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老天爺一旦和一個人作對,就再也不會顧惜他了。初夏時節本應下雨,可一直不下,烈日整天整天地無情地暴曬。焦渴的土地對它們根本算不了什麽。從早到晚,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夜晚掛在空中的星星金光閃耀,美麗中透著殘酷。盡管王龍拚命地耕作,田地還是幹得裂了縫。隨著春天的到來,麥苗曾茁壯地生長,隻等下了雨吐穗灌漿,但現在天上無雨地上幹,它們停止了生長,起初在太陽下一動不動,最後終於枯黃而死,顆粒無收。

王龍種了稻秧的苗床,是褐色土地上僅存的青綠色的方塊。他看到小麥沒有指望以後,天天用竹扁擔挑著兩隻沉重的木水桶往秧田裏送水。然而,盡管他的肩上壓出了碗口大的老繭,雨仍然未下。

後來,塘裏的水幹成了泥餅,井裏的水也快要幹了,阿蘭對他說:“看來稻秧非要幹死了,要不然孩子們就沒有水喝,老人的開水也喝不成了。”

王龍憤怒地答道:“哼,稻子幹死了他們全得餓死。”這話是真的,他們的生命全靠這片土地。

隻有護城河邊上那塊地還有收成,這是因為整個夏天過去了都沒有下雨,王龍放棄了他其他所有的土地,整天待在這塊地上,從護城河裏提水澆灌這塊饑渴的土地。這一年,他第一次把剛剛收下來的糧食立刻賣掉;他覺得手裏有了銀錢時得緊緊地攥住不放。他告訴自己,他一定要做他決定做的事情,老天爺和旱災都擋不住他。他累斷了腰,流盡了汗,才收到這麽點銀錢,他一定要用這點銀錢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急忙趕到黃家,在那裏,他遇到了管家,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把買護城河邊靠著我的那塊地的錢帶來了。”

現在王龍到處聽說黃家那年也瀕於貧窮。老太太好多天都沒有抽足鴉片了,她像一隻饑餓的母老虎,每天都派人去找管家,罵他,用扇子打他的臉,衝著他吼叫:“難道連一畝地都不剩了?”一直弄得管家本人也失去了常態。

管家甚至把平時從家庭開支中克扣下來留作己用的錢也拿了出來,他真是太反常了。然而好像這還不夠,老爺又新納了一房妾室,她是個使喚丫頭的女兒,是另一個年輕時也是老爺手上玩物的丫頭的女兒。那個丫頭早已嫁給家裏一個男仆,因為老爺在納她為妾之前就失去了對她的欲望。但那個丫頭的這個女兒,也不過十六歲的樣子,老爺看見後卻產生了新的欲望。隨著衰老發胖,他好像越來越喜歡瘦小年輕的女人,甚至幼年的女孩,以為這樣他的性欲就不會消失。老太太抽她的鴉片,他滿足他的肉欲,他不知道他已經沒錢為他的寵妾買玉耳墜或者為她們的嫩手買金戒指了。他不可能理解“沒錢”意味著什麽,他一輩子隻知道伸手要錢,願意要多少就要多少。

少爺們見父母這樣,聳聳肩說,錢肯定還足夠他們這輩子用的。他們隻對一件事意見一致,這就是責罵管家對財產管理不善,因此這個曾經油滑的管家,這個富裕舒適的人,現在變得憂心忡忡,迅速消瘦,皮膚掛在身上就像是舊衣服。

老天同樣沒有往黃家的土地上下雨,他們同樣也沒有收成,所以王龍來到管家麵前喊“我有銀錢”時,簡直就像對一個餓漢子說“我有吃的”。管家趕緊抓住這個機會。以前還有討價還價和喝茶之類的事,現在兩個人急切地小聲交談,快得連客套話都不說了,一手交錢,一手簽蓋印,那塊地就歸了王龍。

錢是王龍的心頭肉,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但他又一次不去考慮錢的事情。他用錢實現了心裏的願望。他現在有了一大片好地,新買的地足足有第一次買的那塊地的兩倍大。更重要的是,這塊土地不僅油黑肥沃,而且在於它過去是黃家的地。這一次,他沒把買地的事告訴任何人,連阿蘭也沒有告訴。

