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煙再回到包廂時, 裏邊的氣氛已經比剛才還要熱烈。

有人在唱歌,聲音委婉動聽,是去年大火的那首情歌。

這人唱得, 不次於原唱。

待她細看, 驚訝地發現,好像真的是原唱本人?

蘭思唯坐在角落的沙發喝酒, 旁邊坐著趙希希和司楚婧,司楚婧不知何時和她們熟了起來。

看到她回來了,蘭思唯招手:“煙煙,你去哪兒了?”

夏煙晃了晃手中的兩瓶酒:“拿酒去了。”

她坐到三個人旁邊, 遲疑地問:“這是……本人嗎?”

蘭思唯彎著眼睛,說:“如假包換, 剛剛他們鬧著讓付平津請來的,厲害吧?”

她已經把在場人的名字記了個七七八八。這位姓付的, 看起來年齡比他們大幾歲, 說話很有分量,估計也是位不好惹的主兒,剛一個電話, 這名女歌手就趕了過來。

女歌手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她站在升降台上, 一首接著一首地唱。

她是東北本地人, 不過十幾歲的時候, 便離開了家鄉去北京討生活。

這兩年才混出名氣。

成名雖晚, 一下子卻是徹頭徹尾的紅,也算是苦盡甘來。

夏煙細看著, 她真人要比電視上老, 眼角的褶皺很明顯。

據傳聞, 她把年齡改小了三歲。

但歌唱得是真的好聽,有種莫名的悲傷感,像一條河,緩緩淌過心房。

蘭思唯跟著唱,唱著唱著,忽然紅了眼圈。

畢竟是剛失戀的小姑娘。

她的手機一直在響,晝短打過來的,她沒接,任彩鈴聲被一屋子的喧囂給湮沒。

那是二〇一二年的最後一天,元旦前夜。

新的一年即將到來。

人類經曆了預言中的世界末日,可仍完好如初。

可夏煙不知,有些東西,過了這個夜晚,就將變質。

眾人越鬧越歡,蘭思唯自來熟,和他們打成一片。

她輸了遊戲,被點名上去唱歌,她也不扭捏,握著話筒,選了一首楊千嬅的《勇》。

“誰人如何激進

亦不及我為你那麽勇

沿途紅燈再紅

無人可擋我路

望著是萬馬千軍都直衝

……”

千禧年,千嬅26歲,第一次拿下叱吒歌壇女金。當時她哭得不能自已,說我不夠靚,我隻得心口一個勇字。

她的摯友黃偉文在台下坐著。

後來唱而優則演,楊千嬅出演那部對她來說可以稱得上是人生轉折點的《新紮師妹》,黃偉文就給她寫了這首《勇》,作為電影的插曲。

“我沒有溫柔,唯獨有這點英勇……”

少女的聲音不及千嬅成熟,但帶著獨有的動聽,她粵語發音也非常標準,不知什麽時候學的,一字一句,唱出了那一腔孤勇。

“我也希望被憐愛,但自願扮作英雄去保護你……”

