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三個名字,身份證上那個用了二十年的名字叫沈靚,工作時那個用了三年的名字叫267,OICQ上那個用了半年的名字叫小漠。所以我的角色總共有三個——家人朋友眼中那個永遠長不大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工作時那個聲音貓一樣膩歪的尋呼小姐;OICQ上那個總搬磚頭砸人的冷麵俏佳人。雖然我大多數時候都是睜著迷茫的雙眼一臉傻乎乎的樣子,但我其實是個很清醒的人。我沒受過什麽高等教育,我的理想就是多賺錢,所以一會兒我會去酒吧——不是想碰個大款什麽的,隻是想問一問哪家要銷酒小姐,我想在夜晚找份工。
手機響了一下,266衝我咧嘴笑笑:“是不是知了?”
知了是我在網上的戀人,他每天都會不斷的給我發短信息。我們都在一個城市,但是我沒見過他。
我看了看,果然是他。
266歎口氣:“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受歡迎,生活網上都不空虛。”
“你是說我呢還是說你自己?”我笑著說。266是我的同事,她不算我的好朋友,但是她和我工作時坐得最近,又不像268一樣張口就是“我家的寶寶啊……”所以,在台裏我們走得比較近。她也是個漂亮的寶貝,但是她總是為自己不夠瘦削、算不上主流美女的標準而耿耿於懷。
“知了又在叫什麽?”
我將手機給她看,她嘴角向外拉了一下,說:“這句話在網上見得多了。”
“你是風兒我是沙,你是哈密我是瓜,你是牙膏我是刷,你不愛我我自殺”這句話在QQ上我也曾一天內收到了四次。但我說:“網是網,手機是手機。”然後上了公交車,揮手向她說再見。
在車上,我費力地用手機寫短信息,我寫給知了的是:“今天夜裏我會去酒吧,你不用等我了。”
(2)
沒想到做銷酒小姐這麽簡單。那個中年男人看了我一會兒,讓一個小姐拿了件黃綠相間的衣服給我,丟下一句:“你先做一晚試試。”
在衛生間裏,我興衝衝地換上了那韭菜花一樣鮮豔得可笑的衣服。衣服設計得很大膽,肚皮後背**在外麵,我對著鏡子努力地扯著下麵的裙子,可是那十幾厘米長的四方塊,扯下來了就將肚皮完全暴露,提上去了就會看見粉色的**。我絕望地給鏡中的自己一個傻笑,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出衛生間,像投入海中的泡沫,馬上便被暗淡斑斕的燈光和曖昧的氣氛吞噬了。
我屬於百威小姐,我和那些打扮得像多胞胎一樣的鮮色可人的女孩子們一起站在門的左側,海鷗一樣密切地注視著門口和場子,隨時等待能有一條魚浮出海麵。等待的過程中,時不時接到對麵站著的像銀魚一樣打扮的喜力小姐的白眼。
好不容易進來一對情侶狀的男女,她們全撲了過去。“先生坐那邊吧!”喜力們指著右邊的台子;“小姐,這邊的位子比較安靜——”百威們友好地將小姐的手向左邊拉。
她們肉彈一樣的身體和罌栗一樣的笑容像一堵牆將我牢牢地擋在外麵。我歎口氣,轉身卻看到一個中年男人,他說:“可不可以幫我找個安靜的位置?”我感激涕零地笑,將他引到剛才百威小姐指過的那個據說很好的位置上,然後問他要點什麽,並告訴他我們的百威啤酒味道很不錯,今天晚上還會有打折,100元6瓶。他拍拍我的手,曖昧地衝我笑,說:“小姐說什麽好,就要什麽。”我像觸電一樣將手縮了回來,這時,銀魚和韭菜們都發現了這個獵物,一股腦兒地向這兒湧。中年人猥瑣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我說:“這個客人已經要喝百威了。”沒有人理我,音樂嘈雜,燈光昏暗,我的腳被銀魚或韭菜踩了幾下,痛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慌忙逃出人堆兒。
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裏,媽媽已經睡了,我躡手躡腳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拋在**。抱著娃娃靠枕,揉著紅腫的腳趾頭,忽然很有大哭一場的欲望。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慌忙接通,小聲地“喂”了一聲。
是知了。
他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是不是玩得很開心。
開心?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知了著急地問:“小漠,你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你還好嗎?誰欺負你了嗎?”
