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柏燃在腦海中回憶了一番,有關卓凡很寶貝這個新女友的傳聞,以及卓凡昨日在眾人麵前提及“我好像找到了愛情”時的情態。

他牽起唇角,無聲地冷嘲。

夏煙推開卓凡:“別靠我這麽近,我好像感冒了。”

卓凡搭在她肩上的那隻手,不老實地想要玩她的耳環,指尖掠過一片冰肌玉骨,語氣溫柔裏帶著關切:“昨晚著涼了嗎?”

“可能吧。”

“那一會兒回去路上買點感冒藥。”

“嗯。”

忽然,卓凡像是感受到什麽,抬起頭望向二樓,正看到欄杆處已轉身離開的男人。

相識二十年,他們早已熟悉到隻憑一個背影便認出對方的程度。

“怎麽了?”夏煙視線從書上移開,順著卓凡呆愣的目光也看向二樓,可已空無一人,“看什麽呢?”

卓凡回過神,轉過頭衝她笑笑:“沒什麽。”

他若無其事地從茶幾上的果盤裏取了粒碧根果,剝開,然後喂到夏煙的唇邊。

心卻突突直跳。

-

卓凡和夏煙離開的時候,帶上了另外兩個急著回學校搭順風車的同學。蘭思唯他們留下來繼續玩。

北四環一路暢通無阻。

卓凡在學校門口停下車,待夏煙的同學下車後,繼續向前行駛。

夏煙頭很沉,靠在車窗上,卻出乎意料地很清醒。

昨晚這一覺,睡得難得踏實。

來北京上學的這小半年裏,她很少能一覺睡到天亮。

大多時候淩晨三四點鍾會醒來,聽著彈丸大小的宿舍裏其他三人平穩的呼吸聲,獨自一人反反複複再度醞釀睡意。

相比前半夜,她更喜歡後半夜的第二覺,因為這一覺醒來,便是天亮,不用再經曆輾轉反側。

“中午帶你吃家好吃的館子。”卓凡開口。

“嗯。”

他很體貼,吃飯前不忘先去給她買感冒藥。

買好藥,還會一盒一盒地告訴她應該怎麽吃。

夏煙輕笑,塗著裸色甲油的指甲輕輕扣了扣藥盒:“上邊有寫,你好囉嗦。”

冬日柔和的光線透過車窗照進來,夏煙半張臉被照得暖融融的,上邊細小的白色絨毛清晰可見,卓凡一時看呆。

直到夏煙推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不好意思地笑笑。

車子再度拐拐繞繞,停在一個胡同口。

中午吃飯的地兒就在裏邊。

院落沒有夏煙想象中私家菜館的幹淨和富麗,相反隻是皇城根兒普普通通一個狹窄、破敗的院子,東南角甚至還堆了好多紙箱。

雖說這地段房價貴,但一般人還真不情願住這兒,房子大多有價無市。

有一瞬間,夏煙以為卓凡帶她來錯了地方。

但他附到她的耳邊,低聲說:“別看這地兒其貌不揚,但菜肯定包你滿意。”

等到落了座,聽卓凡和老板交談,夏煙才明白他為什麽選了這兒。

“我女朋友和您是老鄉,您今兒就做些拿手的家鄉菜。”

老板姓徐,穿黑色棉布長衫,聞言麵色一喜,望向夏煙,親切地吐出一長串話。

夏煙愣住,“啊”了聲,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麽。

於是老板轉換成普通話,夏煙這才聽清楚,他剛剛是念了一串菜名,都是有名的湘菜。

她猶疑片刻,說:“您看著做就行,少放點兒辣。”

老板應了聲“好”,隨後進了另一間屋子和小徒弟一起做菜。

“你好久都沒回家了,估摸著你想家,我就自作主張尋了這家菜館。”待老板離開,卓凡說。

夏煙喝了口茶,很香醇,問:“這老板不隻會做湘菜吧?”

