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5年的7月20號。

夏煙永遠記得那一天。因為後來無數次, 心理醫生試圖讓她回憶起那個日子。她卻對後來所發生的事情的印象,漸趨模糊。

那天下著瓢潑大雨,她撐著傘沿路漫無目的地走, 隻是為了放風, 為了消磨時間,為了早點見到司柏燃。

黑色大傘將她整個人遮住, 帶給她無限的安全感。這樣,沒有人能夠看得到她,沒有人知道她就是這兩天鬧得沸沸揚揚的醜聞女主角。

走到新街口的時候,夏煙忽然想, 要不要打車去看一看陳穗芬。不過這個念頭隻是閃過半瞬,便被她打消了。

——今天下這麽大雨, 到去肯定很狼狽。

改天吧。

改天再去看媽媽。

除了她以外,沒有人在這樣的雨天駐足停留, 行人腳步匆匆, 汽車也飛馳而過,濺起泥濘的水花。

“轟隆——”夏煙聽到驚雷聲,抬頭望了望天。

飛機後空的厚重雲層被驚雷劈開。

司柏燃睜開眼睛, 向舷窗外望去,一片混沌漆黑中劃過一道閃電。

下飛機, 司磬派來的司機在外邊已等候多時。

助理撐著傘, 幫他拉開車門, 他的額頭包著紗布, 左眼眼皮也被碎片劃傷,整個人顯得有幾分狼狽, 那目光卻是淬著狠意。

車內小燈在車門關上後, 重新熄滅, 隻有司柏燃剛剛打開的電腦亮著光。

蔡妍的電話這時打了進來,問:“你下飛機了?”

“嗯。”

“你讓司機開快點兒,他倆正在客廳談事情,我很無聊。”

司柏燃輕嗤:“大小姐有什麽無聊的?”

蔡妍最討厭的就是他這個滿不在乎又略帶嘲諷的語調,明明她不欠他什麽。

“得了,你最好別惹我,說點兒好聽的,我還能幫你在你爸麵前敷衍過去,否則……”

她頓了頓,接著說:“這幾天,你那小情人可不好過吧?”

司柏燃皺緊眉頭:“她好不好過,和你有什麽關係?”

蔡妍笑起來:“是和我沒太大關係,但我就想關心一下。我們說好了的,先演著,但請問您能不能甭這麽刺兒?我欠你的?”

司柏燃一臉倦意,心頭的火壓著,說出來的話自然不好聽。

他不耐煩,不欲再與蔡妍多言,“掛了吧。”

司柏燃的視線重新落在電腦屏幕上,那上邊布滿了各種對夏煙的辱罵,不堪入目。

他每看一句,心便像被刀子劃過一刀。

怒氣在心中翻滾,甚至比那天晚上發現自己被趙希希算計後的憤怒來得更甚。控製光標移動的那隻手垂落在電腦前側,已青筋暴露。

蔣川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心有餘悸。

回來之前,他被司柏燃狠狠罵了一頓。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司柏燃這麽生氣,即使之前項目出現問題,司柏燃也沒有如此動怒。

昨天他短暫地醒來過一次,但當時蔣川心底猶豫,他對娛樂圈不熟悉,且擔心司柏燃的身體,便沒把夏煙的事情告訴他。

結果,一發不可收拾。眼下他這個職位能否保住都是個問題。

車子進入市區後,因為堵車,開得並不快。

到家時,已經八點多。

客廳裏燈火通明,司磬和蔡豐談得正歡,楊昕雯和趙欣園在一旁也不冷不熱地聊著。

唯獨蔡妍,她和趙欣園這個小媽麵和心不和,也懶得湊上前聊,自己在陽台上玩手機。

司柏燃進家,蔡豐先開口問道:“小司這是怎麽了,跟人打架了?”

一旁的司磬見狀沉下臉,冷冰冰地望著他。

司柏燃勾起唇角,挨個和人打了個招呼,才說:“也是倒黴,在海南的時候被酒店一花瓶砸到了。”

“呦。”趙欣園狀若吃痛地捂住嘴巴,“那肯定很疼的吧,好端端地怎麽被花瓶砸到了?”

司柏燃隻看了一眼這個矯揉造作的女人,便移開視線:“應該是酒店員工大意了,那花瓶就擺在架子邊緣,它掉的時候我正好從那兒過。”

“這可以告這家酒店的。”趙欣園說道。

司柏燃笑笑:“太麻煩了,並且酒店的認錯態度也很誠懇。”

司磬發話:“回來了就吃飯吧,大家都等著你一個人呢。”