我擦擦臉,深吸一口氣,告訴他沒有。
“你有事找我?”我問知了。
知了說:“是,不是,算了,沒什麽。”
“說吧,我想知道。”
知了在那邊靜了一下,然後我聽見手機裏傳出一陣音樂,蔡琴深情的聲音一下下地撞擊我的耳朵,我的心髒——“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讓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
(3)
本曾經用他那美好的男中音為我唱過這歌。那時,我們一堆兒人圍著電視看春節晚會,蔡琴走上屏幕唱起這首歌時,他們都做鳥獸散,說“中場休息”,然後排著隊去上廁所。隻留下我和他沉浸在那仿佛從天空的另一端傳來的歌聲中。蔡琴的女中音揮灑著女人最濃重的心事,讓我不自覺的感動。歌唱完了,等朋友們都又圍過來看著俗不可耐的小品笑得咯咯咯咯時,我走了出去。
門外很清冷,冬天的夜晚天空看起來總是很高很遠,像永遠觸碰不到的愛情的真諦。
一個聲音響起,美好的男中音。扭頭看,是本。他微笑著,唱起剛才的歌,我驚訝地發現,這歌讓男人來唱居然別有一種味道。就像在火盆裏猛地澆上水,騰起來滿天的煙灰,讓我看不到方向,除了投入他的懷抱,我別無選擇。
本像火焰一樣將我的生活一下子映得全是紅色,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歌裏熱火連天地唱著的“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和他,天天都是好日子!
他總騎著他的TOYOTA來接我下班,每每聽到他在外麵一聲高過一聲地呼喊“靚靚”時,我總會用最快的速度將最後一條信息發出,拎起包向外衝。266曾笑我,說我跑到本的身邊的樣子,像極了餓了三天後看到肉骨頭的小狗,連辮子在腦後搖的樣子都和小狗的尾巴有著同樣的頻率。
是啊,和本在一起的日子是那麽的精彩,以至於他走後,我像喝幹了的易拉罐,空空的在地上躺著,被人踢一腳就滾一下。266說:“267,這兩天你總是發錯信息,剛才我收到一個投訴電話,你得小心點啊。”
我對她笑,說:“266,我餓!”
(4)
忘了是什麽時候告訴過知了,我喜歡蔡琴的歌,忘了我是不是告訴過他我尤其喜歡聽《你的眼神》,每一次聽這首歌都會讓我的心空靈,讓我出現短暫的靈魂出竅的狀態。音樂結束後,我哽咽著說:“知了,謝謝你。”
知了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但是這一刻他在我心中忽然鮮活了起來,他真正地走進了我的生活。我說:“掛了電話上網吧,今天我想聊通宵。”
在網上,我告訴知了,他是個很懂女人心的家夥,他有著溫柔體貼的心和善良的靈魂。他打出了個笑臉符號,然後告訴我如果我是他女朋友他一定不會讓我再有哭的時候。我笑了起來,敲著:我們本來就是網上戀人啊!
知了安靜了好一會兒,發過來短短的話:“小漠,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你不要逃避。”
心又抽搐起來,我說:“知了,你對我了解有多少?不要相信陌生人能相愛,我們沒有任何生活基礎,那一點點感情也從來沒有放在生活中考驗過。”
生活中親耳聽到的誓言都不可信,哪兒敢奢望在網上碰上一個男人,聽他說會嗬護我一生,而且誓言成真?
我說知了,你是白領,你受過高等教育,我不是,我隻是尋呼台不被人重視的那些吃青春飯的女孩中的一個。我中專畢業,沒有有錢有勢的家人,也沒有傾城的美貌。我怕吃苦、怕學習,隻想能有錢,能買下自己喜歡的東西,而不用在那些動人的東西麵前發呆躊躇,但是我又不夠想得開,沒法讓自己做一隻金絲鳥被狼狐狗豺包養起來。你平時去酒吧是去喝酒找樂子,你知道我今天去酒吧是做什麽嗎?我去求職,要做那個被你們當麵時想動手動腳吃點腥背後時罵做賤格的銷酒小姐。
知了不說話了,我等了半個小時,淚水爬了一臉,正準備關上QQ時,他的頭像跳動起來,那一刻,我居然在發抖,半天不敢點開。
終於點開了信息,隻一句——我要見你,我要你愛上我,就像我愛上你一樣。
(5)
我在折千紙鶴,我身邊放著一瓶幸運星。星星是折給自己的,我折了一千顆,據說能給自己帶來好運氣。紙鶴是折給自己心愛的人的,我也想折一千隻,希望它能給他帶來好運氣。
我說的他,是知了。
我不知道知了是不是我心愛的人,但是他的關懷這些天來像潮水一樣包圍著我,他告訴我他為我刻錄了一張“小漠最愛”的CD集,裏麵有幾十首我最喜歡的歌曲;他將我們的聊天記錄打印了出來,裝訂成了厚厚的一本,他說會在見麵的那天交給我,這個見證著我們舊關係的結束新的關係的開始。
266都忍不住在我耳邊吹風:“靚靚,我都要愛上知了了,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麽好的男人在網上讓你碰上。”
可是,我愛不愛知了?
