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夢西東之白駝山
我左手撐一下,右手撐一下,終於不情願地爬了起來。宋之問說“近鄉情怯”,說的應該是“近親情怯”吧?果然不是假的……現在這樣子跳下去,都不知道跟老爹說什麽好……
我跳下去,落在簷下,用力拍掉衣服沾上的灰土。老爹背著手站在門邊,房間裏剛剛點上的燭光從他身後照出來,給他整個人描了圈金黃色的輪廓。
他一直盯著我看。臉上波瀾不驚,仿佛根本就沒看到我;又像是已經被什麽驚到了,一時間呆若木雞。可惜我分辨不出來。
而我卻不敢看他。這不公平。
過了許久,才聽到他說:“進來吧。”他說著徑自走了進去,我一下子暴露在一片刺眼的火光裏,眼睛被照得發疼。我跟上去,一聲“爹”不知怎的就堵在了喉嚨裏,怎麽也叫不出來。他坐在桌邊,目光從我身上掃過去,卻又轉到了別的地方。
這下終於把他看清楚了些。那是張陌生的臉孔,跟記憶中老爹的樣子根本就不沾邊——兩邊臉頰瘦下去,顴骨高了些,臉色也蒼白得過分……雖然看上去也不過是四十出頭的年紀,可我記憶中的那個,畢竟是正當盛年風采絕倫的神醫黃音穀……
我脫口而出:“你真的是——”
他的目光從窗外漆黑的某處收了回來:“你的嗓子好了?”
他的聲音裏麵……似乎有那麽一點點的驚訝——他原來知道我啞了啊——
我居然沒來得及衝上去拎住他衣領,問他既然知道我啞了為什麽還不來給我治,隻木然點點頭:“嗯。好了沒幾天。”鼻子很酸,心很沉。
——想想還是不要問了。當年江湖上都傳說我死掉了,也沒見他從哪裏冒出來……
話說這人真的是我爹?!
我鬱悶,非常鬱悶。
他歎了口氣,說:“好了就好。我不在你身邊,你自己要小心些。生病了要吃藥——身上銀子夠不夠?”
我點頭。很想找個縫鑽進去。
在他眼皮底下哭鼻子這種事……還是不要幹的好。
“現在住在哪裏?”
“太子府上。他本來是想找我來給皇帝看病的。”
“原來如此。我受容妃之托而來,她是我同門師妹,我怎麽說都要治好皇帝的,這件事你不要管了。明天就走吧。”
我“哦”了一聲。
兩個人都不說話,過了許久他突然說:“你——”不知為什麽突然頓住了,沒再說下去。
算了,還是趕緊把要說的都說了吧。拚命想個開頭,勉強說了一句:“歐陽雨的兩個兒子都在這裏,給一品堂做事。我想容妃會找你來……多半和他們有關係。”說完就鬆了口氣。話我帶到了,接下來怎樣就怎樣吧——
他看向我,眼睛裏有刹那的失神,麵上卻依舊波瀾不驚:“三更半夜地跑來,就為了說這個?”
我實在看不出來他究竟知不知道這件事,隻得咬牙說:“你留神。”
他點頭:“好。”
接下來呢?難道要我上去和他抱頭痛哭?
——這也太……太那啥了。這個人,現在怎麽看都是個陌生人。
“陌生人”的意思就是,他跟那些我在半道上遇到然後又匆匆分別的那些人,沒什麽區別。
當年我一路花天酒地浪**到江南去的時候,怎麽就沒想過竟然會和他變成陌生人的情形?
算了。
我二話不說,扭頭出門。腳底踩上院子裏清明的月光,渾身猶如瞬間浸進了冷水裏。
“等等——”
我愣住。都這樣了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才站住,沒有回頭。
他的聲音很輕,語氣很淡,仿佛說的是和他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他說:“以後不要再找我。”
說著嘎吱一聲,是身後的門緩緩推上的聲音。
我飛身掠上屋頂,跑出去好遠才想起來,我應該答應他一聲以示禮貌。
他怎麽就不幹脆在什麽地方死掉?那樣我還有個人可以祭奠——
我被這個想法嚇得停住了。
收拾起精神看看周圍,才發覺身處的地方已經離皇宮很遠,似乎是在興州城的東邊——太子府應該相反的方向上。
還回不回去呢?那個老家夥……根本就沒有要我幫忙的意思……他究竟知不知道他現在有多危險?
