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春末的時候,從東城大街一直到西坊大街,沿路掛著紅綢子。

有客人進了萬春樓,見著裏麵張燈結彩的喜慶樣子就問這家是不是要嫁女兒了。

熟客瞥了一眼頓時就明白這人絕對是外地人,於是就故作熟稔的湊過去,搭著對方的肩膀就坐到了人家身邊,熱心腸的說:“這位兄弟你是初到咱揚州吧,這不是萬春樓的老板娘嫁女兒,她家親生的隻有一個狀元郎兒子,不算親生的話倒是有一大堆彪悍的幹女兒。要辦喜事的是在揚州跺跺腳都要震一會的宋家。”

客人連忙說:“是不是那個揚州首富宋家?前年我來揚州的時候,已經聽別人說了,宋家老爺和宋家收養的義女是吧。”

熟客心想居然還是知dào 一點的,可是隨即又換上一副“你這了解的根本不透徹”的遺憾表情,用是說書的語氣繼xù 往下說:“是這個宋家不錯,嫁的也是這位姑娘,可是結親的卻另外一家。那宋老爺早就娶了別人了。”

“這揚州還有誰家能與宋家門當戶對?”

“也不算是外人,宋老爺娶得是自己府中的身邊人。”熟客一邊說,一邊無比自然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水喝下潤潤嗓子。

“這身份可真是……”

熟客見對方說不下去的樣子就接口道:“這個意思人也明白,不過去年宋家遭難的時候,那宋老爺的境況可是一落千丈,差點連命都沒有了。這位雲粼夫人對宋老爺不離不棄,連流放都跟著去。這等重情重義的女子,肯定要娶回家了。”

“那這樣說來是,今天出嫁的那位姑娘可不就是被毀了婚約麽?”

“話不能這麽說,宋老爺與她是有婚約是不錯,但是如今她也找到了良婿,皆大歡喜麽。”

“那這位新郎官是個什麽來曆?”

“不知dào 。”熟客飛快的說。

“連個底細都不知dào ?恩,那怎麽就能說是良婿?”

“隻知dào 姓樓,不是南方人。看看前幾日往宋家抬的聘禮就知dào 來頭不簡單了,一隊人扛著箱子從路頭排到路尾。人人都猜是京城的,京城的達官貴人這麽多,說不定這位宋小姐就飛上枝頭了。當初宋老爺娶親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熱鬧。”

熟客見對方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了,趁機又多喝了幾口酒後才離開,心道這白來的酒水是喝的差不多了,若是再有兩口吃的那麽這一頓就能給對付過去了。心中正打著這樣的小算盤的時候,就看到萬春樓又進來一個人,看樣子是個公子哥,聽他跟樓裏的姑娘說話口音又是外地的。這人的**病又上來了,湊上去正好就聽到那人在說:“不愧是宋家,這麽大的排場。”

他簡直就像是一條泥鰍,滑溜溜的冒出來接道:“那也要這門親事結得親好。”

萬春樓的姑娘大多都知dào 他是什麽人了,看客人已經坐下就笑嘻嘻的走開。那公子哥側臉瞥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奇道:“莫非這位兄弟知dào 什麽有意思的事?”說著,手抬起做出個“請”的姿勢。

他心中一喜,篤定這一頓不用回家吃飯了,樂嗬嗬的坐在公子哥身邊,一臉“沒有我不知dào ”的自信勁頭。

“與宋家結親的是京城來的大戶,這難道還不夠好的?”

公子哥眯著眼睛笑起來:“那宋家小姐要遠嫁到京城啊?”

“可不是,新郎官是個大人物,宋小姐以後可就有好日子過了。”

“是麽?”公子哥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他才想肯定的點點頭,就見人家的臉色頓時就變了。那公子哥臉上笑意全無,眼中甚至有了些寒意,原本俊美溫和的臉上竟然顯出幾分厲色。

他擅長察言觀色,一見如此就知dào 自己還是該回家吃飯了。他將自己說的話在心中重複了一遍後,也不知dào 究竟哪一句話說錯了惹得這人不高興。

“恩,眼見就晌午了,我那婆娘隻怕在家中等急了,多謝這位公子的酒,告辭告辭。”他笑嘻嘻的說完就從人家眼前溜走了。

公子哥臉色難看的獨自坐著。又過了一會兒,有幾人進了萬春樓,領頭的青年很快就發xiàn 了他,他走過去站在對方身邊恭敬但是卻沒什麽情緒的說:“秦少,我們爺正等著您。”

公子哥瞥了他一眼:“怎麽還特意來找我,難不成賓客不多還需yào 我去給他撐撐門麵?”

來人是方遠,麵對帶有情緒的秦部毫不在意,繼xù 木著臉說:“秦少您撐的不是我們爺的門麵,而是幫宋姑娘撐門麵。”

秦部聽到這話就笑了“可真會說話,我就是想知dào ,這話是不是樓忱教你說的?”

方遠搖頭,連半分惶恐謙虛的表情都懶得裝,“不是,小的嘴笨,隻是實話實說。”

秦部笑了起來,雖然沒見著有多高興,但是至少臉色不再冷冰冰的了。他扔了酒錢在桌上,站起來往外走,方遠不遠不近的而跟著。

一路上秦部不言不語,等見著新郎官樓忱的時候才說:“你們這一家什麽時候成為京城裏來的大戶了,都說蕊曉嫁了個京城來的好人家?”

