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夥子繞道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他脫下軍服,換上一身農家子弟的裝束。眼下,他穿著一身藍的粗布衣服,配上他那黝黑的麻臉,看上去可真像個鄉下小夥子,活靈活現的王龍的後代。他的坐騎是一匹老白驢,一件破棉襖疊起來當作驢鞍,他時不時用光腳丫子踢踢老驢的肚子,催它趕路。看到他在炎炎夏日之下半睡不醒似的模樣,沒人會想象出他是在奉命送信,準備買三千支槍送到並不打仗的地方去。他不打瞌睡時,便邊走邊唱軍歌,他就喜歡唱歌。田裏的農民聽到他唱著軍歌,停下活,抬起頭來不安地打量著他,有個農民在他身後大聲嚷道:“該死的,唱什麽當兵小調——你倒是想把黑烏鴉唱回來不成?”
小夥子很開心,一路上還不時吐唾沫,東吐一口,西吐一口,顯得有點毫不在乎,並擺出一副想唱就唱的樣子。其實,除了軍歌,別的歌他也不會唱,他在行伍中混了這麽久,不可能要求他唱出的歌和農家小調一樣。
他在第三天中午到了家,在丁字路口,他下鞍步行,碰巧他的大堂兄在路邊閑逛。大堂兄一見是他,就止住打哈欠,忙招呼道:“嘿,當將官了吧?”
麻臉小子立即詼諧地回敬一句:“還沒哪,可我至少中了個第一名!”
他這麽說多少有點挖苦他的堂兄的意味,因為大家都知道,王地主夫婦倆總是吹噓他們如何教導大兒子念書,準備下一季送他去某個學府趕考,將來他準會成為一個大人物雲雲。但是,過了一季又一季,然後一年又一年,他卻從來沒有去趕過考。麻臉小子同他堂兄說話時看得出,他前一個晚上不知在什麽地方鬼混過,睡到現在才起床,而且也不是到什麽學校去,而是到茶館去混日子。這位堂兄既瞧不起人又愛挑刺,對麻臉小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說:“至少中了第一名的將官連一件綢大褂也穿不起,哼!”
他說完也不等答話就徑直走了,他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地踱著方步,身上那件嫩綠色大褂隨著腳步一飄一飄的。麻臉小子笑了笑,朝他身後吐了吐舌頭,走進自己的家門。
他一跨進自己家的大門,發現一切依然如故。此時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屋內房門敞開,他看見他爹坐在桌旁獨自一人吃著,小孩子們照常是端著飯碗跑來跑去的,他母親站在門口,端著碗,用筷子往嘴裏扒飯,她一邊嚼,一邊和來借東西的鄰家女人閑聊,說什麽前天夜裏一隻貓偷了條鹹魚,那條魚高高地掛在大梁上,竟也被它抓到了。她看到麻臉兒子時,衝著他大叫起來:“嗨,正好回來吃飯,趕得可真巧!”說完又繼續同那女人聊天。
小夥子對母親隻是笑笑,叫了一聲,其他什麽話也沒說就走進了房。他父親朝他點點頭,稍有點意外。兒子恭敬地叫了聲“爹”,然後轉身自己動手拿了一隻碗、一雙筷,從飯桌上往碗裏盛了飯,走到旁邊,坐在一條凳子上吃起飯來。有長輩在時,小輩隻能坐在一邊,而且不能舒舒服服地坐滿一個凳麵。
吃完飯,父親在自己的飯碗裏倒了點茶,但沒有倒滿,他無論什麽時候都十分節儉。他呷了幾口茶後,對兒子說:“帶回什麽話嗎?”
兒子說:“有的,這兒不便說。”他這麽說是因為弟妹們圍成了一圈,一聲不響地瞧著他,他是個陌生人,無論說什麽,他們都好奇地聽著。
此時,母親回到飯桌旁添飯,她胃口很好,每次都要吃到她丈夫吃完飯走了好久,她才吃完。她兩眼盯著兒子說:“我敢肯定,你足足長高了七八寸!怎麽穿這身破衣服?你叔叔沒好點的衣服給你穿?他們給你吃什麽長成這麽個個頭——一定是好酒好肉喂足了!”