等等,馮蘅還在太子府上。丟下她終究不妥當……還是先回去吧。在李元昭那裏,多少能知道點皇宮裏的動向。
我轉身朝太子府的方向走去,一路垂頭喪氣。我這輩子還沒這麽沮喪過。
直接從屋頂跳下去,才發現自己房間裏竟然是亮著的。奇怪,我走的時候不是已經把蠟燭吹了麽?
推門進去,就看到李元昭端坐在桌邊,似乎是專程來等我回來的。
我走過去:“太子殿下?”
他站起來,伸手指向我身後。我明白過來,回頭關上門。他這才小聲問:“黃右使,可見到令尊大人了?”
我點頭,順便把他的金牌還給他:“見到了,多謝太子成全。”想了想又說:“爹爹說了會盡心治皇上的病——他的醫術比我高明了不知多少倍,請不用擔心。”
——這麽晚了還沒睡,我猜他是想知道他老爹現在怎樣了。
李元昭果然鬆了口氣,隻是臉上的憂鬱之色仍不消退:“多謝。”
看來他是真的在擔心皇帝老兒啊,也許我真的把人家想得太沒心沒肺了……
於是我忍不住又安慰了一句:“就憑太子您的這份孝心,老天爺會保佑皇上的。”說著就有些不痛快了。
他點點頭:“多謝吉言……黃右使,你不是說已經很久沒見過令尊大人了麽?我還以為你們父子要多說會兒話呢,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就更不痛快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居然就跟他說了:“我爹趕我回來的。他向來就討厭我。”那口氣又酸又衝,我自己聽在耳朵裏都覺得……過分了點。
李元昭頗為驚奇:“怎麽會?不可能!”語氣很是果斷。
我脫口而出:“什麽不可能,這些年他整年整年的在外麵,從來就沒回去過——就別說信了,平時就連隻言片語都沒有。你見過這樣的父親麽?”
說完我就後悔了。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現在的我活脫脫就是個遠之怨的典範啊。這太子爺沒準暗笑成什麽樣了呢……
李元昭微微一笑:“我想也許令尊大人另有苦衷……為人父母的,誰不想一輩子都把兒女留在身邊呢?”
聽這口氣,就跟他有兒有女似的。
我撇撇嘴:“敢問太子殿下為何這樣肯定呢?”
李元昭低頭,表情有些苦澀:“從前也是不肯定的……直到自己有了女兒,才知道……”居然就說不下去了,陡然換了話題:“黃右使,我們雖然相識不久,我卻看得出來你為人率直,不願作偽。你既然說令尊大人不願見你,想必確實是心中所感的了……如不嫌棄,不如仔細說說令尊大人的事,我從旁觀之,也許反而能比你看得清楚些——比如,你說你們多年未見,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年了呢?在令尊大人離開的那年,又發生了什麽事?”
我仔細想了想,嗬,已經足足十五年了啊……
十五年前……十五年前……
我喃喃地說:“歐陽雨……”
李元昭眼裏一下子充滿了疑惑。
我猛抬頭,接下去:“正好就是歐陽雨死掉的那一年。”
李元昭還是不解:“這……有什麽關係麽?”
“因為當年歐陽雨被殺,白駝山莊被滅門——的事,傳聞我爹爹也有份參加。”
李元昭低頭沉思:“難道令尊是為了避禍才不見你的麽?可是當年傳出來的消息是說……歐陽家已經被殺絕,不可能再有後人出來報仇了。”
說到報仇啊……這次容妃會把我爹找來,肯定是歐陽鈞的意思。話說我到現在都沒想出來,歐陽鈞究竟想怎麽對付我爹呢。
我扯開話題:“太子,其實我爹為什麽會不肯見我……我也不太想追究。現在我擔心的是……這次容妃會找我爹來,也許和歐陽家兄弟有關,他們也許是想借機報仇。”
“嗯?難道他們想暗中對令尊不利?”
我沉吟不語。
李元昭急道:“這怎麽了得?父皇的病還……我這就加派侍衛去保護令尊——”
“不對。歐陽鈞報仇……和別人有些不同。別人不過是要一命還一命,可他要的是讓仇人死得身敗名裂,死得最痛苦……”
李元昭沉聲說:“要讓一個神醫身敗名裂,最好的辦法莫過於……”
他的說話聲被一陣鍾聲打斷。那鍾聲從遠處一下一下的傳過來,讓人莫名其妙地心驚膽戰。我仔細聽著,也分辨不出方向。
但是李元昭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非但臉色變了,整個人也一下子呆住。怔怔的仿佛靈魂已經被抽走了,空餘一個僵硬的軀殼,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又過了好久才想起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喪鍾。
皇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