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誰?

清晨時分,鄰居家養的雞都還沒有叫。

林濤猛地睜開雙眼,大口地喘著氣,凝視著高高的屋頂。熹微的晨光正透過房梁旁邊的一片亮瓦,在屋裏灑下一束柔和的光線。一些細微的浮塵在光線裏浮動,好像剛才夢境裏支離破碎的片段。這盛夏早晨的空氣中,卻有著一些秋季的清冽。

他從涼**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端起床邊的搪瓷缸子,大大喝了一口水。這水是昨晚從街邊的水井裏打的。井水的質量很好,即使過夜了還是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轉過頭來,大穿衣鏡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男孩,瘦削的臉龐帶著一點蒼白,略微凹陷的眼窩中是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短而柔順的頭發披了汗,亂蓬蓬地貼在腦門上。

他收回目光,開始環顧著自己所處的房間。這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平房,在70年代的四川城鎮中極為常見。房間中間用一道黑色的布簾隔開,那邊自己的父母還在熟睡。周圍的一切事物,塑料熱水瓶、白搪瓷水盆、厚重的大衣櫃、貼著毛主席語錄的穿衣鏡、竹片編成的涼椅、竹書架上有點破舊的半導體收音機,甚至那盞白熾燈的式樣,都在提示他所處的這個貧乏而又健康的時代。

他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剛才的夢境極其沉重,又極其陌生。他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一場夢,好像才從另一個世界穿行過來。他慢慢又重拾起對現在這個世界的熟悉感。他叫林濤,今年13歲,正在四川省重慶市下屬的雙江縣一中念初二。他的父親叫林增祥,在縣一中當初中英語教師;母親叫陳蓮芝,是街道工廠的工人,每天替縣裏的火柴廠糊火柴盒。他有一個哥哥林波,現在還在沈陽軍區後勤部隊當兵。家裏的生活條件不算差,但是也絕說不上好。總之,這就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最最普通的一個縣城家庭。

他繼續喝了幾口水,做過的夢慢慢又浮到自己的腦海中來。在夢裏,他可不是自己夢想中的解放軍,手握鋼槍,駐紮在祖國的邊陲;而是站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坪上。從頂上,一片黯淡的乳白色光線灑下來,可以看到草坪上的草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在草坪的那一端,有一個白色的框子支在地上,掛著一張網。而在自己的腳下,有一個球形的物體,黑白相間,靜靜地放在草坪上。他明白過來,自己原來是站在一個足球場上。

突然之間,整個球場如同被正午的陽光直射,這光芒幾乎讓他整個人都變得透明。四麵響起了巨大的噪音,好似成千上萬人聲嘶力竭的呐喊。一陣巨大而強烈的情緒迎麵襲來,如同沉澱了一個世紀的憤怒與悲傷,讓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球場上,汗如雨下。

他不知自己從哪裏來的力量,居然頑強地站了起來,瘦削的身軀好像一張被繃直了的弓。舉起雙眼,他迎球抬腳,球在空中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隨著這道弧線,無數場麵好似奔馬一般洶湧而來,踐踏了他尚未發育成熟的大腦溝回。畫麵忽然在一張照片上定格下來,他定睛一看,那是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容,好像自己長大的模樣。這張照片就那樣停頓在那裏,忽然迎麵衝來,如同沒有遮攔的閃電,穿過他毫無防備的腦海,不知所終。他一個激靈,掙紮著從夢中驚醒過來。

林濤是一個典型的六十年代少年,上小學時就沒怎麽正經讀過書,頂多會背幾篇毛主席語錄。對於他來說,外國就是蘇聯、朝鮮與阿爾巴尼亞,娛樂就是樣板戲與革命電影。在眼下這個年代,中國依舊如同一架老掉牙的留聲機一樣,日複一日播放著相同的單調樂曲。對於這個貧乏的中國來說,足球是多麽一個陌生的詞語啊。如果換做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少年,麵對如此情景,大概外星人、穿越、蟲洞等詞語立馬會湧入心頭。然而此時此刻,林濤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做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噩夢。