說著,幾個人去了餐廳。

司柏燃全程帶著笑,那笑容讓人看不出真假,但至少司磬看到後,心裏的氣順了一大半。

蔡妍看著他唇邊的笑,心中卻越來越不平。

虛偽。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司柏燃一腳。

司柏燃默不作聲,收了收腿,抬頭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

趙希希也是當晚回的北京。司機開著車,駛在三環路上。

她望著外邊的雨,想到司柏燃今夜就會和夏煙相見,過不了多久,他們又會和好如初,她心中的不甘,就如同外邊的雨,瘋狂溢滿整個心房。

前邊有個大學,趙希希模糊辨認著校名,好像是首師大。

有小情侶打著同一把傘,在校門口不遠處的報刊亭前買烤冷麵,然後又在傘下互相喂著吃。

兩人衣著都很普通,上衣是優衣庫的情侶T恤,看不清長相,但身材顯而易見也很一般。

趙希希嘲諷地勾起唇角,恐怕也隻有未出校園的情侶,才會覺得雨天一起吃份烤冷麵就是浪漫。

她一向視之為廉價的愛,並對此不屑一顧。

可是今晚,不知為何,在嘲諷過後,她心中忽然又湧上一股名為嫉妒的情緒。那兩人臉上的笑容太過真切,男生看著女生的表情也滿是寵溺。

憑什麽,憑什麽,那個女生長得那麽普通,都能收獲愛情?

如果、如果,可以和司柏燃這樣,那麽她寧願不要現在的財富現在的身份現在的一切。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趙希希感覺自己的整顆心都被劇烈撕扯著,可她已經傾其所有,在司柏燃麵前,連自尊都不要了。

可他卻那樣對她,將她的自尊踩在腳下。

趙希希流著淚,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羨慕一個其貌不揚的陌生女孩兒。

“停車——”她對司機喊道。

助理打開車門,幫她撐傘,趙希希走到那個報刊亭下,餘光看向那對情侶。近看這兩人長得的確不怎麽好看,可他們的笑聲真切地傳入了她的耳中,刺得她一顆心發疼。

趙希希咬著牙,忽然,她注意到擺在前方的一本娛樂雜誌。

她衝老板指了指:“我要這個。”

趙希希拿到雜誌,快速翻看起來。老板在旁邊搭訕:“這不是前一陣剛火起來的那個女明星嗎,沒想到實際是這樣一個人。”

趙希希唇邊勾起一抹譏誚的笑。

上車後,不同於剛剛的悲傷,她眼中也帶起笑意,對司機說道:“去301醫院。”

這裏距離軍總不遠,車子開了不到20分鍾,便到了。

趙希希握著那本雜誌,敲響了陳穗芬病房的門。

陳穗芬果然還沒睡,其實是疼得睡不著,見到她很驚訝:“希希,你怎麽這麽晚來了?”

趙希希淺笑:“剛回北京,想著過來看看阿姨。”

“還是你最好,夏煙那家夥好久沒來了,也不知道在忙什麽。”

“夏煙她……”趙希希頓了頓,“她可能最近有事情,被絆住了。”

“什麽事情?”陳穗芬警覺地問。

趙希希麵露難色,最終說:“阿姨,沒事的,你別多想。”

她越是這樣說,陳穗芬心中越是忐忑,她猜到什麽,說:“我以前就說過,讓她繼續跳舞,不要當什麽明星,可是她不聽我的。”

“不過,我也沒有什麽資格管她。”

陳穗芬說著,歎了口氣。

其實她以前是根本不在乎這些的,她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對夏煙提過一次,夏煙沒聽,她便也沒再放在心上。

可是現在,隨著時間的流逝,生命一點點倒計時,陳穗芬才發覺,自己心底全心全意掛念的人,隻有夏煙一個。

她放心不下,自己走了,夏煙該怎麽辦。

她的女兒那麽要強,有什麽事情都會攬到自己身上,不會向身邊的人示一點的弱。

陳穗芬這般想著,心頭越發難受起來。

趙希希見狀,把雜誌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坐下來陪她說了會兒話。

“阿姨,那我先走了,不打擾您睡覺了。”

“好,小張,你送送希希。”她對護工說道。

等小張回來,陳穗芬看到那本雜誌:“小張,你幫我遞一下。”

陳穗芬直覺趙希希今晚來有事情,她拿起那本雜誌,翻了幾頁,忽然驚恐地瞪大眼睛,下一秒,便覺得喘不上氣來。

“陳姐、陳姐,你怎麽了……”

“醫生、醫生……”

-

夏煙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一直走到河邊。

她望著夜裏落雨的河麵,忽然意識到這條河她和司柏燃當初來過,就是當初兩人的“定情河”。

那個晚上也下著大雨,他們從一家小麵館出來,在逼仄的胡同裏避雨,後來來到這裏,司柏燃“偷”了一條電動船,兩人坐著船在雨夜遊北京城。

原本那時他們還分著手,夏煙以為遊戲結束,自己再也不會和司柏燃在一起了。

卻在那晚,她發現沒有人能夠拒絕司柏燃。

那個浪漫到無以複加的司柏燃,穿著小孩子亂塗亂畫過的T恤也依舊帥得一塌糊塗,喜歡在蒼蠅小館裏找美食,會淋著雨給她唱《開始戀愛》,他知世故而不世故,在成人世界裏打轉卻仍舊保留著最率直的少年氣。

夏煙的腦海中回響起《開始戀愛》的旋律——

“何事我會妒忌我會擔心魔鬼搶走你

何事我每次都不知不覺越來越想你

腦袋不停為你轉到企不起

……”

