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是誰

婚變發生,我的內心無法平衡。被丈夫拋棄,對我而言意味著我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一個不被愛的女人,我身為女人的魅力都沒了,怎麽辦?這是維持我生存下去的一個要素。丈夫不愛我,恐怕全天下的男人都以為我是一個可憎的女人吧。

進入“皇冠出版社”做編譯,收入變豐以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置裝,買了很多的露背裝,又買了很多的高跟鞋。我經常濃妝豔抹,四處招搖,隻為試試我自己還有沒有女人的魅力。有時候,我會作出很不適合自己年齡的打扮,故作少女樣。總而言之,我無法替自己定位。

那陣子,我就像隻無頭蒼蠅。今天想像崔苔菁一樣被認同,我就開始崔姬式的嫵媚打扮;隔幾天,我又覺得那個形象效果不彰,別人好似都不以為然。我又開始環視周圍,搜索枯腸,也許像熊旅揚比較好,我又打扮得很端莊,似乎又不太對勁,太正經了,又開始研究打量……於是我就在不斷變換裝扮中遊移。

夏天,我穿著新買的露背裝,自認為很性感。有了錢,我也不自己洗頭了,跑到美容院去做頭發。當我的指甲上還塗著指甲油的時候,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左瞧右照,好像頗有那麽一點風情。

這時,幫我洗頭的小姐跟我搭訕:

“太太,你好像沒來過我們這裏哦?”

對啊,別人介紹的,我說。

“我跟你講哦,太太,我做這行很久了,我會看人家的職業哦。”

真的啊,那你猜猜我是什麽職業?我湊趣地問她。

“你是老師,對吧?”

老師有我這樣打扮的?我狐疑。

“哎呀,現在的老師跟以前不一樣嘍,很多老師都打扮得很漂亮。”

哎,我的意思是我穿這麽性感像老師嗎,她卻以為我問的是老師怎麽不能穿這麽漂亮。可見她從頭到尾根本沒有瞧見我的性感,也沒有看到我的背後露了好大一片。換言之,我的背露與不露,露了多大一塊,根本不引人注目。

臨走,她還強調:

“你就是老師嘛,你長的樣子就像老師。”

出門來,我又沮喪又不服氣,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打算到“台大”附近去買東西。一上車就對司機說:

“到‘台大’。”

司機看了我一眼,居然問我:

“你在‘台大’教書是不是?”

大概是覷見了我一臉的驚詫,他又接下去講話,也不知道是奉承還是真話:

“哎呀,你長得很有氣質,這樣的人都是教書的。”

一路上,我心裏一直想,八成是我臉上的墨水味太濃了,濃到已經化不開了。看來,我怎麽改變都沒有用。

從出租車上悻悻地下來之後,回去我把那些露背裝都束之高閣,再也沒有穿過。

原來的我

為什麽買美麗的睡衣?

為什麽穿露背裝?

所有遭遇婚變的女人大概都做過類似的直覺反應。

丈夫一旦有了外遇,身為太太的女人馬上開始自我反省,不但反省,而且非常徹底,不但徹底而且非常謙虛。床頭人背叛我們,我們雖然嘴上不說,內心裏一定想到**的關係:我的丈夫為什麽會跟別的女人發生關係?若不是我在**不具魅力,那就一定是對方的性吸引力實在太強了。

不錯,婚外情的發生,性的因素絕對占很重要的部分,就如我兒子的桃源街牛肉麵哲學,好吃固然好吃,吃多了也會倒胃口。既是這樣,我們要如何改進狀況呢?我們都想到從性方麵下手,真是大錯特錯!改變性關係要從何做起?我們又都想到從性感的外表著手,又是大錯特錯。

好萊塢有個著名的美容師,除了專替明星美容化妝之外,幾乎所有達官貴人的太太都找他。他說,以他多年的經驗,他可以幫一個人弄得很漂亮,可是那個人能不能給人很漂亮的感覺,必須她要發自內心覺得自己漂亮。當一個人內心覺得自己年輕又漂亮,她的外表就會漂亮起來,然後她再做些美容,自然很有效。如果一個人內心很愁苦,無論她再怎麽去美容都沒有效。

穿上美麗的睡衣,就變性感了嗎?變性感能夠改變破裂的婚姻關係嗎?怎麽可能。

要改善婚姻應該從人的心裏根本改起,而不是隻做表麵上的努力。

為什麽要改變自己的本質,去遷就一樁不美滿的婚姻?

