管家的叫聲,“它”也“看”不到我們在注視著它。

它們仍然在移動,在半空中緩慢的前進的。並且向我們慢慢地接近來。

我是最先恢複鎮定的一個人,因為我究竟不是第一次看到那種離奇的情形。當我恢複鎮定的一刹間,我想起了小時候聽到的許多有關大魔術的傳說來,中國走江湖的魔術家,常常在街頭演出“大卸八塊”。

據說,如果有人在一旁,捉住一隻蒼蠅,等魔術家砍下一條腿的時候,便拉下蒼蠅的一條腿來,那樣就會破了魔法,使得被大卸八塊的人,再也不能複原了。

我如今自然沒有法子立即去捉一隻蒼蠅來,而且,如今我們所看到的那種奇幻的情景,也是遠遠地超過魔術的範疇了。

我應該怎麽辦呢?

如果我能捉住這兩隻手?一想到這個念頭,我心頭不禁亂跳了起來。

的確,我如果可以捉住這兩隻手的話,那麽,我還有什麽秘密不可以偵知的呢?我連忙向前跨出了一步,那雙手便象是知道了。我無法明白它們是以什麽方法獲知的,但它們的確是知道了,因為它們立時靜止不動。

我呆了一呆,立時再向前撲去,我雙手一齊用力向其中的一隻手按去,我已碰到了那隻手,那隻手是冰冷的,我可以說從來也未曾摸過冷到這樣使人心震的東西,但是我還是用力向下按去,要將它按住。

可是,也就在這時候,另一隻手,倏地握住了拳頭,一拳向我的下頜擊來。

這是力道極大,而且又是我全然未曾提防的一拳!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一仰。我的雙手,當然也突然鬆了一鬆。

那一雙手以快得使人不能相信的速度,向後退去,它們是穿窗而出的,等我站穩身子,再奔向窗口去時,已什麽也看不到了。

我轉過身來,女管家已停止了叫喚,胡明則麵青唇白地望著我。

我苦笑了一下:“給他走掉了!”

胡明的口唇哆嗦了好一會,才道:“我……我佩服你,你的膽量竟如此之大。”

我道:“那沒有什麽膽大,我確實知道這雙手屬於一個人,絕不是什麽鬼怪,那有什麽可怕的,那隻不過是一雙手而已!”

胡明的聲音,聽來象是在呻吟一樣:“可是那……卻是這樣的一雙手!”

我道:“我們不必在這裏討論這些了,我想鄧石的手在這裏出現,一定是有道理的,他人可能也在附近,我們去找他。”

胡明拉住了我:“這裏附近的屋子全是宿舍,你怎能進去搜人?”

一聽得他那麽說法,我也不禁站住了腳。因為即使是開羅大學校長,也沒有任意搜尋教授宿舍的。

我想了一想:“我相信這雙手還會再來,它出現,一定有目的,說不定目的便是在地窖!”

我才講到這裏,地窖中便傳來了“砰”地一聲巨響!

那一下子聲響十分響亮,分明是有一件十分巨大的東西跌到地上所發出來的。

我和胡明相顧愕然,那女管家已麵無人色地向外奔去,胡明連忙又攔阻她。也就在那時候,地窖傳來了第二下聲響。

第二次“砰”地一聲,不如第一下來得響,我叫道:“胡明,別理會管家了。我們到地窖去!”

胡明被我叫住,可是刹那之間,他驚惶失措地站著,竟不知如何才好!

我立即向地窖中衝去,他看到我有了行動,才跟在我的後麵,地窖的門恫開著,我一走進去,便看到那兩下聲響發生的由來了。

在工作桌上的五具石棺,有兩具的棺蓋,已被打開,一具是身子的,一具是放頭的。

那木乃伊的身子,仍在石棺中,但是,那木乃伊的頭不見了。

地窖中沒有任何人,隻是充滿了陰森和神秘,就在這樣陰森和神秘的氣氛中,一個木乃伊的頭不見了,不知去向了。

胡明象是中了邪一樣,喃喃道:“不,不!”

我轉過了身子,扶住了他的肩頭,用力地搖著他的身子:“是的,是的,木乃伊頭不見了,是被那雙手偷走的。”

胡明望著我苦笑,我又道:“剛才我已經向你說過了,鄧石的手來你這裏,是有用意的,現在已經證實,他來,就是為了偷那木乃伊的頭。”

胡明總算漸漸地定下了神來:“他偷走了那個頭,有什麽用處?”