卓凡輕笑:“還真讓你給猜著了,這老板會做的菜係很多,手藝很不錯。上次我跟著朋友他們來就是吃的家常小炒,和他閑聊,才知道他是長沙人。”

於是特意安排了今天這一出。

別看這院子不打眼,但這家私房菜館不是一般的火,普通人預定得提前好久。

桌旁的八寶閣裏擺了幾盆文竹,一片青翠,陽光從罅隙裏漏下。

卓凡沒有聽到自己預想中的誇讚。

眼前的姑娘依舊平靜地喝著茶。

夏煙覺得卓凡這人真挺細心的,竟然會想著找家鄉菜帶她來吃。

但他估計萬萬沒有想到,星城並不是她的家鄉。在夏煙未滿二十年的生活軌跡裏,長沙隻是一個迫不得已的暫居地。

當她還沒有完全適應那裏潮濕悶熱的氣候、重油重辣的飲食時,她便再次回到了北京城。

或許不能用“回”這個字眼,因為這座城市早已和她毫無關聯。

哪裏都不屬於她,她也不屬於任何地方。

但夏煙沒有向卓凡解釋。她不想和任何人提及這些事情,提及過往。

等菜端上桌,果不其然,一團耀眼的紅色。

卓凡發現夏煙吃得不怎麽盡興,夾的最多的,不過是靠近她的那盤豆腐。

可即使這樣,明明不喜歡,她卻什麽也沒說。

卓凡同樣不嗜辣,這頓飯本就是為了討夏煙開心,可現在看她這樣,他隻覺一顆心異常憋屈。

她究竟,有沒有把他當她的男朋友?

到了飯點,來吃飯的不隻他們一桌。

老板在廚房裏烘炒忙碌,他八十歲的老娘也沒閑,手裏拿著被壓平的紙箱和空酒瓶進進出出,院角的小山越堆越高。

誰知等到一頓飯吃完,那堆小山已經消失。

兩人走出院子,看到門口停了輛收廢品的三輪車,三輪車的主人正在給老太太的廢品稱重。

他指著秤杆子上的刻度,語氣不大耐煩:“看,沒蒙您,稱了兩遍了都。”

老太太眼神不好使,叫住夏煙:“小姑娘,你幫我看看,這是多少,怎麽會差這麽多?”

老人家麵色焦急,嘴裏一直用不怎麽流利的普通話嘟囔:“平時都是老張來收,今天沒等到他,怎麽差這麽多……”

夏煙心知老人勤儉,一分一毫都在乎。

她瞥了眼秤杆上的數字,又瞅了瞅那堆紙箱。接著隨手拿起一個秤砣,在手中掂了掂,又看向秤砣的底部。

片刻後,夏煙衝那收廢品的冷笑起來:“您一大老爺們,欺負一老太太做什麽?”

那男人麵色一變,指著她的臉罵:“你小姑娘家家的胡說什麽?”

卓凡上前拍開他的手:“你有話好好說。”

夏煙卻不在意,道:“這幾個秤砣都被你動了手腳,底部打了孔,換上密度更大的金屬,您說是不是?”

“你、你……”男人氣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自己的招數被人識破,還被明晃晃地揭穿。

他把老太太的那堆紙箱用力扔到地上,隨後心虛地蹬著三輪車離開,蹬得飛快。

夏煙和卓凡幫老太太把紙箱重新搬進院子裏。

老人家握著他們的手,一直道謝。

卓凡沒料到夏煙還知道這些。

回去的路上,他給她閑講八卦:“這家人其實條件不差,老徐以前是倒騰古玩的。除了這兒的平房,他今年還給他兒子從老宣武區全款買了套房,隻是老人家節儉,總想幫襯點兒。”

夏煙和他的關注點不同,問:“他自己在這兒伺候老娘?”

“他有媳婦兒,以前兩人一起伺候,現在兒媳懷孕了,他媳婦兒就去了兒子家,聽說婆媳倆天天較勁。”

夏煙被逗笑,沒想到男人之間也這麽八卦,問:“你怎麽知道這麽清楚?”

卓凡見她笑了,也不自覺牽起唇角,道:“都是老徐自己講的。他兒子那個房子是中信城的,一般人買四萬一平,內部價打對折,我朋友經常來他這兒吃飯,他就找我朋友幫忙。”

難怪,老徐剛剛對他們態度這麽好。

“對了,”卓凡問,“你怎麽知道秤作假的事兒?”

“雕蟲小技罷了。”夏煙說道,“之前天氣還暖和的時候,我晚上在學校後邊的夜市擺攤,旁邊賣西瓜的大叔告訴我的。”

其實還有好多招兒,比如改秤杆、改鉤子,要是商家真想耍奸,防不勝防。

“你還擺攤兒?”卓凡看她一眼,怎麽也無法把眼前精致曼妙的姑娘和夜市裏的小攤小販聯係到一起。

不過不得不承認,夏煙的身上有一種很野生很朦朧的美感,這種感覺常讓他無所適從,沒辦法真正抓住她。

好像下一秒,她就如一縷煙飄走。

“嗯。”夏煙點頭,簡單解釋了下其實當時是在和朋友們完成一個影片拍攝的任務。

卓凡了然,說道:“還別說,你剛剛和那個收廢品的對峙的畫麵還挺帥,跟個女俠似的,和我一個朋友很像。”

說完,他立刻頓住,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司柏燃。

夏煙笑問:“怎麽個像法?”