兒子咧嘴笑了笑說:“我有好衣服,這次沒穿上。我們每天都有肉吃。”
王掌櫃聽得驚呆了,不覺大叫起來:“什麽?我兄弟每天給當兵的吃肉?”
兒子趕緊說:“哪裏?隻是現在快要打仗,他想讓大家吃得身體壯些,打起仗來勇猛些。我和那些當小兵的不住在一起,吃飯時我和叔叔的心腹們一起吃,我們可以吃叔叔和嬸嬸吃不完的菜肴。”
聽到這兒,他母親來勁了,說:“把那女人的事說給我聽聽!真是怪事,結婚吃喜酒也沒請咱們去。”
“請了。”王掌櫃一看這個話題一說開就沒個收場的時候,因此趕緊接口說,“他是請我們去的,可是我推掉了。要是去的話,你又得買新衣服,買這買那的去應酬那場麵,得折騰不少銀子呢。”
他女人聽他這麽說,氣得要命,大聲說道:“啊,你這個老吝嗇鬼,我哪裏也去不成——”
王掌櫃清了清嗓子,對兒子說:“這兒沒個安靜,跟我到外麵去吧。”他站起身來,還算溫和地把孩子們推開,往外走去,兒子在後麵跟著。
王掌櫃和兒子在街上一前一後地走著,到了一家他很少去的小茶館,選了一個安靜角落裏的桌子坐下。茶館裏這個時辰客人不多,農民已經賣完了挑出來賣的貨,回家去了,下午來喝茶聊天的城裏客人還沒有到。坐定後,兒子把來意告訴了父親。
王掌櫃仔細地聽兒子說每一句話,他一言不發,從頭至尾聽完兒子要說的話,聽完後也不露聲色。要是換了王地主,早就會驚得眼珠吊起,發誓說這種事根本辦不成。王掌櫃可不然,他已經暗中致富,對他來說沒有辦不成的事。如果他猶豫不決,那是在衡量事情的利弊得失。到處都有他的錢,人們向他借錢辦各種事情。甚至寺廟也借他的錢,這些年來虔誠地信佛的人越來越少,隻有女人,通常是些老太婆還信佛拜菩薩,許多寺廟因此變窮,僧侶不再有以前那麽顯赫的等級,有些寺廟把廟地抵押給王掌櫃,向他借錢。王掌櫃還把錢投資到航運業、鐵路運輸業,並投了一大筆錢在城裏辦妓院,他自己卻從來不涉足自己的妓院。他的哥哥走進城裏那座才開張了一年光景的新大院去嫖妓時,怎麽也不會想到那是他兄弟開的。妓院這行業賺頭很好,王掌櫃就是看準了男人的本性才幹這一行的。
就這樣,他的錢從上百條秘密渠道流了出去,如果他一下子將錢收回,就會有千百個人遭殃。他有那麽多錢,卻從來不比過去吃得多吃得好,也不像那些吃穿有餘的人那樣尋歡作樂,也不讓自己的兒子穿綢褂子。看他那過日子的樣子,絕對沒有人會把他當作有錢人。也正因他這麽過日子,他才可以盤算盤算三千條洋槍的事,而且絕不會像王地主那般聽後大驚小怪。是呀,要是有人在街上碰到這兄弟倆在一起,肯定會說王地主才是有錢人,因為他花錢大手大腳,滾圓滾圓的身子上下裹著綾羅綢緞做的長袍馬褂,外加皮襖皮帽,就連他的兒子也從頭到腳都是綢緞,怎麽也算得上有錢人了。王家隻有那個小駝背默默無聞地與梨花住在一起,他雖然也快成年了,卻一天又一天地被人所忘卻。
王掌櫃默默地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花這麽大一筆款子買槍,我兄弟可說過給我什麽擔保嗎?沒有擔保我可不幹,要知道,買槍是犯法的呀。”
他兒子說:“他說:‘告訴我哥,他要是不相信我,就把我留著的地全部拿去作擔保吧,一直抵押到我收到的稅夠還他時為止。我在自己的地盤裏掌握著所有的稅收,但是我一下子拿不出一筆巨款,即使拿得出來,那叫我的士兵吃什麽?’”