我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曾經假定,鄧石和這個已成了木乃伊的法老王,雖然在時間上相隔了幾千年,但他們有共同之處。”

胡明又歎了一口氣,道:“是的,我們假定,他們的肢體可以分離活動這實在是十分荒謬的一項假定!”

我沉聲道:“可是你見過,我也見過!”

胡明雙手捧著頭,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將兩隻跌在地上的棺材蓋,捧了起來。

那大的一隻棺材蓋,並沒有損壞,可是小的那隻,又跌崩了一角。

那第二次跌崩了的一角,是連接著我上次跌壞了的那一塊上的,我在將棺材蓋拿起來之際,看到缺口上,似乎是閃耀著一種金屬的光芒。

我呆了一呆,仔細看去,一點也不錯,那是一種烏金色的金屬光輝,是由嵌在石中的一小片金屬片發出來的。

我立即又發現,那棺蓋是兩塊石片小心地合成的,而那片金屬片,則被夾在中間。

那兩片石片合攏的動作,做得十分精巧,若不是跌破了,露出了被夾在當中的金屬片的一角來,是絕不容易發現石中另有乾坤的。我連忙抬起了頭來,向胡明招了招手:“你來看。”

胡明站了起來,來到了我的身邊,當他看到石棺的蓋中,竟夾有一片金屬片時,他也不禁為之陡地呆了一呆。

我問道:“那是什麽?”

他道:“先弄出來再說。”

我們試圖撬開合在一起的石片,但是卻做不到這一點,於是,我們隻好用錘子將整個棺蓋打碎。我們的動作十分小心,不多久,我們就將上麵的石片打碎了,但是金屬片還是緊貼在下麵的石片上。

我們再砸碎了下麵的石片,又劃去了粘在金屬片的石碎——那兩塊石頭,是以一種粘性強烈的驚人的東西膠合起來的,那種粘性如此之強東西,究竟是什麽,我沒有法子知道。

那塊金屬片,約莫有一尺見方,很薄,閃著烏黑色的光芒,看來象黑色的雲母片,十分堅韌,用手指叩上去,發出一種奇異的鏘鏘聲。

等到金屬片完全取出來之後,我們立即發現,在金屬片向下的一麵上刻滿了一種奇異的文字。

我看到胡明聚精會神地在研究著那金屬片上的文字,以為金屬片的秘密立即可以揭曉,因為胡明是埃及古代文字的專家,他應該可以認得出金屬片上的古怪文字。

可是,我的估計錯了。

五分鍾後,胡明抬起頭來,他的麵上,一片茫然:“衛斯理,這是什麽文字?”

我絕未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當然答不上來,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這樣的文字,我甚至不以為那是文字,而以為那更接近花紋。

我搖了搖頭:“問你啊,如果是埃及古代的文字,你應該認得。”

胡明道:“自然,如是埃及古代的文字,我一定認得的,可是它不是!”

我的心中,忽然又一動,在那片刻問,我又起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念頭,放置木乃伊的石棺中,有著這樣的一片金屬,那是一個秘密。如果這棺蓋不是被不小心在地上跌了兩次的話,那麽這片金屬片,可能永遠不被發現。

而那個木乃伊頭,失蹤了,那和棺蓋中的金屬片是不是有著某種聯係?

譬如說,假定木乃伊頭是鄧石盜走的,那麽會不會鄧石知道有這樣的一具木乃伊,又知道木乃伊頭部有秘密,但卻不知道秘密何在,他的雙手便盜走了木乃伊的頭,而未曾留意棺蓋?

當然,這一連串,全是假定。

然而,一連串假定,卻也說明了一點真實的情形,那便是,鄧石仍是事情的主角!

我將自己的假定對胡明說了一遍,胡明沉思了片刻:“你的假定很有理由,如今我們的當務之急,便是找到鄧石這個人,可是——”

他講到這時,頓了一頓,不再講下去。

事實上,他不必說,我也可以知道他要講什麽了,他是想說:“可是我們怎樣找到他呢?”

