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絕對王權——明、清(1860年之前)

明與清是中國曆史上最後的兩個王朝,這兩個王朝在製度上基本是一致的。最大的特點是沒有了傳續一千多年的宰相體製,而由皇帝自己直接負責政務的處理,直接統轄行政部門。雖然明朝有內閣、清朝有軍機處,但從製度上來說,它們都是皇帝臨時性的秘書班子,是宰相製度不完全的補償。隻有走到這個地步,中國的帝製才真正具有了專製的意味。我們前麵已經討論過,自秦漢以來已經不是封建製度了,而真正意義上的帝王專製實際上隻適用於明和清。

但是,明與清又有相當的不同。元代留給明朝的遺產是多方麵的。在政治製度層麵上則主要是負麵的影響居多,龐大的行省,不合時宜的分封製,類似探馬赤軍的衛所製度,這些已經很成問題了,但還算不上最嚴重。更惡劣的影響體現在政治文化方麵,明朝初年不僅學術衰落、精英凋零,而且整個社會文化氛圍非常惡劣。

元朝的官場文化,是奴才和主子的文化。跟宋朝官員隻拜皇帝不拜上級不同,元朝下一級官員要向上一級官員磕頭禮拜,因為在草原上下級就是上級的奴才,所以到了中原,也照搬不誤。所以,皇帝當眾折辱大臣,上級當眾鞭笞下級,大家都不以為怪。這樣一來,政治行為上麵原來的道德麵紗也就沒有了,儒家文化講究的那種道德恥辱感也沒有了,恥感文化大幅度衰亡,官場上隻剩下了**裸的利已動機。顯然,這樣一種政治文化,不可能不影響到明代。

明代的政治,有許多不可理喻之處,完全不按常規出牌。比如,朱元璋沒來由的屢興大獄,幾乎殺光了所有舊臣,殺人之多,朝政幾乎難以為繼。朱棣奪了侄子的江山,對忠於建文帝的方孝儒,殺掉當然亦無不可,但將之剝皮下油鍋,並夷其十族,則完全沒有道理(在過去的時代,碰到這樣的事情,往往是在殺掉前朝的不降之臣後,將之厚葬,並表彰其效忠的行為,因為這是做給他們自己的臣子看的)。明武宗朱厚照,不樂意做皇帝卻願意做將軍,非要給自己加上個“總兵”頭銜。還有那個著名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居然能夠幾十年不理朝政,幾乎讓國家機器陷於癱瘓。許多傳統皇朝的處事忌諱,朱家人都犯了,作為王者的基本道德可以被蔑視(不負責任),王朝應該推行的基本準則也可以不顧(侮辱、懲罰忠臣和對勳舊的不義)。他們所要的完全是沒有道理的絕對服從,朱元璋甚至連“亞聖”孟子都不能容忍,對孟子的“民本”思想表示了長久的敵意。曆代漢人的王朝,隻有明朝能夠公開折辱士大夫,錦衣衛的廷杖,當場打死了多少不屈的士大夫,也打掉了士大夫的臉麵。元2朝奴視士大夫的傳統,還是被後來的明朝皇帝繼承了下來。

不過,被元朝統治的經曆,實在是過於慘痛,對於漢族士大夫們尤其如此,所以,人們對這個實際上不很爭氣的王朝過於容忍,士大夫表現了太多的主動性,隻要皇帝還能有點能耐或者有點人性,就會出現升平的景象。隻是到了末世,接連幾代皇帝幾十年的胡鬧,才導致最後的崩盤。崇禎帝雖然不算是昏君,但到了他的手裏,內憂外患已深入骨髓,大廈既倒,獨木難支。縱然唐太宗再世,恐怕也難以回天了。

皇帝的奴視和士大夫對皇朝的珍視,造成了明代的士大夫截然相反的處世態度。一方麵,任何朝代也沒有明朝的士大夫那麽厚顏無恥,竟然墮落到競相給宦官當幹兒幹孫的地步;另一方麵,明朝士大夫對氣節的講求,對諍諫的看重,也是空前絕後的。晚明東林黨人和閹黨之間的鬥爭,特別鮮明地反映出士大夫的分裂。

清朝是繼元朝之後,第二個統一中國的少數民族政權。作為關外的遊獵民族,滿族沒有當年的蒙古人那麽強的軍事力量;作為建立金朝的女真人的同族,他們也沒有繼承先人的文化。從前的女真大小字已經不存在了,後來的滿文,是他們再度崛起之後從藏文和蒙文那裏學來的。但是,滿族的統治精英,有著高明的政治策略。他們成功地與和自己接壤的蒙古人結盟,從而壯大了自己。他們還有著他們的先人所沒有的學習精神,認真地學習漢人的文化。在統治中國幾十年之後,以皇帝為首的滿族精英已經悉數漢化,“化”得跟漢人不分彼此。滿人皇帝跟過去的漢人皇帝的詩文相伯仲,滿人士大夫與其時的漢人士大夫可以詩酒唱和,個別佼佼者比漢人做的還好(比如納蘭性德)。

滿人給中國帶來了廣闊的疆域,也算是一個相當穩定的王朝。雖然在入關之初,他們也實行過一段金人和元人都幹過的“圈地”,但時間不長就停止了,沒有形成全國性的災難。所以,雖然有著民族的壓迫,但一般老百姓卻感受不深,因為這個王朝政府的賦稅是很輕的。況且,親民之官基本見不到滿人,老百姓即使有怨言,也怨不到滿人頭上。跟金、元王朝不一樣,作為統治民族的滿人,在平時跟漢人是隔絕的,即使駐防在各地監視漢人的八旗兵,也都住在專門的滿城裏,沒有特別的事情不會出來。漢人的士大夫雖然在做官機會上比不上滿人,但也算得到了相當的禮敬。除了剃發之外,漢人的文化習俗都得到了尊重,連漢人婦女的小腳都依然照舊。滿人對漢人雅俗文化的喜好,不僅讓滿人得到了滿足,也讓漢人感到了某種欣慰。比起明朝3的朱家子孫,滿人的皇帝似乎個個都勵精圖治,至少人家都肯負責任,想把王朝維持得好一點。

