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政治中樞的變遷(2)

但是,終明之世,內閣從製度意義上講,仍然不是宰相。它在編製上一直是臨時的,成員嚴格上講也都有自己的本職,人閣隻是一種兼差。而且,六部作為執行機關,在體製上並不隸屬內閣,內閣領導它們,事實上沒有法理上的依據,所以內閣和六部經常會出現摩擦。這個製度跟宰相體製最關鍵的區別是,天下的奏章不是先通過他們,而是由通政司首先送達皇帝那裏,再由皇帝批交他們處理,處理完之後,再返回皇帝定奪,用朱筆按閣臣擬的意見批下去。這裏,伺候皇帝筆墨的司禮監的太監(宦官),在皇帝比較懶惰的時候,往往會做些文章。所以,內閣的作用往往受皇帝個人性格與氣質的影響,取決於皇帝對司禮監太監的依賴程度,更取決於皇帝對內閣成員個人的信任程度。當皇帝比較開明,或者說比較懦弱,同時對閣臣又比較信任,對司禮監尚能控製的時候,對公務處理往往大撒手,所有奏章到他這裏隻是過過手,例行公事,既沒有多少“留中不發”的事情,也不會對票擬有更多的挑剔。在這種情況下閣臣就有點像宰相了,權勢幾乎跟宰相沒有什麽區別。比如像幾朝元老的“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世宗時的嚴嵩,神宗前期的張居正等都可以說是沒有宰相之稱的宰相,擁有類似宰相的權勢,可以部分地按自己的意誌行事。但是,反過來,如果上述條件不具備,那麽內閣的日子就不那麽好過,上麵要受皇帝的氣,或者將重要的奏章留中不發,或者對票擬百般挑剔;中間要受司禮監的氣,怕他們在皇帝麵前說壞話。司禮監在實際掌握了批朱權之後,事實上變成了“立皇帝”(皇帝身邊站著的皇帝),一舉一動舉足輕重,內閣往往得看他們的臉色行事;下麵還要受六部等執行機關的氣,隻要內閣所受的“恩寵”稍衰,權力頗大的六部就有可能乘機刁難,不聽招呼。

所以,內閣是宰相,也不是宰相,本質上依然是由於皇帝製度外的信任而私授權力的秘書班子。

2.司禮監的權勢消長與明代的宦官專權

所謂司禮監,原本是宮廷宦官的一個機構,負責宮廷的禮儀宴饗等事宜,在朝廷舉行重大儀式的時候,負責跟禮部和光祿、鴻臚寺等部門的協調。在司禮監的下麵,設有秉筆太監,伺候皇帝的筆墨和茶水,原本隻是皇帝的書童。正是這個秉筆太監,最後成為宦官專權的一個關鍵環節。

明朝負責內宮事宜的機構叫內侍省,是管理宦官的衙門。由於下設機構主要是監、司和局,監的地位最高,每個監的主管稱為太監,所以自明朝以後,宦官在習慣上被稱為太監。朱元璋做了皇帝以後2,對於曆代宦官專權原本是深惡痛絕的,曾經在宮中立下銅牌,上書宦官不許幹政的禁條,而且為了防微杜漸,他還不許太監讀書識字,並在實際的宮廷事務中,將太監嚴格限製在伺候人的範圍之內,嚴格限製太監的數量。但是,朱元璋皇帝做得久了,對太監的依賴逐漸增多,太監的人數逐漸增加,機構也就愈發完善。建文帝繼位後,一反其祖所為,對太監嚴加限製。但是永樂篡位以後,由於在戰爭中相當多的太監站在了他的一邊,為他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情報,所以,自他起,太監的地位大幅度上升,原來的種種限製逐漸化於無形,連那個銅牌也被偷偷扔掉了。

盡管如此,這仍然不足以說明明代宦官專權的原因。明代的宦官專權,是曆朝曆代之最,開創了宦官製度上的奇跡。這種專權,跟曆代的宦官專權有所不同,由於皇帝個人的信任和親昵,導致宦官權力溢出,明代的宦官專權是製度性的。其中的關鍵在於明代廢相以後,皇帝獨攬全部行政權力,但又無法完全應付。在這種格局下,下麵來的奏章是通過通政使司首先送到皇帝那裏,再由皇帝親自處理或者交給閣臣提出處理意見,最後再由皇帝用朱筆形式上謄寫一遍,算是他親自處理了。這種政務處理方式,一頭一尾的關鍵環節。都要經過皇帝本人,皇帝一天不辦公,整個政務就要停滯。如果皇帝本人懶惰,又不信任別人,那麽身邊伺候筆墨的宦官秉筆太監就有機可乘了。

明神宗朱翊鈞是在老師張居正卵翼下,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張居正在世的時候,事事都由張師傅擺布,朝政很有起色。張居正死後,反張的人們對張的詆毀和對皇帝的吹捧,喚起了神宗的“事業心”,他一麵對死去的張居正追加貶斥,一麵準備自己大展身手。可是,當他真的“乾綱獨斷”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明白,什麽事情也處理不好。他薄嫩的麵子,使他不肯認輸,同時也不甘心像前任一樣,聽任宦官做立皇帝,結果是采取了縮頭烏龜的策略,幹脆稱病躲到後宮裏不出來,導致全國政務二十幾年停滯,所有朝廷重大事務沒人理會,刑部大獄裏裝滿了待決的犯人,朝廷各個部門和各地官員,缺員不補,六部堂官僅剩四五人,原來五十餘名的給事中,隻餘四人,原來百員的禦史,隻剩五員,連內閣也隻剩下一個人。大員遭逢丁憂(父母死亡),不敢不去職,奏報數十,也沒有人理會,隻好自己走人。

