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①;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②,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③之事,行不言之教④。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⑤。
注釋
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老子辯證法的規律是,確立一方麵,必產生與其作對的方麵。陳景元說:“美善生於妄情,以情之所好為美,情之所惡為惡,縱己妄情,非惡而何?以己之所是為善,己之所非為不善……夫聖人豈無美善,蓋有而不矜,同於無也。”趙佶(宋徽宗)則說:“世之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臭腐,神奇複化為臭腐,臭腐複化為神奇,則美與惡奚辨?昔之所是,今或非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則善與不善奚擇。”大意是,任何事物的兩方麵對立形成,互相轉化,即相反相成。
②音聲相和:有三種解釋,第一,音與聲相調和,《禮記》:“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第二,聲音的大小、清濁、緩急等不同節奏的協和。第三,聲音此起彼和。從“有無相生”到“前後相隨”六句,皆是在強調事物兩方麵的對立形成,庸人清晰地看到這種對立,並且彰顯;聖人也看到這種對立,但盡量不矜。
③無為:這是《道德經》中神一般的概念,我們來看看各家解釋。
陳景元說:“無為(拱手緘默)者,謂美善都忘,滅情複性,自然民任其能,物安其分,上下無憂故也。”陳景元對“無為”的理解是:聖人對待任何事物無善無惡,沒有偏好,不被任何事物幹擾,也不會主動幹擾事物。
王雱(王安石之子)說:“聖人無心,以百姓心為心。”
憨山德清說:“是則善惡之名,因對待(處於相對情況)而有……譬如世人以尺為長,以寸為短,假若積寸多於尺,則又名寸為長,而尺為短矣。凡物皆然,斯皆有為之跡耳。”長短相形是有為,那拒絕長,就不會有對立麵短的出現,所以,在憨山德清看來,有為就是讓辯證關係成立,無為則是不讓辯證關係成立。
張岱年說:“‘無為’即自然之意。”
陳榮捷說:“無為是我們行為的特異方式,或更確切說是自然方式。……無為之道乃自發之道。”
霍姆斯·韋爾奇說:“‘無為’並不意指避免一切行動,而是避免采取一切充滿敵意的侵犯性的行動。”
④不言之教:不要用言語指出事物的某一麵,讓萬物自然而然地發展,和“無為”異曲同工。
⑤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居,占有的意思。我們不妨看看蘇轍的解釋:“聖人居於貧賤,而無貧賤之憂,居於富貴,而無富貴之累。”這就是“不居”,用現在的話來說,蘇轍所謂的“不居”是不被客觀環境所拘束,也不會被客觀環境影響心情。隻要能做到隨遇而安,那永遠都無所謂失去。
譯文
如果大家知道了什麽是美好,那也就知道了什麽是醜陋;知道了什麽是善,也就知道了什麽是不善。所以,有和無、難和易、長和短、高和下、音和聲、前和後都與美和惡、善和不善一樣,相反相成。因此,聖人才按照無為的原則辦事,實施不言的教化,讓萬物自然發生,聖人從不認為自己是萬物的創始人,也不將萬物占為己有,更不希望萬物對自己感恩戴德,大功告成,聖人不以有功自居。按照相反相成理論,正因為他不居功,也就沒有功可失去。
度陰山曰
在紙上畫條直線,不允許對它有其他任何動作,怎樣讓它變短?答案是,在它下麵畫一條比它長的線。這個答案的思路是對比,也就是老子的辯證法。
西漢名臣張釋之剛做司法官(廷尉),大家對他一知半解,沒人看輕他,但也沒人尊重他。他的同僚王生馬上要退休了,最後一次在朝堂等待皇帝出來時,王生對張釋之說:“你我共事一場,我要回家養老了,現在送你一件大禮。”
張釋之問:“什麽大禮,可以在朝堂上送我?”
王生對他大喊一聲:“張廷尉,我的襪帶鬆了,趕緊給我係上。”
所有官員都被這聲喊叫吸引,震撼於王生的行為,他們以為張釋之會有雷霆之怒,但張釋之卻出人意料地蹲下,為王生係緊襪帶。
王生微笑,張釋之問:“我的大禮呢?”
王生說:“已經給你了啊。”
張釋之一愣,直到退朝,他見大臣們對自己點頭示好,才恍然大悟。這“大禮”正是老子的辯證法。
王生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張釋之,這是以“傲慢”為禮。而張釋之接受了這份大禮,呈現給大家的則是謙虛、平易近人的美德。正如老子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一樣,隻有傲慢才能更透徹、更直觀地呈現出謙虛。傲謙與有無、難易等事物一樣,它們和它們的對立麵都相反相成。
再來看個故事。公元649年,李世民(唐太宗)彌留之際,對太子李治說:“軍界大佬李勣威望極高,你必須拉攏他為你效力。我死後,他一定輕視你,所以才把他貶出中央。我死以後,你再把他召回中央,恢複其身份地位。他一定對你感恩戴德,無限效忠。”
後來的事情果如李世民所料,李勣被召回後,對李治(唐高宗)的效忠深入骨髓。李世民使用的計策也是老子的辯證法:先把李勣踢進坑裏,再讓李治把他拉出。由此在李勣心中形成了斷崖式的辯證印象:把李世民的行為確立成仇恨後,李治的行為就成了恩德。特別是經過這種對比後,這種恩德更成了大恩大德。
無論是王生對張釋之的“傲慢”,還是李世民對李勣施加打壓後形成的“仇恨”,他們兩個人這種行為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讓其行為產生與其自身敵對的力量,進而形成鮮明對比。
按老子的說法,隻要你確立了某一方麵,那注定會產生與這一方麵作對的力量。比如你確立了“善”,那與它作對的力量“惡”就一定產生。你確立了“美”,那與它作對的力量“醜”就一定產生。王生確立“傲慢”,張釋之接受了,那就產生了敵對力量“謙卑”;李世民確定“仇恨”,李勣接受,那就產生了敵對力量——李治的“恩德”。
你會發現,無論是善惡、美醜、高低,還是傲謙、恩仇,都在形成對比,對比越鮮明,奇跡越大。尤其是當對比雙方存於一體時,奇跡更大。人類曆史上最美麗的太極圖就是黑白對比,黑白的辯證。
這是老子辯證法的威力所在。雖然辯證法有如此威力,但在老子看來,辯證法很不好,固然,它能帶給你好處,按辯證法,它也一定給你帶來壞處。比如伯夷、叔齊,因為把名聲當成了善,而把投降周武王當成了惡,最後活活餓死。再比如《莊子》中的河伯自以為大河很大,特別高興,結果看到海洋,隻能望洋興歎。
不過,如果你的痛苦是通過對比得到的,那按照老子辯證法,你的幸福也能通過對比得到。所以對於老子的辯證法,一定要辯證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