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①。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②,而民彌貧;民多利器③,國家滋昏。人多伎技,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④。

注釋

①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正,有人解釋為清淨之道;奇,有人解釋為詭詐。以正治國是正確的,以奇用兵也是正確的,但二者皆“有為”,都不如無事治天下。趙佶說:“正者道之常,奇者道之變,無事者道之真。國以正定,兵以奇勝,道之真無容私焉。順物自然而天下治矣。”《雜說》曰:“正可以治一國而已,奇可以用五兵(整個軍隊)而已。唯其無事(無為)者,然後可以取天下……然而湯放武伐,亦可以無事乎?曰:然則湯武者,順乎天,應乎人,其放伐也,猶放伐一夫爾,未聞有事也。”

②忌諱:禁忌,不讓幹這不讓幹那,這裏指統治者對人民正常生活常常幹預。

③利器:提高效率的工具。

④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自化,自我化育;自正,自我管理。李隆基說:“無為則清淨,故人自化;無事則不擾,故人自富;好靜則得性,故人自正;無欲則全和,故人則自樸。此無事取天下矣。”

譯文

以正規手段治理國家,以非正規手法用兵,都不如以無為來治理天下。我如何知道無為可以治理天下呢?下麵講的就是根據。天下忌諱的事過多,老百姓就更加貧窮;百姓手中的現代化工具越多,國家就越混亂。人的技術越先進,奇怪的東西就越興起;法令越嚴明,盜賊就越多。所以聖人說:我無為而百姓自會化育,我喜歡清淨百姓就會自我管理,我不去擾民,民眾自然會富裕,我沒有私欲,民風自然會返璞歸真。

度陰山曰

西周初,周公把薑太公封到齊地為侯,把兒子伯禽封到魯地為侯。薑太公五個月後回來報告政情。

周公問:“怎麽如此快?”

薑太公答:“我簡化了政府的組織,禮節都隨著當地的風俗。”

三年後,伯禽風塵仆仆來報告政情。

周公問:“怎麽如此慢?”

伯禽回答:“我改變他們的風俗,革新他們的禮節,這是個大工程,所以來晚了。”

周公預言說:“如此看來,後代各國必將臣服於齊啊!處理政事不簡易,人民就不能親近他;平易近人的執政者,人民一定歸順他。”

後來的曆史證明,周公預言完全正確,齊國始終是無人敢惹的超級大國,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在當時的各國中都數一數二。而魯國則成了三流國家,常常被人看作陳舊不堪,既弱又冥頑不靈。

薑太公的治國理念是無為。他簡化政府組織,讓百姓自我管理: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他順著百姓的心而用心,不僅關懷他們的身體,更關懷他們的心理。不違背他們的意誌,使他們有一定的獨立精神。

而伯禽則用“有為”來治國。他以絕對權力按自己意誌教化、啟蒙、改造民眾,沒事找事,把自己累個半死,在百姓那裏也很少得到好口碑。

有為的君主,並非沒有善心,而是用錯了地方,把自己的私欲當作是天下人的私欲,為了證明自己,常常滋事擾民,勞民傷財,還自以為是在為天下人做好事。

元人張養浩說,中國永遠都是這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為何會這樣,因為無能的統治者智力不好,都有病;有能力的統治者智力太好,都有為。

古代統治者很多都認為百姓不能自我管理,總想做老百姓的家長,管這管那,還經常絮叨著,我是為你好,你怎麽不領情呢?

如果從風險角度來看,無為治理下的組織風險高,還是有為治理下的風險高呢?

西漢前期,帝國有兩位治軍風格迥然不同的將軍,一個叫程不識,一個叫李廣。程不識治軍,完全按照守則執行,對軍隊編製、行軍隊列、駐營分布等要求近乎苛刻。哪怕是在非戰時,程不識也按戰時條例管理軍隊。守衛邊疆時,匈奴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從他那裏取得偷襲的好處,當然,由於程不識很謹慎古板,所以也不會給匈奴造成危機。

程不識這種穩重的治軍用兵風格,讓人無處下手,所以他不會失敗,但也正因為他穩重過了頭,所以也沒有機會取得大勝。於是,程不識終生軍功有限。

而另一位將軍李廣恰好相反,這位被匈奴稱作為“飛將軍”的神將帶兵時沒有任何規則,除了安排幾個守夜哨兵之外,部隊可以在駐紮區自由活動。李廣行軍無嚴格隊列陣勢,哪裏舒服就在哪裏駐紮,他還把文書簿冊簡化得幾乎沒有。但他對士兵是關愛萬分,所有當戰鬥一來,他隻需跳上戰馬衝鋒,所有士兵就會緊隨其後,以一敵十。這種散漫、靠著個人情感維係起來的戰鬥團隊,常能出其不意,以少勝多,建立讓人意想不到的軍功。

顯然,程不識是有為,李廣是無為。哪個更好?東漢戰神馬援評價二人的治軍風格說,如果你效仿程不識失敗了,還能成為嚴令之人;如果效仿李廣失敗了,那將萬劫不複[效伯高(程不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李良(李廣)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者也]。

我們現在回到老子本章的結論中,他認為“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無為、好靜、無事、無欲,這都是“無為”,它的核心是不折騰,不強加給他人以繩索,極少甚至沒有私欲。無為一定有它的好處,比如薑太公治理下的齊國子民,可能就很喜歡這種政府對他們的放養模式,再比如,作為任何一個士兵,可能都喜歡李廣式的極為舒服的治軍模式。

但這並不能絕對證明,“有為”一無是處。正如馬援所說,學習程不識的有為方式,即使學不成,因為有各種規定,各種圈圈,還能把人限製在一定程度內,不至於一敗塗地。但如果學李廣的無為方式而不成,那就是洪水滔天,一發不可收拾。

無為和有為,並非冰火不容,真所謂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正奇各有千秋,選擇哪種,視具體情況而定,這才是老子所謂的無為而無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