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一過完, 春節徹底結束。
家家戶戶門口都貼著春聯,而一個月的時間,有的人家門外的春聯已經被風吹跑。
南方氣溫在一天天轉暖, 春天悄然來臨。
北京卻又下了場雪。
正是傍晚時分, 雪下得洋洋灑灑,全市交通癱瘓。
夏煙坐在出租車裏, 聽著交通電台的主持播報各路段的擁堵情況。
她懷裏抱著手袋,裏邊放了兩罐香菇醬,是她自己做的,說好今天給蘭思唯送去。
蘭思唯休息了一個正月, 馬上就又要進入每天趕通告的日子。兩人昨晚在微信上說好,今天夏煙來找她, 順便帶上香菇醬。
夏煙不會做飯,但喜歡自己醃製一些東西吃, 比如蜜漬檸檬、香菇醬、小魚幹等等, 味道倒還不錯。
一如她釀的酒,味道很好。
眼看著還要堵一會兒,夏煙給蘭思唯發微信:“堵車, 得晚點兒到”
蘭思唯沒回複她。
這人不知去做什麽了,半小時前她出發時給她發過一條微信, 也沒回複她。
車子走走停停, 終於到了蘭思唯住的小區門口。出租車沒有通行證不能進, 夏煙付了錢, 拎著手袋獨自下了車。
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打了個冷顫, 雖然冷, 卻不自覺笑起來。她伸出手, 一朵雪花落在她的掌心。
夏煙握住,再張開手時,雪花已經融化。
洛杉磯沒有雪,她在美國這幾年,隻見過一次雪。
那是2018年的冬天,她跟著Samantha去波士頓探望一位做電影的老朋友,不巧遇上雪災。
最開始時,那雪隻是普通的雪,到後來,越下越大,一發不可收拾,全市停課停工。
她被困在停電的老房子裏,心中惶恐不安。
夏煙眨了眨眼,思緒從記憶中抽離。睫毛上有雪花,隨著她眨眼的動作進入眼睛裏,涼絲絲的。
夏煙呼出一口熱氣,在空中凝結成白霧,她加快腳步,向蘭思唯住的那棟樓走去。
這小區的安保措施極其嚴格,這幾年不少明星和富豪在此置業。
盡管物業有心維護小區冬天的景致,但氣候使然,小區裏依舊呈現出一派蕭瑟之意,比不上南方的豪宅,一年四季都草木興隆。
夏煙進入入戶大堂,她之前來過幾次,蘭思唯幫她在物業做過登記,前台的小姑娘也對她有印象。
見她進來,衝她笑著點點頭。
夏煙回了個微笑,然後走進電梯。
電梯裏的牆麵光可鑒人,她看著穿著厚重羽絨服的自己,頭發隨便紮成了一個丸子,一張臉素麵朝天,出來得急,又是來蘭思唯這兒,她連妝都懶得化。
不知為何,夏煙心跳莫名加快。
這段時間,司柏燃在外出差,她生活逐漸步入正軌,白天在寫劇本和讀書中度過,偶爾會去看看裝修進度,房子的硬裝基本已經完成。
她沒事做的時候,就逛家居網站挑軟裝,遇到拿不準哪個好看的關頭,便把圖片發給司柏燃和蘭思唯,讓他倆幫忙拿主意。
好玩的是,這倆人的主意經常相反,讓夏煙哭笑不得。
夏煙胡思亂想著,電梯在蘭思唯住的樓層停下。
她站在門前,按了聲門鈴。
微信上蘭思唯依舊沒有回她,她又發了一條微信給她:“我到了,你在家嗎?”