在他的夢裏,好像一隻手在快速翻看小人書一樣,一幅幅畫麵轉瞬而逝。與小人書不同的是,這些畫麵都是一場場的足球比賽;同時被灌輸進來的,還有海量龐雜的數據信息。換言之,這就好比整個足球曆史數據庫,被迅速壓縮進這個中國少年的頭腦中。大多數信息眨眼而過,隻在腦海中留下一個淡淡的影子。唯有一部分信息,帶著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深深印入大腦的溝回中,好似用刀刻下一樣難以磨滅。這些信息可以用一個公式進行說明:

中國+足球=恥辱。

林濤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體育課裏就開始踢球了。對於他來說,踢球雖然有意思,但是還是比不過從小打到大的乒乓球,甚至還不如每天上午的第五套廣播體操。但是,這並不等於他不關心足球,因為他的爸爸林增祥可算得上一個超級球迷。林增祥解放前還是小孩的時候,就開始踢壩壩球了。那時他最崇拜的球員,是五十年代西南戰鬥隊的守門員,號稱“橡皮大門”的曾雪麟。對當時國家隊的成員,比如張宏根、陳成達、年維泗、張俊秀等等,林增祥也是如數家珍。自己的哥哥林波還小的時候,林增祥就開始訓練他踢足球,隻不過自己生下來不久就鬧特殊時期了,家裏的足球氛圍也隨之消失了。

在爸爸的心目中,中國足球到底在世界上能排老幾不好說,但是肯定是亞洲一流,絕不會如夢中那樣,連一些亞洲三流國家都踢不過。要知道,去年的亞洲杯中國隊可是拿了個第三名。這事千真萬確,那天林濤在爸爸學校的傳達室看報紙,親眼看到人民日報上有報道了的。自己還記得,中國隊在半決賽裏麵打伊朗,一直到加時賽才輸給對手,要不然說不定就拿個冠軍回來了。這樣想起來,自己做的真的隻是一個夢罷了,大概這幾天玩得太瘋,睡覺也不大老實。

林濤苦笑著,搖了搖頭,翻身下床。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外麵的公共廚房,在水缸裏麵舀了一瓢水,洗漱之後拍了拍臉,換上了一雙輕便的膠鞋,出到門外向著體育場跑了過去。每天的晨練最初是林增祥怕他發育不良,強迫他跑步,現在卻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林濤已經開始了青春期的發育,在放暑假前還隻有164公分,現在一下就竄到170公分。在當時普遍矮小的四川人中間,這已經是一個成年人才有的身高。由於發育太快,貧乏的飲食又不能給予他充足的營養,所以他看起來極為瘦削,好似一根電線杆一樣。但是和很多高個子少年不同,他並不駝背,而是有著一種挺拔勻稱的體態。跑步的時候,有點蹦蹦跳跳的,很像一隻羚羊,極其富於節奏感。

太陽還沒升得太高,不時還有點涼風。在四川盆地悶熱潮濕的夏季中,這是難得的好天氣。林濤一邊跑,一邊繼續在頭腦中回憶昨晚的夢境。很奇怪,雖然很多場麵都記憶模糊了,但是那些球員的動作卻都曆曆在目。想著那些美妙的動作,他的腳也不禁有點發癢。斜眼一瞧,路邊有個小石子,圓不溜秋的,正好合適練腳。林濤跑過去,伸出右腳,用腳掌輕輕地一拉,然後用外腳背微微一挑,像一個鏟子一樣將這個石子鏟了起來。他接著擺動小腿,用正腳麵將石子踢起來,在空中帶著一點旋轉,又回到了他的腳麵。他連續地踢了幾下,然後用腳麵輕輕地將石子卸下來。