半個月前,她和晝短還在一起,他們在他租的房子裏看《新紮師妹》,看楊千嬅,聽這首《勇》。

可不過是幾日的功夫,他們便分崩離析。

愛情有時脆弱得可笑。

夏煙看著蘭思唯,心想她如果不演戲,當名歌手,也能混出名堂。

她最終還是不忍心聽完,在這歌聲裏,走出了包廂。

門一關,裏邊的浮華與熱鬧,酒精與奢靡,都像是被與世隔絕。

走廊裏安靜得可怕。

夏煙深呼吸。

胸前還放著一張房卡,撐著口袋,令人不容忽視。

像是被歌詞感染,夏煙心口也含住一點赤紅色的英勇。

她坐上電梯,然後在走廊一排排的朱紅木門前尋找與房卡上相同的那串數字。

最終,她在其中一扇門前駐足。

“滴”的一聲,房門打開。

房卡插入卡槽,整間屋子瞬間通明透亮。

夏煙走進去,看到角落裏放著的司柏燃的行李箱,墨綠色的。

陽台有扇大落地窗,將整座城市的夜景一覽無遺,可緊接著,她驚訝地發現,這間套房,隻有一張床……

她來之前,以為司柏燃房間的格局和大小都與卓凡的那間相同,因此心底其實並不怎麽慌。

可此刻,夏煙愣在原地。

心口那點赤紅色的英勇一下子變得稀薄,變成淺紅色,像是心頭的一滴血,滴入水中。

化作無聲無息。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打消今晚睡覺的念頭。

桌上放了一瓶酒,和她剛剛喝的,是同一牌子的起泡酒,但不是草莓味的。

上邊寫著法文字符,夏煙看不懂,但看圖片,大概率是橙子味的。

她雖不喜醉鬼,但其實有一點小小的酒癮。

勝在酒量好,還沒醉過。

新年前夕,大家都在外邊狂歡,屋子裏安安靜靜,潔白的床單一塵不染。

夏煙抱著那瓶酒和玻璃杯,坐到陽台的秋千上。編織秋千的藤條中還插著各種顏色的鬱金香。

那鬱金香是從荷蘭空運來的,一日一換,新鮮到仿佛剛喝了露水。

夏煙坐在秋千上,倒了一杯酒,享受地喝著。

她都有點喜歡上這個房間了,比卓凡的那間要漂亮很多,夜景也美得過分。夏煙不知道,這是司柏燃在這家酒店的專屬房間。

酒喝著,她不禁思考起了自己和卓凡的關係。

心中頗亂,下一秒,夏煙甩甩頭,覺得在這種良辰美景好時光中,想這種事情就是在浪費生命。

外邊的雪還在下著,雪花簌簌飄落,黑夜闃寂。

長白山連綿起伏,酒店外邊還有溫泉池,來的第二天,夏煙去泡過。

她想起中學時去日本旅遊,在雪天泡露天溫泉,雪花落在水裏瞬間融化,別有一番滋味。

想到這兒,夏煙忽然懊惱地想起,她還沒有給陳穗芬打電話。

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已經十一點多了,陳穗芬估計已經睡了。

她隻好編了條短信:媽媽,新年快樂。然後在草稿箱中設置了零點定時發送。

她和陳穗芬,一向不說肉麻的話,言簡意賅。

她爸夏泉大富大貴的那兩年,迷上了算命。每年在風水先生身上花的錢不計其數。

那時,有個算命的便說,夏煙的命沒有陳穗芬的好,坎坷頗多。

當時夏煙畢竟年紀小,當場便變了臉,下山後夏泉怎麽哄她都不開心。

自此以後,她再也不信什麽算命的。

人就是這樣,如果人家說你天生富貴命,那你多半會相信,因為心底希望這人說的是真的。

但如果人家說你命不好,你便不會去相信,標榜自己是唯物主義者,畢竟誰也不希望對方說的是真的。

可到現在,夏煙回過頭來看,在某種程度上,那人說的話有點道理,陳穗芬的確要比她好命。

陳穗芬是湖南人,當年家裏條件在當地算是不錯,也因能夠供她學美術,一路考上中央美院。

那個年代的大學生還很值錢。

後來,她在北京上大學時,遇到了當時在清華讀書的夏泉,一見鍾情。

故事很俗套,夏泉家庭條件極差,老母親待他考上大學後,便覺完成使命,一命嗚呼,家中隻留下一個腿部有殘疾的父親。

那時夏泉不僅要每天賺自己的學費,還要給陝西老家寄錢。對於陳穗芬的喜歡,他雖然心裏也有歡欣,但自覺配不上。