沒有回複。
她有蘭思唯家的密碼,正當她猶豫是否要輸入密碼的時候,門忽然開了。
“煙煙?”蘭思唯眼中明顯閃過錯愕。
夏煙正準備走進去,調侃一句“你是不忘了我要來?”忽然注意到她的衣服很淩亂,脖子上還有刺眼的痕跡。
下一秒,夏煙就看到裏邊又走出來一個人。
——晝短。
她愣住,晝短見到是她也明顯愣了一瞬。
不過片刻,他便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道:“什麽時候回來的?好多年沒見了。”
他穿著件單薄的黑色襯衫,領口的幾顆扣子都是開著的,腰間係著愛馬仕的皮帶。
和十年前的那個晝短相比,明明還是同一個人,卻氣質迥然。
夏煙關上門,沒去看晝短,也沒回答他的問題,隻看著蘭思唯。
蘭思唯避開她的視線,回頭對晝短說:“拿上你的東西滾。”
晝短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水,不急不緩地喝了一口,然後當著夏煙的麵親了蘭思唯一下。
他語氣吊兒郎當的:“下了床就翻臉不認人?”
蘭思唯推開他,不知低聲罵了句什麽。
隨後,她拉著夏煙的手進了裏邊的房間。
屋外傳來關門的聲響。
房間裏沒有開燈,昏昏暗暗,窗戶外一片白茫茫的雪色。
蘭思唯正在這昏沉的光線下拚一幅拚圖。
夏煙站在一旁,看著她手裏握著一小片拚圖,心煩意亂地去找這一小片的正確位置,卻怎麽也找不到。
兩人誰都沒說話。
“不拚了。”忽然,蘭思唯把桌上的一堆碎片全部攪亂,氣急敗壞地說道。
夏煙打開燈,幽幽問:“多久了?”
“什麽?”蘭思唯下意識道,卻隨即明白她在問什麽,她眼眸黯下去,笑著說,“沒有,今天第一次,就被你撞到了。”
夏煙有些尷尬。這種尷尬像是爬在腳心的螞蟻,四處亂竄,讓她渾身不舒服。
她一向不喜歡插手朋友的感情,或者對朋友的感情做什麽評價。但這個人是蘭思唯,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一回想起方才晝短的那張臉,心中便不自覺泛起厭惡。
夏煙看過那部令他一舉成名的電影,不得不承認,晝短此人,才華是有幾分的。
可才華從來不與人品掛鉤。
這幾年的時光,之於晝短,是春風得意,是名利場的無盡浮華。
他浸**於酒精和四麵八方的稱讚聲裏,一雙眼睛早已不見昔日的風采。剛剛看向夏煙時,眼底的輕佻和不屑連掩飾都懶得掩飾。
“是不覺得我特賤?”蘭思唯忽然問她。
夏煙不喜歡她這樣說自己,她皺著眉,問:“他就那麽好?”
蘭思唯的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你知道嗎?因為晝短,付與經常罵我,他說的那些話我都懂,我也知道晝短這人不是玩意兒,那會兒他總是貶低我,為了他我打過兩個孩子,醫生說可能再也懷不了孕,我就是恨,我恨他更恨我自己。”
夏煙喉嚨裏如梗了一根那刺般難受,她開口:“我前一陣兒在海南其實見過他,和一小姑娘摟摟抱抱。”
那小姑娘看起來特別水靈,像是剛成年,說話也嬌滴滴的。
夏煙當時隻看了一眼,便心中作嘔,移開視線。
“我知道。”蘭思唯笑,“你不會覺得我還做著什麽他愛我的美夢吧?這兩年他越來越不把他那老丈人放眼裏,沒少被拍到和小姑娘去酒店的照片。”
蘭思唯倒在沙發上,懷裏抱著一流蘇抱枕,神情懨懨的。
夏煙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口。
忽然,蘭思唯轉頭望了望窗外的雪:“都過了驚蟄了還下這麽大的雪,要不要吃火鍋?”
夏煙瞪她:“你覺得我還能吃得下東西?”