“地我不要,”王掌櫃考慮了一下說,“今年收成不好,差不多鬧饑荒了,地賣不出價。他留著的那些地賣了也不夠數。結婚時的花費早已動了地了。”
然而那年輕人烏黑的小眼珠子閃閃發亮,露出一臉熱切的神色,他說:“爹,我叔真是個大人物。你該看看人家是多麽怕他!他也是一個好人,他並不為了殺人才去殺人。甚至連省裏的都督大人也怕他。他自己什麽也不怕——真的什麽也不怕,要是怕什麽的話,他也不敢和那個被人稱作狐狸精的女人結婚了!而且假如你給他辦成了那些槍,他的勢力就更大了。”
做兒子的這些話對做父親的並沒起到多大作用,但話裏有些道理。真正打動王掌櫃的倒是那最後一句話,有個有權勢的軍閥兄弟要比任何報酬都管用。是的,如果真如謠傳所說要有一場大戰,而且戰火蔓延到這裏的話——誰知道戰爭要打到什麽地方為止?——他的巨大家當就會被掠奪搶劫一空,即使不是被敵軍士兵掠奪,也會遭到亡命窮鬼的搶劫。王掌櫃現在的家產不再是田地,他僅存的土地無非是些屋邊地,他的家當是商店和借貸生意,這一類財產在亂世是很容易被人搶劫的。如果沒有某種勢力的保護,一個富人很可能隨時變成窮光蛋。
於是他暗自思忖,這些槍支在將來某一天可能起到保護他的作用,問題是如何去買,也就是如何走私進來。走私是能辦到的,因為他自己擁有兩條小輪船,是用來向鄰近的一個國家運送大米的。私運大米出口是違法行為,因而他必須偷偷地幹。幹這一行獲利甚厚,足夠使他有錢去行賄。那些當官的見錢眼開,受了賄賂便馬馬虎虎地檢查一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給他的兩條小輪船放行,相反,對於外國輪船以及其他沒有給他們好處的船隻,他們就擺出一臉秉公辦事、氣勢洶洶的架勢。
王掌櫃心想,他的兩條船從外國回來有時是空載的,有時也半載著棉紗和小件洋擺設。在那種情況下,他很容易把洋槍混雜在貨物內走私進來。即使被查出,他也可以上上下下塞點錢賄賂一番,就連兩個船老大也可以塞點好處封住他們的嘴。是的,這一切是辦得到的。考慮停當,他先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閑人或官府差人在旁,然後從牙齒縫裏輕輕擠出幾句話,對他兒子說道:“這些槍支運到沿海地區沒問題,甚至運到離我兄弟最近的鐵路線站頭也行,但是從鐵路到他那裏沒有大路可通,也沒有水路,要步行或者用牲口馱著走一兩天,那怎麽行?”
這一點王虎可沒向那年輕人交代過,所以他聽了隻是傻乎乎地搔頭摸耳,兩眼幹瞪著他老子說:“那我還得回去問他。”
王掌櫃說:“對他說我設法把槍和其他貨混在一起,標上別的貨名,運到一個指定地點,然後他得自己去取貨。”
當天晚上“麻子”住在自己家中,他媽特地做了他愛吃的蒜肉包子,味道好極了。他吃了個飽,還把吃剩的全部塞進懷裏留著路上吃。第二天,他騎上毛驢繞道回他叔叔處回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