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鍾二忙起身去找鍾煌,出了待客的廳堂走進偏廳,他心想哥哥這會兒興許盹著了,輕手躡腳在屋裏打轉。UC小說網:房中布設一目了然,鍾二放眼過去,既不見鍾煌也尋不著那兩隻貓,湛華低頭看到地上有隻打碎的盤子,牛奶漏出來灑了一地,隨口便對鍾二說:“大爺仿佛給人帶走了。”鍾二郎聽得此言身上一震,腦中仿佛軋過千軍萬馬,揮起一拳捶到牆壁上,幾乎將房子砸得抖顫,湛華唬得周身發寒,卻聽他咬牙切齒道:“是我疏忽了,毗沙王那個王八蛋把我哥帶走了!”原來鍾煌雖知自己不能留在人世,卻總不忍點明道出,每每含糊敷衍空給鍾二郎留下念想,兄弟兩個動如參商,鍾二不堪長久分離思念苦楚,鍾煌隻得借故從地府脫身藏進畫裏,費了千難萬難尋得機會與他暫做相聚,不曾想這呆子把湛華帶過來,縱然懷著好心也惹得鍾煌不痛快。毗沙王自始便知道鍾煌的用意,因見鍾家兄弟既已相見,便派黑白無常化做一對貓,潛入畫中把鍾煌帶走,可憐鍾二郎還癡癡做著白日夢,以為哥哥要永遠跟自己在一起。

鍾二郎這會兒如夢方醒,目眥欲裂拔腿往外跑,隻想賠出性命也要挽回鍾煌,湛華鬼使神差扯住他,攥緊雙手卻不知如何言語,鍾二郎掙扭著胳膊欲要脫身,湛華才明白先前鍾煌要自己替鍾二斟酌的用意,連忙扯住鍾二大聲喊:“二郎!二郎!你別著急,大爺既不是活人,也不似尋常鬼魂,他跟這世道犯了衝,命中注定不能留在此處,你再強求也是無果!”鍾二此時哪聽得這套話,急赤白臉要尋毗沙王拚命,湛華不依不饒拉扯他,惹得鍾二勃然大怒,揮起手掌欲要劈下,唬得他忙閉緊雙眼,一雙手卻仍死死扒著不肯鬆開。湛華遲遲等不著巴掌落下,睜開眼看見鍾二郎蹲在地上,背對著自己仿佛一堵山轟然塌倒,禁不住湧出萬千酸楚,偎到他身上柔聲安慰,鍾二郎的肩膀微微顫一下,回手將湛華抱進懷裏,麵孔埋在他胸前輕輕呢喃:“怎麽辦?怎麽辦?”

他這人原是恣意妄為浪**無常,這時候卻好像無辜可憐的孩童,抖著腦袋低聲抽啜,湛華輕輕顫一顫,禁不住攬住他的肩,鍾二偎在他懷裏抖索不停,臉貼著領口上霪出一片溫熱的水跡,那一股濕潤漸漸滲透進心裏。鍾二一邊傷心一邊哭,懷著滿心無措的悲傷筋疲力盡,眼睛浸在淚水裏不能支持,揣著無邊的疼痛陷入沉沉睡夢。他枕在湛華的臂膀上仿佛回到小時候,每天都是歡欣縱情,從黎明期盼到黃昏,天剛亮便跑出去玩耍,瘋跑瘋跳鬧得滿身塵土,兩隻手在泥巴裏攪得漆黑,等到餓得前胸貼後背便一屁股坐到路邊上,望眼欲穿等著鍾煌將自己打罵回家。

上至帝王將相,下延凡夫走卒,活在這世上總有不足缺憾,縱有手眼通天之法也不得彌補,日日辛苦恣睢枉求齊全,斤斤計較機關算盡,到頭來還不如一場沉夢美滿香甜。這邊廂鍾二郎躲過煩愁正睡得糊裏糊塗,遠在畫頁之外還有另一個人身至彌留,同是辛苦恣睢了一輩子,無論當初始於何種原由,到如今也隻剩下滿腔嗟歎和彷徨,道不明說不出,白白鬱結於胸。

話說曾經有一戶姓廖的人家遭了難,老爺子廖漾廂惹來惡鬼,興風作浪攪得嫡係一脈家破人亡,其間人禍更甚於鬼怪,始作俑者喚做玉金秋,自小與廖漾廂結下血海深仇,憑著一己綿薄倒也做出不同反響,可憐累累業障害人害己,及到自己也逃脫不得。廖家二爺不明不白死後,犯了癡呆的大爺廖付伯繼承起家業,那玉金秋本打算傾其一生輔助於他,哪知自己身上一日不勝一日,腿腳僵麻如覆蛇蟻,常看到無數虛晃的影子在眼前飄**,有時正與旁人說著話,沒留神便吐出一口血。他眼看著自己日複一日逐漸枯萎,生命像蠶絲抽離出身體,大限將近湯藥伺候日日不離床鋪,有一天窗外透出淡淡的陽光,薄而柔軟的溫暖輕輕敷在他身上,玉金秋才恍然察覺自己已經幾近腐朽,手腕幹瘦如苦寒枯枝,哆哆嗦嗦扶床爬起身,宛若個學步的孩子蹣跚挪到門前,想要推開門讓陽光照進屋裏。木門隨著推搡發出嘶啞響聲,他幾乎將一生的氣力都貫注在上麵,蠟黃的手微微顫動,始終扳不開半分縫隙,玉金秋低□子喘了半晌,默默挨著牆回床躺下,他雖病重卻尚未糊塗,知道大門已被人上了鎖,廖付伯被鬼附了身,斷不會呆傻一輩子,自己罪孽深重從來不曾貪生惜命,隻是行到如今的地步,這世上仍是有一樣割舍不下。

再說如今的廖付伯早已不是廖付伯,乍一看仿佛仍是過去癡呆的模樣,隻是麵容實在陰森嚇人,仿佛臉上掛了一張皮,表情扭動在人皮下,瞧不出喜怒和哀樂。玉金秋病得魂魄離身,隻留一口氣回旋在胸口,廖付伯心血**喚人開了房門來看他,一進屋便被釅釅的病人氣味熏得掩了口鼻,抬眼見**橫一具骨瘦如柴的身子,絲毫瞧不出這人是過去的玉金秋,輕蹙眉頭轉身欲要回去。玉金秋忽然直繃繃坐起身,一雙空洞的眼瞪著他大喊:“大寶!大寶!你來了!”廖付伯心生好笑,蹦蹦跳跳湊到他身前,抿嘴笑問:“你叫誰?哪個是大寶?”玉金秋緊緊攥住他的手,一字一頓對他說:“我對不住你,害了你父親,可他畢竟欠了我,血債血償也是應該,隻是這禍事後來連累到你身上,實在出乎本意,大寶,大寶,你不要怨恨,我隻願這滿身罪孽來世抵償。”他殷殷喚著曾經的乳名,廖付伯呆呆怔了一會,忽然**出滿腹心潮,仿佛有一枝幼芽阻塞在心口,氣血鬱結纏繞於胸,連忙輕輕撇開他的手,搖著頭笑而不語。玉金秋忽然璨然微笑,重又挽起他笑道:“你不要害怕,無論何時我都一直等著你,到了下輩子咱們還是在一起,高高興興過一世。”他眼睛裏波光流轉,好像夜幕裏閃過流星,璀璨明豔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