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經由下人通稟後,羅祝小心邁進父親的屋子,脊背略微有些駝,背上有一條疤,是小時候被鞭子抽狠了,皮開肉綻再難平複。U C小 說網:羅弶斜在塌上一言不發,全身的骨架仿佛都散了,靠在錦枕上強打精神,眼窩深深凹陷下去,一道道皺紋好似千刀萬剮。他疼愛的次子大病不醒,長子卻這般生龍活虎立在自己身前,心中頓時宛如刀絞,側過臉龐深深抽著氣。羅祝托著木盒跪倒在地說:“弟弟自幼身孱體虛,但向來如有神明佑護,此次定能夠逢凶化吉,老爺切莫焦急。我有個朋友是深山裏的獵戶,偶得了一株六葉老參王,因我曾經有恩於他,特特托人轉送過來,我深知自己福微壽淺不敢享用,誠惶誠恐敬獻於您,望老爺長命百歲福壽延綿,我願日日鞍前馬後以盡孝道。”羅弶微微歎一口氣,左右都是自己的骨血,縱是爭得頭破血流,為父者從中周轉又哪有得失可言。他如今年老體弱,心腸也越發的柔軟,於是對羅祝說:“起來吧,你弟弟見我時也未曾跪著說話的。”羅祝長抒一口氣,畢恭畢敬緩緩站起身,他的親信托一碗茶走進屋,羅祝輕聲對羅弶道:“鄙妾前些日子新添骨脈,唯恐自己身份低微衝撞了老爺,故而不敢隨便出門,知道今天我來見您,跪在地上苦苦央懇,求我替她敬一碗茶,以表對您戴德感恩。”

羅祝端起茶碗筆直站著,垂下眼睛不敢抬頭,他今回舍□家性命打這一個賭,輸贏勝負卻壓給微薄的父子情意。羅弶絲毫未作遲疑,接過茶碗仰脖將水喝下去,羅祝提起的心緩緩擱回胸腔裏,又朝老爺磕了頭,麵若平湖退出屋,一步一步沿著原路返回去,輕輕的腳步聲在耳旁回旋。他走在路上靜靜想“那是自己的父親啊。”可是隨後又猛然轉念,那是羅禮的父親,與自己並無多餘的瓜葛。這一日,羅祝走出房,羅弶卻再也沒出去,幾天後,老人在昏睡中斷了氣,氣絕之時卻猛然驚醒,怒目圓睜望向遠處。宅中上下無人深究,隻說老爺日久傷身暴斃而亡,哭聲震天草草發喪。

羅弶既死,羅禮大病難愈,羅家大權應是落於長子之手,然而羅祝心思如發,唯恐樹大招風惹來旁怒,惺惺作態將繼承之名拱手讓給羅禮。他知道弟弟病重朝不保夕,如此不過是移花接木權宜策略。待到羅禮聽得父親逝世的消息,一切早已塵埃落地,縱然心中亮若明燈,悔及當初也無得回轉。湛華上次雖於鍾二在夢中相見,奈何兩人費盡力氣也尋不著離開的出路,湛華急得醒過來,才知道這宅子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改換了世道,連及做法時困於異境的絳塵,也在和尚死後再也沒出現,好像化作一滴水,無端消失在幽幽深宅中。湛華隱隱約約惦念他,奈何羅弶剛死,宅中上下亂成一團,哪個又有閑心顧及道士,他靠著羅禮心亂如麻,隻覺自己陷進一片迷途,道路漆黑難以抽身。羅二爺怔在**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晌才漸漸明白,朱漆弓箭懸在牆上,那一日父子相見欲言又止,哪知如此竟成了永別。他喚賬房拿來宅中多年的開支賬目,撥起算盤一筆一筆查點清算,烏黑的算珠相互碰撞,“啪啪”響著時緩時急,羅禮坐在**聚精會神,旁邊的賬本堆積如山,他一邊清點,突然震動肩膀劇烈幹咳,滿麵慘白撕心裂肺,全身顫抖頭疼如裂。湛華悄聲勸說道:“你歇一會兒,這般事情交給別人便是了。”羅禮搖搖頭冷笑說:“你懂得什麽我那個哥哥,不鳴則已,一處手便致人絕境,父親怕已經凶多吉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做這些不過是要別人知道,羅家二爺還活著,斷不會在人前露怯,不會給我父親丟人。”湛華起先微微一愣,繼而露出滿麵愕然。羅禮被困在屋裏撥著算盤,院子大門落了鎖,一日三餐有人送進來,擱下盤子便如逃也似的跑出屋,湛華撫著羅禮的臉頰柔聲說:“你莫傷心,待鍾二郎來接我,定會帶著你一同離開。”

他兩個同命相連頗起了些惺惺相惜,被囚禁了不知多少時日,這一天,羅二爺照例起了大早,合上小衣靠在床頭發愣,湛華醒過來推開窗,揉一揉眼看見屋外一片白光,定睛才見皚皚雪花落滿院子,映得天空一片素白,院子裏、枝頭上、枯草間,銀裝素裹粉雕玉砌,原是昨晚降下一場大雪,一夜之間人間又被粉飾得潔白無暇。一股寒風裹著雪沫卷進屋,他一縮脖子連忙披上棉被,朝著羅禮歡聲笑道:“外邊下雪了,積了那麽厚,我剛來宅子時天上也落了雪,卻是零零星星一丁點。”羅禮依言也往窗外望去,卻見大院的門忽然被打開,有個人穿著貂皮大襖闖進來,身後圍擁著一群殷勤下人,卻是自己的哥哥羅祝。羅大爺在雪地裏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行至門口喚人開了房門的鎖,在門前跺了記腳,抖下褲腿上的雪,屏退左右搓著手走進屋。湛華如臨大敵退到一邊,羅禮躺回**凝神望著他,大爺脫去大衣扔到一邊,徑直走到湛華身前,開門將他甩出屋,轉過身偎到羅禮旁邊,揭開棉被往自己身上掩一掩,縮起身子笑道:“外麵真是冷,還是你屋裏暖和。”羅二爺抻不住冷臉,抿著嘴終於笑道:“滾出去,你身上冷得像塊冰,不去爬老婆的床,倒跑到我這裏!”

羅祝掌不住笑道:“她如何跟你比。我不是現在才敢爬你的床,過去喝多了酒壯足膽子,一樣跳進你屋裏,你夜裏睡得不踏實,我湊到床前輕輕哄著你,一整夜舍不得合眼,你醒過來明明看清了,卻故意裝睡不聲張。”他眼睛一閃一閃,一隻手撫到羅禮肩膀上,自頸子撫摸到臉頰,指尖停留在嘴唇輕輕摩擦。羅禮眼神飄忽著,仿佛轉念忘了兄弟之間深仇大恨,偏過腦袋吃吃道:“我過去若有聲張,你焉能活到現在的,這一顆心何時不是向著你。你曾經留戀煙花不願意回家,告訴我那裏的姑娘會彈琴,樂聲飄嫋能把人送上人間仙境,我聽了這混賬話也命人尋來樂譜,不顧顏麵奏起**靡音色,日日在門前彈著等待你,費盡心機極力挽留,手指頭挑破了,鮮血流在琴弦上,你說說,這些個你如何賠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