我道:“若然我的假定不錯,鄧石是想在這具木乃伊上,得到什麽秘密,如果他未能得到,他一定會再度前來。”

胡明駭然道:“他的手?”

我點頭道:“是的,我們等著他的手,他的手來了之後,我們小心跟蹤它們,手總要回到手臂上去的,那麽我們就可以找到他人的所在了!”

那女管家逃走了沒有再回來,屋中變得更清靜。

我和胡明兩人,各據一張躺椅,在地窯的門口等候著鄧石的雙手。

我是根據了一連串的假定,才得到鄧石的雙手會再度光臨的結論的。如果我的假定不正確,當然鄧石的雙手就不會來了。

我們雖然是在等候著假定的結果,卻都十分認真,我幾乎沒有合眼,胡明也是,一直到了清晨三時,胡明才睡著了。

那時候,我的睡意也極濃,我幾次想好好地躺在椅上睡一覺,但總算硬撐了下來,我一直支持清晨四時左右。

鄧石的雙手,果然來了!

那是一種極其難以形容的景象,一雙手,來了。一雙手,是那麽突然地,出現眼前,想定神看清楚時,那一雙手,便已推開了門,在向內飄了進去。

我一個翻身,站了起來,來到了胡明的麵前,將他推醒,我隻講了兩個字:“來了!”

胡明身會意,他四麵張望著,當然,他看不到什麽,我低聲道:“已經進去了。”

胡明也低聲道:“是一雙手?”我點了點頭:“是的,一雙手。胡明,這雙手除了能夠單獨活動之外,和我們的手,可以說是沒有什麽不同,它不能聽,也不能看,隻不過它四周圍發生的事情的反應,卻十分敏銳,我們在跟蹤它的時候,必須十分小心才好。”

當我在講話的時候,地窯之中,便已傳出了好幾下砰砰之聲,是以胡明急道:“我們難道不進去看看它在作什麽?”

我慢慢推開門:“我們不進去,隻在門口看著它,然後,當它退走的時候。我們便跟在它後麵,去找鄧石。”

胡明顯然很難同意我的說法,因為那雙手,這時正在他的工作室中,進行著可怕的破壞,它們翻倒了好兒具木乃伊,又搗亂了許多東西,然後,才又停在工作桌的那五個石棺之上。

它門在那五個行棺上,逐一地摸索著,最後,又在那個原來是放木伊頭的空棺中摸著,最後,它們捧起了那石棺。

那石棺十分沉重,那兩雙手居然捧起它,這使我十分驚訝,而當那雙手捧起了這隻石棺之後,便向外飄來了。

這是極端無可解釋的怪現象。

一雙尹,可以單獨行動的手,就算它本身是沒有重量的話,石棺一定有重量,何以一雙手和一具石棺,竟能夠克服地心吸力,而懸空前進,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它們漸漸地來到門口,然後,那雙手捧著那具正方形的,沒有棺蓋的小石棺出來了。

胡明立即跟在後麵,我們跟著它出了門口,那雙手顯然沒有發現有人在跟蹤它,而且由於它捧了一具沉重石棺的緣故,它的行動也不象上幾次那樣快捷,我們要跟蹤它,並不太困難。

十五分鍾之後,我們已來到了一條街上,那本就是十分冷僻的所在,再加上這時正是清晨四時和五時之間,自然什麽人也沒有。但是,在街邊卻有一輛車停著,而那一雙手,則直向那輛車子而去。

我心中不禁緊張了起來,鄧石難道就在車中?

我和胡明互望了一眼,我們一齊加快了腳步。

那雙手到了車旁,我們都看到,車子是空的,但是車窗開著,那雙手將石棺從車窗中拋了進去,然後,它也進了車窗。

這時候,我們都知道,這雙手,要駕駛著車子離去了!我們自然更知道,如果車子離去的話,我們徒步追蹤,是絕追不上的!

那是逼我們采取行動的時候了!

我向胡明一招手,我們立即向車子奔了過去,當我們奔到車子旁邊的時候,已經聽到車子引擎發動的聲音,車於快要開動了!

我已然有了打算,是準備一到車旁,立時打開車門,阻上那兩隻手的動作的,可是,當我來到了車旁,一拉車門之際,車子卻己然發動了!