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滴雨未下。秋天來了,又小又輕的雲朵不情願似的聚集在天空;在村子的街上可以看到男人們四處站著,徘徊不定,仰望天空,仔細判斷這塊雲那塊雲,哪塊雲會下雨,但是不等雲多到有下雨的兆頭,就有一陣狂風從西北吹來;這種從遠處荒漠吹來惡毒的幹風,像掃帚掃除地板上的塵土那樣,把天上的雲一掃而光。天空又晴得沒有一絲雲彩,莊嚴的太陽天天早晨升起、運轉,到晚上又孤獨地落下。月亮上來了,在清澈的天空中亮得像個小太陽。

王龍隻收到很少的豆子,而從他的玉米地裏——那是在稻秧還沒來得及往水田移栽就已枯黃而死時,他在絕望中搶種的——他隻收了一些又短又小的玉米穗,穗上的玉米粒稀稀疏疏。打豆子時一粒都沒丟。他和他女人打完豆秸以後,他讓兩個小男孩把豆場上的塵土全篩了一遍。然後他在堂屋裏剝玉米粒,眼睛睜得大大的,唯恐漏掉一粒。他準備把玉米軸扔在一邊當柴燒的時候,他女人說道:“不能燒——燒了就浪費了。記得小時候在山東,遇到這種年景,連玉米軸都碾碎吃掉。這可比野草好吃。”

她說過之後,全家都不講話了,甚至連孩子們也不再開口。

當地裏旱得不長莊稼時,那些古怪的陽光燦爛的大晴天使人害怕。隻有小女孩不知道害怕。因為她母親的兩個大**還能喂飽她。但阿蘭給她吃奶的時候,低聲說道:“吃吧,可憐的傻子,趁著還有奶,吃吧。”

接著,好像災難還沒有受夠,阿蘭又懷了孩子。她的奶斷了,陰森森的家裏充滿了孩子不斷要奶吃的哭聲。

如果有人問王龍“過了秋你們吃什麽呢?”,他就會回答:“我不知道,這裏找點那裏找點吧。”

但沒有人問他。整個鄉下誰都不問別人“你們吃什麽”,人人都隻問自己:“這天我吃什麽呢?”做父母的也隻是說:“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們吃什麽呢?”

現在王龍盡量照顧他的耕牛。隻要有可能,他就喂它一些稻草或一把豆秸,後來,他從野外的樹上采樹葉子喂它,直到冬天到來再也沒有樹葉子可采。因為無地可耕,因為播種也隻能把種子種到幹土裏,也因為他們已經把種子吃了,所以他就把牛放出去讓它自己找吃的。他讓大孩子整天坐在牛背上,牽著帶鼻環的韁繩,免得被別人偷去。但後來他不敢這樣做了,他怕村裏人甚至他的鄰居打他的孩子,把牛搶去殺了吃掉。於是他把牛留在門口,直到它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

但是,斷糧的日子終於到了,既無剩米也無剩麵,隻有一點點豆子和一點少得可憐的玉米,牛也餓得低下了頭,這時老人說:“接下來我們要吃這牛了。”

當時王龍就喊了起來,因為這就好像有人說“接下來我們要吃人”一樣。這頭牛是他在田裏的夥伴,他曾經走在它後麵,由著他的心情誇它或罵它;並且,從他年輕的時候起,他就知道這頭牛的脾氣,當時他們買它時它還是一頭牛犢。他說:“我們怎麽能吃這頭牛呢?我們還怎麽耕地呀?”

但老人十分平靜地回答說:“唉,你不死就得牲口死,你要讓你兒子活命就不能讓牲口活命。一個人可以很容易地再買頭牛,可買不來他自己的命呀。”

但王龍不願那天就把它殺掉。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孩子們哭著要吃的,但得不到滿足。於是阿蘭看看王龍,求他可憐可憐他們。王龍終於看出事情不辦不行了。他粗聲地說道:“那就把它殺了吧。可我自己不忍心動手。”

他走進他睡覺的房間,倒在**,用被子把頭蒙住,免得聽那頭牲口死時的叫聲。

然後阿蘭慢慢走出去,拿了一把她在廚房裏用的大刀,在牲口的脖子上割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就此結束了它的生命。她拿了一個盆把血接下來,準備為他們做血豆腐吃;接著她把皮剝掉,把屍體砍成小塊。直到她把一切弄好,把肉做熟放在桌上以後,王龍才從屋裏出來。但當他準備吃牛身上的肉時,他感到一陣陣哽咽,咽不下去,隻喝了一點湯。這時阿蘭對他說:“一頭牛畢竟隻是一頭牛,再說這頭牛也老了。吃吧,總有一天還會有的,會有一頭比這頭好得多的牛的。”