雨越下越大,已經稱得上暴雨,夏煙準備回去。

城市的排水係統雖然也屬於基礎設施,但因為平常看不到發現不了,很少有官員會把注意力放在這費力不討好的上邊。

可一旦下大雨,便遭到了考驗。

轉頭走了兩步,夏煙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一個電話打進來,是醫院護工。

她心中頓時不安起來,不知道這麽晚醫院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她按了下接通鍵,卻因為太過緊張,按成了紅色的拒接鍵。

她忙給護工回撥過去。

電話那頭很快響起中年女人焦急的聲音:“夏小姐,你快來醫院吧,你媽媽、你媽媽她快不行了……”

手機從夏煙手中滑落。

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晃動。

雨聲從耳旁消失,大腦一片空白,夏煙深呼吸、呼吸,蹲下身從地上撿起手機,好在沒有被摔壞。

她手顫抖著,在網約車平台叫車。

雨天、工作日,前邊排了二百多號,夏煙加了很多錢,並留言多少錢都可以,隻要盡快能到。

卻依舊沒有司機接單。

明明是七月份,卻像是寒冬,她冷得全身發顫。

雨傘掉在了地上,也顧不得打。

遠遠的,夏煙看到一輛出租車駛來,她抬起手招車,卻眼睜睜地看著那輛出租車從她身前飛馳而過。

夏煙忙給司柏燃打電話,那邊響了兩聲便掛斷了。

她繼續撥過去,這次,彩鈴一直在響,卻沒有人接。夏煙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機提醒電量剩下不到百分之十,才不再繼續。

她怔怔地盯著手機,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在好友微信群裏問誰在東直門附近。

葛星河先看到夏煙的信息,問她怎麽了,又說她住的地方水已經溢過了腳麵。

夏煙想到她住在甜水園,也沒有車,一時間過不來,心中愈發絕望。

她幾乎要哭出來,沒時間打字,給群裏發語音:“醫院剛來電話,我媽好像……”她說不出那幾個字,“我現在在東直門這兒,打不到車,手機也快沒電了,你們誰在附近能送我去一趟醫院?”

說完,她忙把手機後台的應用全部關閉,調成省電模式。

蘭思唯聲音焦急:“我在西邊……我現在直接去醫院吧,你等等,我幫你問問我其他朋友誰在附近。”

周婷也回複:“怎麽會這樣?賀聲好像在附近,我幫你問問。”

她又說:“現在外邊雨太大了,你先找個地方避避。”

夏煙已經沒有時間了,手機電量也支持不了幾分鍾。她傷心又絕望,哭著在雨中狂奔,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全身都濕透了。

-

司家的晚餐還在繼續。

蔡豐正問起司柏燃自己公司的事情。司磬在一旁冷聲說道:“就是砸錢瞎搞。”他並不讚成司柏燃自己創業。

司柏燃也不惱,給蔡豐講了講公司今年的幾個項目。

忽然,手邊的手機響起來。

司柏燃還沒接,便察覺到一旁司磬目光不善。。

他勾勾唇角,按了拒接,並把手機調成靜音反扣到桌麵上,抬頭繼續和蔡豐交談。

直到吃完飯,司柏燃忙拿起手機去了沒人的地方。卻沒想道夏煙打了那麽多的電話,還有付與、夏澤川等人的電話。

他心一沉,給夏煙回撥過去,電話那頭卻提示對方關機。

倏然間,微信群裏的新消息蹦出來,原本想劃掉,卻看到付與問:“現在什麽情況了?我給我哥打電話也沒人接。”

他往上滑聊天記錄,突然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

再也顧不得一切,司柏燃衝進楊昕雯的房間,找了一把車鑰匙,便往外跑。

客廳裏的司磬見狀,問道:“你去哪兒?”

司柏燃回頭,匆忙地向蔡豐等人道歉:“我有一點急事要去處理,抱歉。”說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眾人眼前。

蔡妍“欸”了一聲,隨後,拿起包也跟著跑了出去。

-

不知跑了多久,身後忽然響起汽車的鳴笛聲。

夏煙轉身,看到熾白車燈的的光線穿透茫茫雨夜,那一瞬,她像是看到了希望。

她什麽都顧不了,飛奔上前拉開車門,駕駛座上坐著的——是夏澤川。

他見她渾身濕透,忍不住皺眉,眼下卻來不及多說,隻單手打開空調熱風:“快關車門,我們馬上走。”

“砰”一聲車門關上後,夏澤川一腳踩下油門,車子開得飛快。

他找出紙巾扔給她:“先擦擦,你手機是不沒電了,手套箱裏有充電寶,你先給手機充個電。”

他剛剛看到微信群裏的消息後,便開車出來找她,打她的手機,一直關機,給司柏燃打電話,也沒人接。

他在附近徘徊好久,才終於找到她。

夏煙怔怔地點了點頭,像是失了魂一般,在黑暗裏摸到充電寶。

半晌,她才發出聲音:“謝謝。”

夏澤川張了張嘴:“你先別擔心,阿姨……”

話剛說出口,就被夏煙打斷:“不用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