蘭思唯輕笑起來:“不要這樣嘛,你別擔心我,你姐們兒我呢,反正就這樣子了,有朋友有家人,錢也賺得夠多了,現在就想隨心走。”
夏煙想說,你不是在隨心走,你不過是在懲罰自己,玩火自焚。
“別這樣看著我,你不知道你每次這樣看人特別給人壓力,還不如罵我一通呢。”蘭思唯把她拉到沙發上,“我給付與打個電話,叫他一起來吃火鍋吧。”
“下這麽大雪,甭折騰他了,現在外邊堵得厲害。”
“他就在這小區。”蘭思唯說著,按響了視頻通話。
夏煙倒是不知道付與也在這小區住。
付與很快接起電話,答應得也很痛快:“我這有酒,帶過去,給煙煙嚐嚐。”
付與這幾年一直沒個正形兒,演過電視劇,拍過電影,幹過幕後工作,什麽都做過一點,但都沒掀起什麽水花,倒是在圈裏和蘭思唯出了名的關係好。
網友們提起付與,通常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蘭思唯的那個男閨蜜”,第二印象就是“他好像是個富二代”。
付與很快到來,還帶了一堆蝦和酒。
一見到夏煙,他張開一個大大的懷抱:“嫂子,抱一個。”
夏煙笑著,抱了抱他。
去年剛回國的時候,他倆見過一次,後來便一直沒見過。
蘭思唯調侃道:“行了,你還敢抱她,讓你哥知道打你。”
“怎麽就不能抱一抱了,我哥那小氣鬼,好歹我和煙煙是同學呢。”
三個人說笑著,一起吃了頓火鍋。
夏煙沒喝酒,她從下午開始便胃疼,吃得也很少。
付與:“你這身體還不行呀?要不再吃點中藥?”
蘭思唯懟他:“中藥中藥,你怎麽見了誰都給人家推薦中藥,煙煙之前喝那麽多中藥都不見好,要我說,你把你家那個阿姨借煙煙一段時間,讓她給煙煙好好熬點兒藥膳吃。”
付與喝了口酒:“這好說。我家這阿姨是個客家人,藥膳熬得可好了,我媽不知道從哪裏找的,不過我也不吃,在我這兒阿姨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蘭思唯之前有段時間經常拍夜戲,身體虧空,內分泌紊亂,後來付與便讓他家阿姨給她熬藥膳,吃了段時間,還挺管用。
“不用這麽麻煩。”夏煙推拒,“我昨天吃了點冰的,今天才胃疼。”
一晚上,夏煙的視線不時落在蘭思唯身上。
蘭思唯有所察覺,但故作忽視。
夏煙看著她和付與鬥嘴,兩人似乎一見麵就掐。
他們從中學開始做同學,到如今認識十幾年,已經非常熟稔,之間的默契,有時連夏煙都比不了。
蘭思唯和付與鬥嘴時,眉目舒展,好像全然無心事,剛剛和晝短的見麵,不過是夏煙臆想出來的。
她有一瞬的恍惚,卻很快明白過來,蘭思唯一直是這樣的,看著大大咧咧,其實心裏藏了很多事兒,她對許多事情看得都很明白。
可再通透的人,遇到自己的感情,也會變得糊塗。
夏煙離開時,開了蘭思唯的一輛車。雪還在下,路很滑,她開得非常慢。
東三環依舊異常擁堵,車燈聯結成串,橙紅橙黃的光線似乎要將這寒冷的雪夜融解。
路旁的綠化帶裏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
夏煙的思緒,忽然不受控製地,再次追溯到2018年的那個冬天。
那會兒其實才剛立冬,她住在波士頓市區的一棟老別墅裏,正發著高燒。
那房子是Samantha老友的,Samantha和老友要去郊外拍東西,因為夏煙生病,便沒帶她去,讓她在城裏養病。
誰知下起了雪,他們趕不回來,給夏煙打電話,讓她去超市買一些應急的食材,以防雪一直不停。
最開始的時候,夏煙沒當回事兒。
她燒得頭昏腦脹,吃了藥體溫一直沒有降下去,冰箱裏還有兩袋吐司,她便懶得去超市。
雪是慢慢變大的,這期間時下時停。
夏煙隔著磨砂窗戶,對外邊的情況看得不真切。直到第三天的早上,她體溫恢複到正常,這才下床打開窗戶望去。
滿世界的白色,鋪天蓋地,雪還在下。
那白色刺得她眼疼,有一瞬失明的感覺。
