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這鬼王不但知曉人間煩碎,更能夠推敲人心波瀾,一字一句好像刀槍劍戟紮在絳塵身上,剜進肉中盡興翻攪。UC小 說 網:道士情急之下吐出一口血,搖搖晃晃靠上牆,指甲深深刺進掌心,凡塵往事好似萬馬奔騰踐踏在心上,那幾十年強抑下去的怨恨又翻湧上來,卷著腐臭屍骸陳現在麵前,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麵孔浸在血海中,隨著波濤翻滾起伏露出殘碎的笑容。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氣管喉頭宛若燒灼,終於不堪疼痛“哇”的張開嘴,又吐出一灘黑綠的血水。絳塵此時再掩不住悲傷,身體仿佛被抽去骨架,滾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感覺自己被拋進無邊深淵裏,萬丈絕境沒有盡頭,隻得永遠呼咽著墜下去,死不了,卻半吊在空中痛不欲生。鍾二郎站在旁邊定定瞧著他,眼看著這人被整治得幾乎分崩離析,再聽得鬼王滔滔不絕的逼問,一個念頭隱隱浮現在心中,又被飛快的打散。鬼王低頭啜一口茶,瞧著鍾二苦笑道:“這孩子自小由我帶起來,從未有受過這般委屈,待他筋疲力盡鬧夠了,才曉得究竟哪個真心待他好。”鍾二郎惱羞成怒破口大罵:“王八羔子扯什麽不相幹!老子那年有意放你一馬,便等著今天花落果熟能成氣候,也不消剝皮剃毛再往火上煮,這就將你生吞活剝吃下肚!”

鬼王彎著眼睛吃吃笑道:“鍾二爺先莫著急,你剛才聽家養的鬼講了個故事,這一時定然恨我們入骨。然而你本是久與魂魄打交道,想必也知道有的人死去太長久,日複一日遊**在人間,總會稀裏糊塗忘記自己是哪個。好比你身邊養的那一隻,顏色鮮麗仿佛鏡中花月,美則美矣卻無一分真實,有一日朝你哭訴曾受的委屈,聲淚俱下宛作情真意切,模樣形態俱尚且不同生前,更難保心思情意有幾分虛實。你本是聰明絕頂靈透人,打一開始便瞧他明白,知道這一般鬼魂靈魄好似落雪塵煙,此一時見其有,彼一時忘其蹤,從來不是長久的玩物,哪知日久天與他長朝夕相對,竟將個鬼當成活物看待,果真拋出一片真情來,也不怕自己到頭來不過愛上一堆花影子。”他洋洋灑灑講出這許多,雖不將事情真相與鍾二郎點透,其中意圖卻不言自明。鍾二郎不能再作傻,斜眼瞅著縮在一角抽泣的絳塵,張一張嘴,又緊緊閉合,轉回臉對鬼王道:“你先拿言語折磨牛鼻子,又雲山霧罩說出這一通,不過是想告訴我,先前湛華講的一切都是謬誤,他前世並非遭腰斬的湛華,隻是死得太長久,心中又懷愧疚,日複一日竟以為自己是湛華。然而先前已經跟我講明白,前因後果塵埃落定,老子不信他,難道聽你來胡說八道?”

鬼王怔一怔,忽然哈哈大笑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不饒人!可倘若我今日所言俱是實情,你養的那個鬼,上輩子並非遭人陷害的小侯爺,卻是始作俑者三皇子,害人害己淪落成如今的天地,你日後又該如何對待他?”鍾二郎朝前走一步,斬釘截鐵一字一頓道:“倘若真的有萬一,我也知道他已受了足夠的苦楚,便讓往事都被風刮幹淨,老子絕不會叫他再把前生記起來。”鬼王垂頭喝一口茶,撂下茶碗抿起嘴,黑眼珠裏閃出無比的歡樂:“活人真真有意思。過去我窩在地底下,隻知道跟毗沙爭鋒相對,將幾千幾萬年都白白耽擱了,哪知道人世間還有這一般樂趣。瞧著你們爭名奪利爾虞我詐,將沒的說成有,黑的念成白,隻為貪圖一己私心,厚顏無恥醜態百出,情情景景好似畫卷陳列在眼前,比之在地府更快活千萬倍。活該了絳塵要哭成如此,他替自己傷心呢,前生遭人陷害殘殺,萬千委屈尚未述清,這一世重蹈覆轍又陷入餘情,費盡力氣抽刀斷水,偏偏遇上你這混世魔王,不分青紅皂白袒護私有,隻當過去什麽都未曾發生,依舊快快活活過日子,與那利欲熏心的疏欽有什麽分別?我自此便安心住在這地方,橫豎人間有瞧不完的熱鬧,醃臢汙穢更勝過地府,每天都能讓我過得快活。”鍾二郎聽得心平氣和,不以為恥攤開手,反以為榮咧嘴笑道:“老子高興行這般,不勞你教授道德廉恥。”

鬼王“騰”的站起身,將茶碗從案上撞下,白瓷杯子摔得粉碎,半溫的茶水濺在腿上。他怒氣衝衝瞪著鍾二道:“你生來便不同常人,自以為凡事都能隨心所欲,卻不知自己從生到死也被握入股掌中。好比你哥哥鍾煌遺世獨立不得天容,終究落得有命無壽的下場,非生非死被禁於地府,縱使你兄弟有通天的能耐,也對自己的命途沒奈何,隻能眼睜睜瞧著他去死!”話剛一撂地,鍾二郎目眥欲裂大吼一聲,先前一切都是不打緊,唯有鍾煌的處境才真正激怒他。這人好像發狂的獅子朝鬼王撲去,一隻手扼住對方的脖子,另一隻手提拳便打,身形迅敏幾乎讓人看不清,哪知鬼王輕輕揮出手,好像拂去身前飄**的浮沉,鍾二郎好似炮彈一般被打飛出去,身體重重摔在牆壁上,砸得白牆裂開一道紋,又轟然跌到絳塵身旁。

鍾二郎在地上滾幾滾,扶著地麵勉強坐起,不禁疼得倒抽一口氣,想是剛才衝撞得利害,把一邊肩胛折斷了。他麵不改色站起來,不敢讓鬼王瞧出異樣,隻是惡狠狠瞪著對方,像一匹離群的豺狼。旁邊道士幾乎哭得斷了氣,臉孔被鍾二打得像塊爛芋頭,又橫七豎八糊上一道道血淚,瞧著越發不似人模樣,然而這人一邊哭泣一邊恢複了神智,千絲萬縷的仇恨梳理開來,想著自己,又想起湛華,心中反倒越發釋然,待到眼淚流盡了,所有的痛苦又埋藏進心裏,張開嘴深深喘了幾口氣,撇過臉對鍾二道:“你不要聽鬼王胡言亂語,他哪裏知道我與湛華的事情。我前生確是聖慈朝皇子疏欽,與湛華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昔日每一句盟誓俱發自肺腑,隻是造化無常實事迫人,萬般無奈才被命運逼迫到那種地步。湛華先前對你說的每一句話俱是實情,追根究底都是我辜負他,害得他慘死屍骨無存,又讓他化作孤魂野鬼獨自飄泊幾百年。然而往事已矣,我們前緣已盡,到下輩子也不會再重逢,隻願你們情深似海,永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