不過耐不住陳穗芬的柔情與堅持,過了半年時間,夏泉和她開始交往。

畢業後,陳穗芬的父母知道這樁戀情,大發雷霆,不想讓自己的小女兒下嫁。

但那時的陳穗芬哪裏能顧得上這些,她視愛情如生命,甚至不惜和父母斷絕關係。

好在夏泉爭氣。雖然結婚前幾年,日子很緊巴,但他從來不讓陳穗芬受任何委屈,是真真實實把她寵在手心裏。

陳穗芬人生唯一的一個坎兒,也是一個大坎兒,就是夏泉負債跳樓,留下她和女兒在這人世間。

可,這之後的一切,都是夏煙背負起來的。

陳穗芬是個很會享受的人,結婚後不久便辭了工作,一直被養在家裏,閑暇時和朋友打打麻將,做做美容,畫幅畫,拍拍照片。

出事後,她成天在家中哭,全然不知所措,也沒去找過什麽工作,幫不上任何忙。

是夏煙在兩人躲到湖南後,靠著做模特、給雜誌供稿才一點點撐起了這個垮掉的家。

最初的那段時間,夏煙心中對陳穗芬這個媽媽不是沒有過怨言。

她聽她的哭聲,聽得煩,於是大發脾氣。

可看著陳穗芬如同小動物一般被拋棄的眼神,看著她那張比同齡人要年輕很多的臉,看著她那雙沒受過操勞的手,又覺得,她的媽媽,就應該這樣,被好好養著。

她會給陳穗芬創造好的條件。

擔子她可以來挑。

她還年輕,沒關係的。

一切都會好的。

橘子味兒的起泡酒在舌尖炸開了花,窗外此起彼伏地響起鞭炮聲,酒店給每間房裏還擺了一盆紅石榴樹,昭顯著新年的氣氛。

她在陽台上待得出神,一點都沒察覺到房間的門開了。

司柏燃放輕腳步,走進來。

看到陽台上的人時,他驀地笑了。

這姑娘倒是盡興。

他隻是略微停駐片刻,便又離開了房間。

整個過程,夏煙毫不知情。

司柏燃走出房間,看到上樓來的施泠白,問:“喝杯?”

施泠白略感詫異,但也沒多問,隻說:“走唄。”

兩人又去了樓頂那家酒。

-

聽完司柏燃的話,施泠白喝了口酒,問:“讓我引卓凡?幹什麽?”

司柏燃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玩兒唄,我怎麽著,都得對得起他對我的評價吧?”

卓凡不是說他愛玩弄女孩子感情嗎?

施泠白沒什麽好心,他自然樂得看好戲,不過還是提醒了句:“我看夏煙不是普通姑娘,不好糊弄。”

司柏燃沒當回事兒,隻說:“那更好玩兒了。”

說完,他拍了下施泠白的肩,起身離開,沒想到遇到司楚婧。

兄妹倆說了兩句話,施泠白就要離開,忽然瞥到她手腕處戴的絲巾。

他抓住她的手腕,把絲巾解下來。

“幹嘛呀你?”

“借用。”

“誒——”強盜吧!

司柏燃在指尖纏繞著那條愛馬仕方巾,很輕巧地疊成了一朵玫瑰,這還是小學時手工老師教的。

他步履輕快,心中帶著一絲雀躍。

有種小時候做惡作劇前的興奮感。

他再次打開房門,房卡自然不隻有一張。

他沒關門,留了一個不寬不窄的縫。

這姑娘還在喝酒,可真享受。

走進去後,司柏燃故意咳嗽了一聲,這次,夏煙注意到了他,回過頭,眼中閃過一瞬的驚訝。

他走近,站在秋千後邊。

兩人看著對方。

司柏燃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因為離得近,可以看清上邊用昂貴細毛線鉤織的花紋,低調又繁複,下身是條普通的黑色長褲,卻隱約可見那雙腿修長有力,腳下踩著雙Ferra□□的休閑皮鞋。

夏煙想起剛剛在下邊玩時,鄭文濱發完牌後說的那些話。

都是成年男女,好多還有男女朋友,卻被紛紛打亂,重新組合,又有酒精加持,其中的惡趣味不言而喻。

“酒好喝嗎?”司柏燃開口問。

她點點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司柏燃輕笑一聲,在旁邊坐下,手裏玩著那條絲巾。

夏煙忽然開口:“司柏燃?”