卓凡扯扯唇角:“他也挺愛見義勇為的。”

不過在卓凡看來,那不過是多管閑事。

他不欲多言,夏煙也沒再問,她對他的朋友不是很感興趣。

-

下午,兩人去看了部電影,成龍的《十二生肖》,前兩天剛上映。

成龍的招牌武打喜劇,沒有太大驚喜,但也不至於看不下去。

夏煙覺得,和卓凡交往,看電影真的是最好的約會方式。

兩三個小時的時間裏,兩人可以一句話都不說,沉浸在別人的故事中,分析影片情節結構、學習演員演技。

如果可以,她真想和卓凡的每次約會,都可以從早到晚一直看電影。

忽略他總喜歡握著她的手這一細節。

等影片結束,走出影廳,天已黑。對麵也是座商場,流光璀璨。

夏煙在玻璃窗的倒映中,看到自己和卓凡並肩而立的身影。

“餓了嗎?”他問。

“我不吃晚飯的,你忘了?”從五點半開始,夏煙就不再進食,連水都很少喝。

卓凡皺眉:“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幹嘛對自己這麽狠?”

夏煙想到自己的同學,有些甚至從四點開始便斷食。

用老師的話來說,上鏡必胖一圈,表演係的學生就應該有表演係的自覺。

誰敢吃晚飯?

即使他們大多數人,目前還沒有正兒八經接過戲。

但機會潛伏在每個角落裏,人人心揣夢想,伺機欲動。

這種在漫長暗夜裏蟄伏等待的心情,夏煙不期望卓凡這種衣食無憂的富家子能懂。

她開口:“走吧,我陪你去吃。”

卓凡沒什麽太大的胃口。

一頓晚飯匆匆結束,他開著車,送夏煙回學校。

路上沒有堵,他卻總覺得心裏堵著氣。

夏煙就坐在旁邊,她是他的女朋友,可他總感覺,有什麽隔在兩人中間。

他以為夏煙不識路,於是中途拐道。

卻不知夏煙對這片兒極為熟悉,她問:“怎麽走這兒?”

“這兒……好走。”

夏煙沒拆穿他的謊言,斜靠在車窗上看路旁燈光和高樓織就的夜景,心中暗諷。

“煙煙,今晚……要不要回我家,別回學校了?”

果不其然,在這兒等著她。

夏煙側過頭,唇邊勾著抹意味不明的笑,瞧他。

她往指尖纏了縷頭發,問:“卓凡,你想什麽呢?”

語調一如往常的漫不經心,卻讓卓凡感到一陣不可侵犯的凜然。

他愛的正是她這副模樣,卻不敢再輕舉妄動,於是笑著解釋:“你別想太多,我給你買了禮物在家裏,一會兒我上去取,你在車裏等著就好。”

夏煙淡淡地“嗯”了聲。

很快到達卓凡住的地方,一個高檔小區,上大學後他便自己住這兒。

他把車子停在樓下,說:“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下來。”

“嗯。”

夏煙靠在車窗上,正想摸顆糖吃,手碰到包的邊沿,才想起那包小熊軟糖早已不知所蹤。

忽然,駕駛座的車窗被敲了敲。

夏煙以為卓凡回來了,伸手降下那邊的車窗:“怎麽這麽快——”

話還說完,她便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一個男人。

一個長相好看到百年難得一見的男人。

“卓凡呢?”男人開口。

夏煙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她指了指他身後:“你後邊。”

卓凡已經下來了,聞言從後邊拍了一下司柏燃:“阿司,你回來了。”

當初兩家人交好,兩人親如兄弟。連大人們買房,都給他們買在了同一小區,同一幢樓,甚至同一個戶型。

“凡子,也不介紹一下?”司柏燃繞著手中的車鑰匙,打量了眼夏煙,又看向卓凡,似笑非笑地問。

夏煙注意到,他右耳耳垂上有一顆六芒星形狀的鑽石耳釘,在暗夜裏格外耀眼。

不知為何,卓凡看到司柏燃望向夏煙的目光,明明與往常別無二致,他卻心頭不安地一跳。

他牽強地笑著,介紹:“這是我女朋友夏煙,和你們提過的。煙煙,這是我好兄弟,司柏燃,也是你們班付與的表哥。”

司柏燃玩味地在舌尖重複了一遍“好兄弟”三個字,目光卻落在夏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