“他似是不願意讓人知dào 與誰結親,也隨便外麵怎麽傳。”樓忱答。他穿著豔紅的喜服,喜慶的直紮眼。

“難不成那宋青涯還是嫌你門不當戶不對,看不上玄鷹堡?說出來也失了他們宋家的派頭?”秦部故yì 說。

樓忱也不惱,平靜如常的說:“可能是不想沾上江湖上的關係,不過,隨便宋青涯是怎麽想的,總之為了這門親事我可全都一並答yīng 下來了。”

秦部見樓忱連個惱羞成怒的表情都沒有,言語間甚至還有幾分得yì ,秦部不想自己麵上難看,今日他已經足夠春風得yì 了,無論自己怎樣這人都不介yì 。

“新娘子呢?”

“在宋家等著迎親。”

秦部就問:“她倒是真願意跟你回漠北那種地方。”

“誰說是要回漠北了?”

這回就輪到秦部吃驚了:“難道還打算去京城久居?”

樓忱已經不說話了,隻是笑,眼神中還帶著點期待,秦部見了,不知是要繼xù 問到底,還是直接恭喜幾句。

樓忱忽然將右手放在了秦部的肩膀上,正正經經的道了聲多謝。

秦部沒好氣的說:“謝什麽,謝我沒有繼xù 在你和蕊曉之間生事?”

“不是,蕊曉與我情投意合不怵旁人,我隻是謝你這些年幫我的種種。”樓忱的話讓秦部咬牙。樓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本想好好的謝你一句,偏生你壞了氣氛。”

“真要是想聽你一句謝謝也沒必要整這麽多。”秦部稍微停頓片刻後,終於拿出在旁人新婚時該有的態度了。

“你可終於得償所願了。”

“哪裏哪裏。”

“蹉跎了半輩子像笑話一樣白白活忙,隻有這件事才算正經。”

“慚愧慚愧。”

“以後好好待她。”

“用不著你來提醒。”

秦部上上下下打量著樓忱,像是從沒見過他似的:“還是想不到最後你們兩人竟然走到了一起。”

“我也沒有想到。”樓忱像是想到了什麽,臉上露出一種大夢初醒的真實笑容,“我從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喜服都穿上了,還能說出這種話,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秦部搖搖頭,打算開口方遠卻進來:“吉時到了,現在就該出門迎親了。”

樓忱立kè 一臉凝重的站起來,手不知dào 該往哪裏擺放似的隻能笨拙的整理了一下的衣袖。他抬腳往外走,聽到秦部在他身後用真誠的語氣說:“恭喜。”

他轉頭朝秦部笑了笑:“多謝。”

相比較樓忱這邊的有條不紊,宋家這邊熱鬧的簡直就像是一鍋煮開的粥。等到迎親的人到了新娘該頂著喜帕出閨房的時候,吳媽忽然說:“快哭,姑娘出閣離了娘家怎麽能不哭幾聲的。”

蕊曉睜大眼睛看看吳媽又看看雲粼。她這些天都處在一種茫然的階段,除了知dào 自己要與樓忱成親以外就什麽都不知dào 了。雲粼見她一臉“為什麽”的表情就說:“不哭就算了,到時候哭花了臉誤了吉時就更不好了。”更重yào 的是此刻已經有不少人抹眼淚了,若是蕊曉再哭出來,到時候被她一引,場麵肯定不好收拾。

吳媽擦著眼淚說:“沒想到就這樣出嫁了,還嫁得那麽遠,我怎麽就不能跟你一塊去了?”

“蕊曉她有人照顧,吳媽您操心了一輩子還不夠,該好好養老才是。”雲粼一邊說一邊就往蕊曉的頭上覆喜帕。就在這時候,蕊曉紮紮眼睛,忽然哭出來。

果然,蕊曉一掉淚,吳媽哭得越來厲害,一眾人也跟著哭。雲粼小心翼翼的擦掉她臉上的淚珠:“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哭兩聲就罷了。”

沒想到哭聲卻越來越響,最後竟然變成了嚎啕大哭。蕊曉抱著吳媽道:“我不嫁了,我不嫁了……”

吳媽竟然也沒說她胡鬧,摟著她“肉啊心肝啊”的說:“我的兒啊我也不願意你嫁那麽遠啊……”

一屋子的人,除了雲粼之外全都哭開了。雲粼無奈的聽著震耳欲聾的哭聲,不再勸一句。有人進來催新娘子免得誤了吉時,蕊曉被人攙扶起來往外走。

樓忱與宋青涯等到大堂,兩人以眼觀眼,卻不說話,想來要麽是無話可說,要麽就是不想開口。等了片刻女眷們終於出現了,人還未到,哭聲卻震天。

樓忱需背著蕊曉送她上花轎,雖然蒙上喜帕看不到臉,但是等人伏在他背上的時候依舊在抽泣。一眾女眷跟在後麵,尤其是明茶那孩子,還用生離死別的腔調喊著“蕊曉姐,蕊曉姐……”,像是以後都見不著麵一樣。

樓忱忍不住低聲問:“都在哭什麽,難道是真的傷心?”

“高興了也是能哭的。”蕊曉低語。

樓忱心想你看看吳媽與明茶那副樣子,誰能看出今天辦的是喜事。

蕊曉的抽泣聲漸漸的低下去,兩人的呼吸疊在一起。樓忱眼見就要踏出宋家的大門了,忽然就聽到一個平靜的聲音:“這是一個開始,新的開始。”

樓忱居然立kè 就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除了欣慰感動之外,背上的蕊曉也變成了重重的責任,將心中某處一直虛空了很久的位置填上了。

這是一個開始,又一個開始,被過往影響,帶來無數可能,有可能是圓滿的,也有可能不會那麽一帆風順,但是至少兩人都向前走了。

樓忱將蕊曉往上托了托,兩人的喜服像是一朵紅色的碩大花朵。他微微低著頭,蕊曉將腦袋側靠在他頸上,溫熱的鼻息透過喜帕軟軟的沾在耳朵上。

他眼角帶著笑意,抬腳跨出了宋家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