“嗯?”

“你剛剛,是不是全聽到了。”

聽到了卓凡在頂層酒吧上說的那些話。

司柏燃不置可否,他沒有想到,卓凡黑起自己來不遺餘力。

夏煙看他的態度,倒是有些訝然,難得有人不愛解釋。

司柏燃的確是個不愛解釋的人,很多解釋在他看來毫無必要。

他也不想在那個女孩兒死後,向一個不熟的人提起她,打擾她的安寧。

況且卓凡剛剛說的那些話,當年不是沒有其他人說過。

畢竟那女孩兒生前,喜歡過他,死的時候她還抱著有他簽名和留言的書。流言蜚語自然少不了,連警察和學校都輪番找他問過話。

司柏燃隻是覺得可惜,為女孩兒的死感到不值,她活著的時候就過得不快樂,過世這麽長時間,還被人拿來消費。

他心中對卓凡的鄙視,更多了兩分。

這人就是個慫包,又蠢又壞。不放心自己的女朋友,便來抹黑他。

司柏燃心想著,卻不忘暗中留意外邊的聲音。

有腳步聲漸漸傳來——

司柏燃看著眼前的夏煙。

無疑,即使他這種對美女不感冒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夏煙是美的。

那美不是普通的、浮於表麵的美,而是帶著一種故事感,有自己特質、旁人難以複刻的美。

她今夜喝了不少酒,可眼神尚清澈,隻朦朧沾染了一層醉意。淡金色的鬱金香垂在她的頭頂,枝枝繞繞,葳蕤清麗。

她周身氤氳出一種自然的美感,將她原本的美,更彰顯到十二分。

“夏煙。”忽然,他叫她的名字。

“怎麽了?”夏煙望著他,原本平靜的眼眸中帶著一絲怔忪。

心底有一個念頭,在告訴司柏燃——不要這樣做,不要這樣做,可他還是走上了前。

他把那朵用方巾疊成的玫瑰在她身後甩開,然後猝不及防地——

蒙住了她的眼睛。

夏煙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正好是零點到來之際,窗外響起了巨大的焰火聲。

“砰、砰、砰——”。

絲巾遮住她撲閃的睫毛,遮住她一雙慌亂的眼睛。

一簇簇煙花擁搶著飛上天,接二連三地在最高點炸裂,五光十色,繽紛又盛大。

夏煙即使被蒙著眼睛,也感受眼前突然變亮,那萬丈光芒透過薄薄的絲巾照進眼底,心頭轉瞬變成一片空白。

“新年快樂。司柏燃輕聲說道。

“新年快樂。”夏煙回道,她琢磨不透他的思緒,卻隱隱有某種不安的預感,“你——”

話還沒說完,便被司柏燃搶道:“新年要不要換個新男朋友?”

她愣住。

“和卓凡分手,跟我試試吧。”他音調雖平靜,卻帶著曖昧的色彩,和窗外的各色煙花交相輝映。

頓時,整個房間陷入寂靜,落針可聞。

煙花依舊在交織盛放,雪花也在飄落。

可這安靜僅僅維持了幾秒鍾,下一瞬,酒店房間的門便被用力推開,撞上牆之前,又被地上的防撞樁反彈回來。

可這還是產生了很大的動靜。

施泠白站在門外,無奈又幸災樂禍地看著屋子裏這出精心安排的鬧劇——卓凡闖進去,一拳打在司柏燃臉上。

“司柏燃你他媽混蛋!”他大吼。

司柏燃被打一拳,看到是他毫不意外,他嗬笑一聲,轉瞬以更猛的力氣揍上卓凡。

一拳接著一拳,比雨點還要密集。

“你能打得過我嗎,不自量力。”他嘲諷道。

卓凡殺紅了眼睛,司柏燃的這句話像是觸發了他心底的許多往事,他像是瘋了一般,拚命還擊。

夏煙摘下絲巾,扔到地上,手指不小心碰到旁邊的酒瓶。

一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