他停在那裏,一時間有點納悶。他明白這種動作在足球技術中叫做顛球,林波在家的時候,偶爾也會拿沙包啊什麽的顛著玩。那時候自己很羨慕哥哥的腳法,但是林波告訴他,顛球不苦練幾個月,絕對沒有辦法掌握。但是現在的自己,做起來卻輕而易舉。他甚至覺得即使哥哥在這裏,也不一定能做得這麽輕鬆。難道,哥哥所說的不對?不,林波不會騙他。那麽,這是為什麽呢?難道和自己昨晚上的夢有關?林濤隨即就搖頭否定了自己的答案。哪有這種事啊?自己又不是程咬金,夢裏麵也沒有什麽白胡子老道給自己傳授武藝啊。

他一麵這麽瞎想著,一麵隨意而輕鬆地顛著石子。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腳對石子有著一種準確地控製,就好像春天的時候放風箏,不管風箏飛得有多高多遠,他手裏始終攥著那條線。自己的腳和石子之間好像也有一根無形的線,哦不是線,而是一根橡皮筋,不管石子飛得多高,都會彈回到他的腳麵上來。這種感覺,就好像自己頭腦中的所思所想,都可以準確地反映到自己的腳上,每一次的出腳,林濤都覺得自己的身心有種愉悅的感受。

不知不覺間,他顛著石子已經跑到了體育場跟前,連自己也不記得到底顛了多少下,想來幾百下總是應該有的吧。想到這裏,林濤不僅有點得意。在他的印象中,就算是自己的好朋友,校足球隊中技術最好的範誌同估計也顛不了這麽多下。把石子踢開,林濤跑進體育場,遠遠就看見範誌同正在跑圈。林濤跑過去,趁範誌同不注意,擠了他一下。

“哎哎,你這個同誌今天早上打雞血了吧?這麽興奮。”範誌同是個小胖子,林濤那一下對他來說幾乎就沒什麽影響。

“飯桶,我告訴你。”林濤肩並肩地和範誌同一起跑,一麵扭頭說著,“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什麽夢。你參軍打蘇修了?”範誌同知道林濤的理想,開玩笑地說道。

“不是。我夢到自己成了個踢足球的了。”

“這有什麽稀罕的?”範誌同撇了撇嘴,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

“聽我說啊。關鍵是,今天早上我起來,就覺得自己踢球水平長了一大截。你說怪不怪?”聽到這裏,範誌同轉過身來,一麵後退著跑步,一麵擠著眼睛朝林濤說道,“哎,你不會是看我要當隊長了,有點紅眼病吧?”

範誌同是重慶市沙坪壩區的人。父親範曉農以前就是重慶體委的幹部,特殊時期的時候被下放到雙江縣農機廠,範誌同也在這裏的永紅小學上學,與林濤同班,又一起考上了縣一中。範曉農去年已經落實了政策,回到了重慶體委,主抓三大球。範誌同這邊等著初中畢業,也要回重慶去。因為父親的緣故,範誌同從小就學踢球,一招一式頗有章法。到了縣一中以後,很快就進了校隊,是當之無愧的後防中堅。快放暑假的時候,校隊的王老師已經告訴範誌同,開學以後他就是隊長了,所以範誌同才會這樣跟林濤開玩笑。

林濤嗬嗬一笑,耍了個激將法,“要不咱倆比比看?”他是真的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夜之間踢球就開竅了。

範誌同站住了,上下打量了林濤一下,伸手來摸他的額頭,“哎,你是不是睡糊塗了?”

林濤躲開他,說道“不比怎麽知道呢。誰輸了誰請吃冰糖冰糕,怎麽樣?”這時候的冰糖冰糕要五分錢一根,對於他們一個夏天隻有一塊錢的零花來說,算是個比較大的賭注。

“好。你娃吃了豹子膽,老子今天這冰糕吃定了。”老子是範誌同的口頭禪,但是很少對林濤使用,看來脾氣有點上來了。

“比啥子?”