跟有宰相的皇帝不同,即使僅僅謄寫一遍,皇帝的工作量也相當的大,因為這麽大一個國家,日常的公務很多,遇有突發事件,公文更是堆積如山,加上朱家的後代往3往比較懶,所以,免不了要讓在旁伺候筆墨的太監代勞,讓他們替自己謄寫禦批。開始的時候,太監代筆,皇帝還在邊上看著,久而久之,就聽任太監自己幹了。開始是票擬偶爾出現錯漏字,批朱的時候可以改動,後來則隨意添改,發下來都是皇帝的旨意,誰敢懷疑。劉瑾做秉筆太監時,居然經常把奏折拿回家去,找幾個狐朋狗黨一起商量後再批答。(《明史》卷304《劉瑾傳》)就這樣,司禮監(主要是秉筆太監)就獲得了批朱權,與內閣的票擬權遙遙相對,但是,批朱權顯然要壓過一頭,因為批朱後的奏折,就是法律,具有決定性意義。這其中,秉筆太監的作用舉足輕重。明朝的大權宦,如王振、劉瑾、魏忠賢都是秉筆太監出身。時間長了,由於秉筆太監的地位突出,司禮監的實際負責人就改為秉筆太監,而且機構也逐漸擴大,權力越來越大。這個機構逐漸發展為收發奏章、傳宣諭旨、掌管東廠,以及幹預司法、後妃選擇、監控地方和軍隊、留都守衛、管理皇室收支(包括包攬地方工商稅收),幾乎無所不管。

明朝皇帝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普遍地不願意見大臣。宣德以後,甚至連內閣成員都很難“一睹天顏”,於是,司禮監太監又得了一項特權,就是傳達皇帝旨意,有的時候是筆諭,有的時候是口諭,而越到後來口諭越多。往往是太監們口銜天憲,隨意添改。開始還是秉筆太監親自到內閣或者六部傳旨,後來幹脆派個小太監到內閣知會一聲就完了。

明憲宗成化年間,一次彗星出現,大臣們紛紛借機上奏說是因為君主阻隔,大臣們見不到皇帝緣故。憲宗不得已安排見了一次內閣成員,但相見時皇帝一言不發,待大臣三呼萬歲後即離去。周圍太監們說,時常不聞召見,好容易見了隻聽到呼萬歲。後來,人們稱內閣為“萬歲閣老”。(陳登原:《國史舊聞》第三分冊)

由於長年累月見不到大臣,皇帝的猜忌心隻能越來越重,於是開始依賴特務機關錦衣衛、東廠(有時還設西廠),對朝臣加以控製。東廠和錦衣衛事實上已經合流,統歸司禮監掌握。它們一方麵刺探朝臣的所謂不軌言行,一方麵可以自行對朝臣逮捕關押。憑借這個特殊鎮壓渠道,司禮監的權力往往可以達到令天下戰栗的地步。

同樣由於猜忌,皇帝往往派太監去監視地方和軍隊,最後發展為礦監、稅監、鹽監和珠監(對采珠地方派出的太監),這些人幹脆直接搜刮工商,為自己斂財。更加危險的是,派出的太監居然可以在儀式排位上壓過官員一頭,這事實上使宦官地位得到了立體化上升,可以公開地主宰朝政。4

在這種情形下,中樞決策中心的內閣與司禮監這雙軌機構,權力的不平衡是決定性的。即使在內閣尚能比較正常地發揮作用的時候,閣臣也需主動與司禮監搞好關係,比如張居正就與秉筆太監馮保,保持著密切關係。在皇帝比較昏庸,特別依賴太監的時候,內閣則完全被司禮監所壓倒。前麵提到的劉瑾,不但將奏章隨便拿回家批答,而且寫完了之後拿回來讓閣臣焦芳為他潤色,而首輔李東陽對此也無可奈何。在這種情況下,內閣已經變成了司禮監的附庸和工具。內閣與司禮監,此消彼長的勢頭是一邊倒的。據說嘉靖年間,有個太監說過,“昔日張先生(璁)進朝,我們要打恭,後夏先生(言)我們平眼看他,今嚴先生(嵩)與我們拱手始進去”(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劄記校證》,808頁。)。這番話很生動地說明了太監與內閣勢力的消長。到了熹宗年間,朝臣全都淪為司禮監的奴才,稍有自尊者不是被迫害死,就是棄官歸田,賦閑回家。滿朝文武,爭相當魏忠賢的幹兒幹孫,連王公貴族,見了內監都要回避。依附魏忠賢的大臣,文則有所謂的“五虎”,武則有“五彪”,再下則有“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等黨羽,“自內閣六部至四方督撫,無非逆黨,駸駸乎可成篡弑之禍矣”(同上書,809頁。)。當然,趙翼說得似乎有點聳人聽聞,明代的宦官專權,雖說非常可怕,但魏忠賢即使號稱九千歲,遍地都是他的生祠,但以一個殘缺之軀想要做皇帝,可能還是有點超乎他和他的黨羽的想象。明代宦官雖然權重勢大,但經過理學多年浸潤和皇權的神秘化熏陶,朝中人無論士大夫還是宦官,要想篡位都有巨大的心理障礙。宦官的權勢,說到底,都是皇帝給他們的,他們隻是附在皇權大樹上的藤,很難有意識去對抗皇權。這就是為什麽在朝野布滿魏忠賢黨羽的情況下,一個以藩王入繼大統的崇禎帝,才幾個月,就能把魏忠賢扳倒的原因。 小說.中國政治製度史導論(第2版) 最新章節第57章 政治中樞的變遷(2) 網址:html/5/5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