不過,清朝也有不那麽盡如人意的地方。在文化上,精通漢人典籍的滿人皇帝,顯然對儒家學說的政治功能看得過於重了,以至於完全忽視了漢人文化本身的多樣性,強調文化上的一種聲音。清朝對於朱熹之學比前代更為看重。朱熹對《四書》的注釋,成為了不可懷疑的聖典。明朝朱元璋的文字獄還隻是阿Q式的胡鬧,但清朝的文字獄則是地道的誅心之舉。文字獄扼殺了原本旺盛的在野言說,也使得做了官的士大夫的學術生涯謹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全副精神隻好放在對經典的考據上。清朝修書的盛典固然讓前人自愧弗如,但《四庫全書》修成之後許多書也變了模樣,許多有“政治問題”的言語都被刪掉和篡改。另外,清朝的皇帝,對於皇帝地位和權力看得非常之重,當然,這種統治思維多少也跟明朝皇帝有點關係。盡管明清雙方是敵手,但在政治和製度上,明朝畢竟是“老師”,滿人在打擊和蠶食大明江山的同時,不知不覺也吸收了對方的觀念,既繼承了朱熹的理學作為標準的意識形態,也繼承了皇權獨尊的意識。皇權既然獨尊,那麽漢人士大夫那種“修齊治平”的理想就得收起大半,再別幻想著做帝王師、致君王為堯舜。所有的臣子,都是為君主辦事的,清朝的皇帝評價大臣的好壞,隻有一個標準:能不能辦事,哪怕臣子立下了不世之功,最好的表彰也就是“能辦事”。所謂的“辦事”,就是把臣子的作為,限製在技術層麵上。在清朝,有聖君和明主,但卻不許有賢臣。清朝的滿臣自稱“奴才”,一度漢臣也跟著學,但皇帝不讓,意思漢人還夠不上家奴的資格,隻能做家奴之外的辦事人員,其實也是奴才,比家奴還要低一等的奴才。

更為重要的是,滿人在製度上雖然學得還比較徹底,也比較像模像樣,但滿漢畛域卻依然分明,滿人不僅占據了要津,而且在所有的衙門都是掌印的,整個政治格局就是,滿人掌權,漢人辦事。對漢人的防範和猜疑,貫穿於王朝始終。隻是比起金、元來,滿人做得比較隱蔽,不那麽張揚,盡可能地給漢人士大夫一點臉麵,至少在官麵上維持滿漢一視同仁的表象。

絕對王權(上)——明朝

錢穆先生認為,明朝的政治是傳統複歸以後惡化的政治,惡化的原因有二,一是廢除宰相,二是摧折士大夫,因而導致了君權的絕對化,使得明朝政治走向了歧途。(參見錢穆:《國史大綱》,665~669頁。)這種說法顯然很富洞見。明代的製度不是一個高明4的製度,其關鍵在於它違背了自秦以來這種官僚帝製的客觀規律。這種官僚帝製的關鍵環節在於官僚體係和皇權之間的平衡,以及官僚體製的有效性。宰相製是這種平衡和有效性的核心環節。廢除宰相之後,勢必要尋求某種製度補償性替代,但替代物畢竟不能起到原來宰相製的作用,所以製度的惰性暴露得特別充分。另一方麵,如果士大夫積極性受阻,官僚製的有效性依然難以發揮。如果所有官員隻是皇帝的雇員甚至奴才,製度的彈性就變成了製度的弊病,無法彌補其缺疏部分。好在經過元朝殘酷的統治,士大夫格外珍惜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王朝,所以,盡管朝廷摧折,但一有機會,還是會盡量效忠盡力,使其免於崩潰。孟森先生曾經感到很是詫異,為什麽像明武宗這樣空前絕後的昏君,居然能夠內平大亂,外禦強敵,保持王朝不倒?他將之歸結為明初幾帝遺澤,士氣未衰之故,顯然不確。(參見盂森:《明史講義》,198頁。)其實是士大夫自己不樂意讓士氣衰下去,不想讓這個漢人自己的王朝衰下去,是硬撐的結果。

明朝的失策,還有兩點頗為要緊。一是宗藩製度。凡明室後裔,無論親疏俱高爵厚幣以養之,不令到社會上謀生。初時尚可支持,後來人口不斷增加,遂至負擔不起,造成國庫常年空虛。二是因朱棣篡位,派鄭和下西洋追索建文帝,索之不得遂下令禁海,以至於嚴重損害了沿海的商業貿易。在西方開辟新航線進入全球貿易的時代,中國自己退出貿易圈,不僅影響中國商業貿易的發展,而且使沿海漁夫和商人失業,不得不將自己本來合法的營生,轉為非法,與海盜合流,部分人竟然勾結日本浪人,導致了連綿不斷的倭寇之亂。這不僅使東南沿海地區的商品經濟發展受到嚴重影響,國家喪失了相當部分的商業稅收,而且還影響到國家腹地的穩定,使朝廷在與遼東崛起的滿人的鬥爭中始終處於下風。外患最終嚴重到威脅東北邊疆的時候,一方麵政府收入減少,另一方麵宗室負擔卻逐年增加。明朝政府居然沒有起碼的財力可以應付邊患,隻好大幅度提高農民賦稅,最終激起民變。民變達到一定規模的時候,安內和攘外捉襟見肘,外患和內憂一起襲來,明朝的壽數也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