“顛球,這個最容易分輸贏。”

林濤抿嘴一笑,心裏說道,要的就是跟你比顛球。範誌同跑完步,一般還要練練球,所以足球就隨身帶著。他走到一旁,從網兜裏掏出一個塑料皮球出來。現在這樣一個皮球要一塊多,算是貴重物品。範誌同平時都是很珍惜的,踢完了還要擦得幹幹淨淨。他用手把球拋起來,抬腳顛了起來,一口氣就是50多個。範誌同也沒數數,覺得差不多了就停下來,“你要是能顛50下,就算你贏。”

林濤稍稍斜了斜身體,又用外腳背將球挑起來,輕輕顛起球來。還別說,足球在腳上的感覺就是跟石子不一樣,更有彈性,也更容易控製。顛了20來下,林濤越發來了感覺,皮球輪番在腳背和大腿間來回,動作也越來越花哨。暗中數著,覺得應該已經夠50下了,林濤一腳將球高高踢起,居然用頭和肩膀輪番頂起球來。林濤頂了幾下,才將球停下來,抬眼一看,隻見範誌同正目瞪口呆地瞧著自己。過了好一會,範誌同才仿佛醒過神來一樣,一把抓住林濤的胳膊,說話的聲音都好像有點顫抖:

“小濤,你這是從哪裏學的?你爸爸教你的嗎?”隨即自己也覺得不可信地搖了搖頭,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你真的是昨晚做了夢就會踢球了?”

“是啊,難道我還會騙你喲!”林濤也有點興奮地問範誌同道,“飯桶,我踢得怎麽樣,還過得去?”

“什麽過得去?你娃踢得簡直是解放碑的鍾,不擺了。我這麽跟你說,我覺得就算青年隊的也不一定踢得有你這麽好。”現在的四川青年隊,實際上是由重慶代管,也就等於是重慶市隊。範誌同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進青年隊踢球,但是他媽舍不得讓他吃苦,堅決不同意。所以在範誌同看來,說林濤比青年隊的踢得還好,已經最大限度的表揚了。

林濤自己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原來也就覺得自己可能比範誌同好點。但是他聽過範誌同跟他吹過這些青年隊的球員們,比如剛剛從七中選進青年隊的張達明和徐光福,還有去年進了四川二隊的餘東風等人。在範誌同嘴裏,這些人技術比他好十倍,如果自己比這些青年隊球員還好,那是什麽水平?想到這裏,林濤一時間有點出神。

正在這時,體育場的喇叭開始響了,正好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播音員正好說道,“據新華社訊,一九七七年北京國際足球友好邀請賽,昨天晚上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閉幕。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同黨和國家其他領導人李先念、吳德、陳永貴、吳桂賢、蘇振華、李井泉、阿沛·阿旺晉美、胡厥文、王震出席了閉幕式,並觀看了香港足球隊同中國青年足球隊的比賽。當鄧-小平副主席等領導人走上主席台時,全場八萬觀眾長時間地熱烈鼓掌。國家體委主任王猛,外交部副部長何英,北京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徐運北,參加這次邀請賽的各國和地區的朋友們,也出席了閉幕式並觀看了比賽。在今晚的比賽中,中國青年隊以二比一勝香港隊,獲得這次邀請賽的第一名,香港隊獲得第二名。”

林濤聽到這裏,猛地一抬頭,轉過頭來問範誌同,“剛才廣播說什麽?”

“中國青年隊拿冠軍了。”

“比分是多少?”

“二比一。”

“亞軍是誰?”

“香港吧好像是說。”

林濤的身形不由得一晃。不為別的,因為這條消息和他昨晚夢境中的記憶完全一致。不僅是因為鄧-小平副主席的出現,甚至連冠亞軍的名次和比分都和夢中絲毫不差。他甚至還隱約記得比賽中香港隊員陳發枝的一腳遠射,李富勝飛身魚躍將球擋出底線的情景。難道說,自己所夢見的,真的是以後將要發生的事?中國足球所要麵臨的,真的是夢中那悲慘的命運嗎?

少年抬起頭來,一輪紅日剛剛升到體育場的看台上麵,整個體育場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金黃色中。沐浴在晨光下的少年人心潮澎湃,心中好似打鼓似的問著一個問題:

那麽,我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