那隻手扶在駕駛盤上,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看到了一雙腳,那一雙腳在操縱著油門和其他。

一雙手,一雙腳,沒有身子,沒有別的.但是對開車子而言,一雙手,一雙腳也已足夠了。

車子猝然開動.我手握在門把上,向前奔出了幾步,如果我不放手的話,我勢必要跟著車子賽跑,我又怎跑得過車子?

然而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卻不肯放手。

因為我好不容易,有了跟蹤鄧石的機會,若是我錯過了這個機會的話,我上哪兒去找他去?

車子越開越快,我已不能多考慮,一縱身,手從車後打開的窗子中伸了進去,勾住了車門,身於懸空地掛著。胡明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立即便看不見他了,因為車子這時已轉了彎。我一看車子轉彎,心中便呆了一呆,我立即想到,一雙手和一雙腳,可以操縱車子的儀器,但是卻難以避開車子的障礙的,因為手上和腳上,是沒有視覺器官的,那麽,車子又何以能恰當地轉彎呢?

我連忙轉過頭,向車中望去,我本來是伸手勾住了車窗的,當然那不是很穩,但也可以掛住我的身於。可是當我一回頭之際,我的手臂不由自主一鬆,我便跌了下來!

我在地上滾了幾滾,撞在牆上,才止住了滾跌的勢於,我伏在地上,抬起頭來,車子已開遠了。

剛才,我之所以會突然鬆開了手臂,跌了下來,並不是有什麽力道向我攻擊,而是由於我在向車內一望之下,所產生的那股驚懼。

我在向車中一望的時候,看到了鄧石的頭!

不錯,在駕駛位上,除了一雙手和一對足之外,又多了一個頭!看到了一雙不屬於任何身體的手,本來已是怵目驚心,夠令人吃驚的了,但比起一顆不屬於任何身子的頭來,卻差得遠多了。

而且,我看到的鄧石的頭,他皮膚顏色之難看,是我從來也未曾看到的。那是死人的顏色,但是那卻又是個活人,而已,當我轉過頭去看他的時候,那個頭也轉過來,向我望了一眼。

那一眼,就是令得我突然跌下來的原因。

我自問不是膽小的人,但是一個人頭,不屬於任何身子,膚色又如此之難看,忽然向我望了一眼,這卻也使我難以忍受。

好一會,我才站起身來。

當我站起來之的,我聽到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是胡明。

果然,我未曾轉動身子,胡明便又轉了彎,向我奔過來了。

他一到了我的身邊,便急急地道:“怎麽樣?怎麽樣?你沒有追上去麽?唉,我的意思是說,你何以從車上跌了下來了?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心中亂得可以。

胡明間我為什麽從車上跌下來了,這個問題,叫我如何回答才好呢?我隻好道:“我看到了鄧石。”

胡明也知道事情絕不會就是那麽簡單的了,他也呆了片刻,然後才道:“你看到了他的什麽?”

我握住了他的手臂:“我們先回去再說。”

我和胡明,向前回去,走出了十來步,我才道:“我看到了他的雙手,雙足,還有……他的頭。”

胡明似乎象是在呻吟一樣:“他的頭?”

我道:“是的,一顆頭,唉,胡明,老實說,我一生之中,看到過許多可怖之極的東西,但是卻再也沒有比一顆活的頭顱更可怕的了。”

胡明連聲道:“我可以想象的到,我可以想象的到。”

我們進了校園,回到了胡明的家中,一起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相對默然。

的確,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我們兩人都被一種極其恐怖、神秘的氣氛緊緊地壓著,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

我們坐著,直到天亮,當曙光射進屋子中的時候,我們仍然不想動,我歎了一口氣:“我看,我們應該放棄這件事了。”

胡明搖頭道:“不,你可以放棄,我還要繼續下去,一具古代木乃伊,分為六個部分下葬,而又有一個活人有這樣的分離情形,我怎能不繼續下去?”

我徘徊了片刻:“當然,我也希望可以繼續追索下去的,但是我相信,我們再也見不到鄧石這個人了。”

胡明奇怪道:“為什麽?”

我道:“當我看到他的人頭時,那頭也回了過來,望到了我。”

胡明不出聲了,他身子震了一下,半晌不出聲,才道:“衛,你假定他要在我這裏找一個秘密,如果他仍然未曾找到這秘密,你說他會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