夏煙忙關上窗戶,瀏覽新聞,許多學校已經發布了停課的通知。
她打開冰箱一看,兩袋吐司已經被她吃完,冰箱裏空空如也。
夏煙不得不套上羽絨服,踩著厚厚的雪,去附近的超市買食物。
波士頓的氣溫極低,她一路走得非常艱難。
誰知到了超市,貨架上已經空了,食材早在兩天前便被搶購一空,當時的景象如同世界末日要來臨。
夏煙愣怔著,最終買了些不實用沒人要的東西回到別墅。
因為這趟出門,當天傍晚,她又開始發燒。
屋漏偏逢連夜雨。
最不幸的是,老房子的電路年久失修,由於這場大雪,別墅裏停電了。
夏煙饑寒交迫,半夢半醒躺在沙發上。
太冷了,太寂寞了。
那雪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而她被全世界拋棄。
直到蘭思唯的視頻電話打來。
蘭思唯那天應該是喝了酒,在電話裏前言不搭後語地對她說:“煙煙,我好想你……煙煙,我今天見晝短了……他才結婚多久?就背著他老婆搞小姑娘,什麽玩意兒……煙煙,我想你,你那兒怎麽那麽黑?”
夏煙的手機電量沒剩下多少,但她耐心地聽著蘭思唯的哭訴。
在那樣寒冷的一個夜裏,她生著病,聽到蘭思唯的聲音,仿佛聽到天籟。
“你在波士頓?那裏不是下大雪嗎?還停電了?煙煙,你好慘……”
電量耗盡,手機關機。
夏煙再度被拋進黑暗裏,她一點點數著時間的流逝,心底被不安籠罩著。
想哭,又哭不出來。
世界安靜得可怕,隻有牆壁上的掛鍾還有外邊的寒風發出聲音。
夜裏十一點鍾的時候,夏煙的眼皮還抬著,盡管頭痛欲裂,但她前兩天睡了太久,現在已經睡不著了。
她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敲門聲非常用力。
夏煙去開門的時候,一顆心忐忑不安。
屋外的人穿著防寒服,剛從越野車上下來,手中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
見到夏煙,他驚呼:“你終於開門了!我要凍死了!”
他圍得很嚴實,隻露出一雙藍眼睛,但中文說得非常流利。
不待夏煙說話,他便把那大包小包塞到她懷裏:“應急的食物都有,夠抗好久了。”
夏煙懷疑自己燒糊塗了,眼前看到的都是幻想。
那男人從她身邊擠進去。
“你要做什麽?”她終於反應過來,開口問,想攔卻攔不住。
男人不回答她,一走進去便打開牆上的電表箱看了看,然後從兜裏掏出手電筒和維修工具。
沒過幾分鍾,別墅裏重新亮起來。
“大功告成,我要趕快回去了。”
在他修電路的工夫裏,夏煙掐了自己好幾下,確定眼前發生的不是幻覺。
眼看著男人要走,她問:“你是誰?”
“John.”
“誰讓你過來的?”
心口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男人沒回答這個問題,關門的那一刻卻回頭對她說:“祝你早日和愛人團聚,他很擔心你。”
那個神奇的夜晚,在John離開後,夏煙打開那堆袋子,發現裏邊除了各種應急食物以外,還有一個看起來格格不入的奶油蛋糕。
夏煙忽然想起來,那天是11月11日。
距離她生日結束,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
波士頓的大雪一連下了一周。
……
“滴滴”的喇叭聲響起,夏煙從記憶裏回過神,前邊的車流已經開動,後邊的車子在催促她。
她歎了口氣,踩下油門。
手機被她丟在副駕駛座上,在這一瞬亮了起來,屏幕上閃動著司柏燃的名字。
那麽耀眼,那麽溫暖。
作者有話說:
今明兩天會更很多章,但不建議看,下周四放結局,建議到時候一起看,閱讀體驗更佳——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