當我在譯《反敗為勝》一書的時候,我才突然醒悟到,失敗的人為什麽失敗,失敗的人如何從失敗中求得勝利。艾科卡說:“是福特車就不會是凱迪拉克,是凱迪拉克就不會是林肯。如何發揮一輛車的本質到它的極限,這才是我們汽車業該做的,而不是想辦法把一輛福特車變成一輛凱迪拉克。”

自從在婚姻中挫敗以後,我就開始無法認同自己的角色,漸漸地把自己的本質也否認掉,去認同一些不屬於我的角色。很多女人就像當年的我一樣,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挽回婚姻,卻不知道相反它會扼殺婚姻,加速這樁婚姻邁向死亡的速度。這樣的女人就像《伊索寓言》裏的那頭驢子,愚蠢之至。

站在我這邊

常常有婚變的婦女打電話找我訴苦,也不管時間是清晨還是午夜,在她的世界裏,婚變是最重要的事,她必須不斷地傾訴,就像機關槍一樣,不斷地打出去。

我曾經開玩笑說,“晚晴協會”應該裝設幾個計算機機器人,遇到有人來訴苦,它會不時地回答:“是啊!是啊!有道理啊!就是這樣啊!對啊!對啊!”如此反複,免得我們天天要聽同樣的抱怨,累死耳朵。

事實上,中國台灣的“生命線”所做的工作正是傾聽。那些工作人員並不需要替訴苦的人解決問題,來訴苦的人也不是真正來找他們解決問題,因為他們彼此都很清楚問題解決不了。他們感到委屈,需要發泄。

我也曾經過這樣的傾訴期。我的傾訴範圍很廣泛,先是找我前夫的同學,然後找我前夫的同事,然後又寫信給他的上司,洋洋灑灑。凡是和他有關係的人我都找,理由很簡單,我不平,我要告訴大家他是多麽混賬,多麽對不起我。總之,就是不斷地發泄,把對方罵得一文不值,能怎麽罵就怎麽罵。但是,我沒有檢討自己有沒有錯,當然沒有錯啊。表麵上,對方一無是處,而我統統有理,沒有什麽不對。

時隔這麽多年,每次看到傾訴的信或是聽到傾訴的話,又仿佛看到我當年的影子。

有一次我去拜訪一個長輩,我稱她韓阿姨。韓阿姨家我已經去過很多次,每次去都是傾訴,所以我已經傾訴了無數次。那天妹妹和我一道去,進門之後我還沒開口,韓阿姨就講了一個故事,她說:

“寄青啊!我跟你講,有些人就是不懂臉色。你們還沒來之前一個朋友來這裏,哎呀,嘮嘮叨叨的,把她丈夫怎麽對不起她的話又講了一遍。十幾年前她就告訴我這些話,到了十幾年後又告訴我這些話,你說煩人不煩。”

我一聽她在指桑罵槐,一口氣就憋在心裏,心想:我這麽痛苦來找你傾訴,你該同情、憐憫我才好,你怎麽可以這樣講呢?

臉上訕訕的,我一時拉不下臉,有點坐立不安。沒坐多久,我就拉著妹妹出來了。

當時我真是很氣她,後來我走出婚變以後才知道感激她,因為她是第一個給我當頭棒喝的人。

第二個人是我妹妹。

走過死蔭的幽穀

那時候我進了“皇冠出版社”,收入轉好,有一次拿到稿費,我對妹妹說:

“老妹,我請你去來來飯店的獅子酒吧喝個小酒。”

其實我不會喝酒,一點酒都不能喝。我叫了一杯果汁,我妹妹點了一杯雞尾酒。兩個人喝酒無聊,隻因為那是我婚變的第三年,而我妹妹已經離了婚,好像走過了死蔭的幽穀,剛剛見到一些天光,覺得自己還蠻有希望的。

聊著聊著,我又問起老妹:

“當初我在美國,我丈夫有外遇,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然後,我又開始怪罪妹妹不先讓我知道,又嘮嘮叨叨罵我前夫:

“如果沒有他,我今天不會……”

“如果沒有他……”

“如果……我就……”

我簡直像一台留聲機,開了頭就不知道該停止。

妹妹一直不講話,等我講得差不多了,她突然用力把酒杯往桌上一摜,說:

“老姐,我和你一樣婚變,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兩人之間你很喜歡罵人,你一直在罵你先生。我也婚變,但是我很少罵我先生……”

不等我從驚愕中恢複,她喘口氣繼續說:

“這三年來,每次都是你在罵人,我不得不附和一兩句,很少加入,你有沒有問過我為什麽?我甚至是被對方用不公平的手法逼迫離婚的,但是我很少罵對方,你卻從來沒有注意到這點……”

我張口結舌坐在那兒聽她接下去:

“今天,不管某人有多少不對,同樣的你也有不對。如果你隻是一味地罵對方,而不去麵對你的不對,你永遠也不會成長。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聽你再提起這種陳年爛事,你以後在我麵前不要再提,我不想聽。別人不敢對你講這種話,可是我是你妹妹,我就得對你講。”

她的話告一個段落,我覺得老臉真是掛不住,心裏暗暗想:

“今天我請你出來娛樂,你不感謝我,竟然還來批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