王龍覺得寬慰了一些,他先吃了一小口,然後就吃得很自在了。他們全家都吃了。但這頭牛很快就被吃完了,為了吃骨髓連骨頭都被敲碎了。這一切一下子就吃光了,除了牛皮,什麽都沒剩。牛皮被阿蘭攤在竹架子上,又幹又硬。

從一開始,村裏人就對王龍有氣,以為他藏著銀錢,囤積著糧食。他的叔叔屬於最早挨餓的那些人,他來到他門口糾纏;這人和他的老婆及七個孩子也確實是沒有吃的了。王龍無可奈何,往他叔叔張開的衣裳前襟裏像數東西一樣放了一小堆豆子和一把寶貴的玉米。然後他堅決地說道:“我隻能給你這麽多了,我首先要照顧我的老爹,即使我不管孩子。”

當他叔叔又來時,王龍喊道:“即使孝順,我也養不了這個家!”他讓他叔叔空著手走了。

從那天起,他叔叔像條被人踢了的狗一樣同他翻了臉,他滿村子從這家到那家私下散播說:“我侄子那裏,又有錢又有吃的,可是他誰都不給,連我和我的孩子都不給,我們還是他的親骨肉呢。我們隻好挨餓了。”

就在家家戶戶吃完積蓄,在集市上用完最後一個銅錢的時候,冬天的寒風從荒漠上吹來,冷如鋼刀,焦躁煩人;村人們由於自己的饑餓,由於妻子們的饑餓和孩子們的啼哭,一個個心情變得非常暴躁。因此,當王龍的叔叔像條瘦狗一樣,顫抖著滿街嚷嚷說“有一個有糧吃的人,有一個人,他的孩子還很胖”的時候,人們便拿起棍棒,在一天夜裏衝到王龍家,使勁兒地砸門。當王龍聽到鄰人們的聲音把門打開的時候,他們向他撲過去,把他從門口推開,然後又把他受驚的孩子們轟了出去。他們搜查每一個角落,用手亂扒亂翻想找到他藏糧食的地方。當他們隻找到他貯存的可憐的一點幹豆子和一碗幹玉米時,他們發出了失望和憤怒的吼叫,於是便搶拿他的一件件家具——桌子、凳子,還有老人躺在上麵的那張木床。老人受到了驚嚇,正在嗚嗚地哭泣。

這時阿蘭出來說話了,她那平板緩慢的聲音高過了男人。

“別這樣,可不能這樣!”阿蘭喊道,“現在還不是從我們家拿桌椅板凳和床的時候。你們把我們的糧食全拿去了。可是你們還沒有賣掉你們自己家的桌椅板凳。把我們的留下吧。我們是一樣的。我們不比你們多一粒豆子,也不比你們多一粒玉米——不,現在你們比我們還多,因為你們把我們的全拿去了。如果你們再拿別的,你們會遭雷劈的。現在我們要一起出去找草根樹皮吃了,你們為了你們自己的孩子,我們也得想著我們自己的三個孩子,而且我馬上要生第四個孩子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拍她凸起的肚子。那些人在她麵前感到羞愧,一個個走了出去,因為他們本不是壞人,隻是餓急了才幹出這種事來。

有一個人遲疑了一下,就是姓秦的那人。他身材瘦小,沉默寡言,膽子很小;光景好的時候,他的臉有點像猿人的臉,現在卻雙頰深陷,滿麵愁容。他本想說些道歉的好話,因為他是個老實人,隻是他孩子的哭叫才迫使他生了邪念。然而,他懷裏揣著一把找糧食時搶的豆子,唯恐道了歉就必須把它們還回去,所以他隻是用憔悴無聲的眼睛看了看王龍,然後走了出去。

王龍站在他門口的場院裏,那是多年以來他豐收時打糧食的地方。幾個月來,它一直空著,沒有用到。家裏沒有一點給父親和孩子們吃的東西了,更沒有給他女人吃的東西,而她除了自己的身子之外,還要喂養另一個孩子成長,這個孩子用那種強烈的生存意誌,殘酷地暗暗吸食他母親身上的血肉。他有一刻害怕極了。但接著他心裏出現了一種像酒一樣使他溫暖舒適的想法:“他們無法從我這裏把土地拿去。我的辛苦、田裏的收成,現在都已變成了無法拿走的東西。要是我留著錢,他們早已拿走了。要是我用錢買了東西儲存起來,他們也已全部拿去。可我現在還有那些地,那些地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