愛這個詞在QQ上用得很濫,像起床要刷牙一樣正常,但是我說不出來。其實我不相信網戀。一點都不信。我無法想像會和一個和自己理想伴侶標準不一樣、生活規律不一樣的人走到一起來,而在網上,你永遠沒法知道對方是狗還是貓。
知了每天都給我發不同的信息,有時候是極短的問候有時是傻裏傻氣的愛語,這些話我天天幫別人傳送早就見得麻木了,但自己收到卻還是能給一天帶來好心情。
明天就要見到知了了,我們相約在“名典”咖啡廳。
在網上,我說我很害怕,他笑話我傻,說怕什麽,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
深夜裏總也睡不著,手機又響了,知了的聲音。
“沒睡著?”
“是啊!”
“我也是!”
“你?為什麽?”
知了歎了口氣,說:“想到明天就可以見到你,我真的很激動啊!”
“隻有激動?”
“不,還有害怕!”
“怕我是隻恐龍?”
“不是,怕自己不夠你心目中的標準,怕見麵反而會讓我失去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知了,如果見麵會讓我們這麽痛苦,還是不要見了吧!”
知了像斷了線一樣,半天說不出話來,很久後才說:“每天我坐在公交車上都會看著那些女孩子發呆,想著哪一個會是小漠;每次見到一堆兒女孩子說話我都會走近,想聽聽有沒有我熟悉的那個聲音。我是個務實的人,我不想網戀隻想要一個真正的女朋友,能相攜著走一生的人。”
“你怎麽知道我就是那個人呢?”我冷靜得讓自己都詫異。
知了告訴我他是憑直覺,一切也許都是緣分。
(6)
本也對我說過一切都是緣分,是緣分的手將他推到我麵前。那時我笑著說:“我才不相信緣分,我相信的是蔡琴的歌聲。”
是啊,蔡琴四十歲的聲音還像能她二十歲時一樣的深沉,但緣分的手卻將本從我身邊抓走了。
本說:“靚靚。我們試著分開一陣子,考驗考驗我們的感情好不好?”
我奇怪地看著他,他的眼睛不敢直視我,我笑了起來:“本,你是想試驗還是想結束呢?”
本抱住我,在我耳邊哭了,淚水濡濕了我的耳輪。
他說:“靚靚。你是我最甜蜜的寶貝,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本告訴我香港的一家唱片公司要包裝他,條件之一就有不能談戀愛,地下情都不能。本聲嘶力竭地說:“做了幾年的酒吧歌手,終於可以出頭了,靚靚,我不能失去這個機會啊!”
我笑著說我明白,你去吧,如果我沒結婚你什麽時候要我,我都跟你走。
他捧住我的臉吻我,說靚靚你一定不可以和別人結婚,我一定會回來,這一生要的就是你一人。他的淚很澀,我第一次吻一個男人帶著淚水的嘴唇,那種感覺我一輩子是忘不掉了。
本忽然鬆開我說:“你要求我留下吧,隻要你開口我不走!”
我冷笑起來,我們都是現實的人,我說:“我們都需要錢,我們都想出名,我沒這個機會,但是你有,你不能和我一起在平淡中過一生的,而且我需要你出名,我需要看著你的成功來填充我平淡的生活。”
本感激地看著我。月光如水,他的眼神如月光。
本走了,歌聲還能繞梁三日,但是感情不能。
他去了香港,開始還偷偷給我打電話、發封電郵什麽的,後來電話也不打了,專為他設的郵箱天天空在那裏。
過年那天我喝醉了,迷糊中我撥通他的手機。他驚慌地說:“靚靚,我不是告訴過你沒有事盡量不要主動找我嗎?”
我咯咯笑了起來,我說:“本,今天過年呢!”
“我知道,等公司慶祝晚宴結束後,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本的聲音倉促得很。
我說:“本,我不要你再打電話,我隻想聽你再唱一遍《你的眼神》。”
本沉默了,世界一下子變得靜極了,連窗外的煙花都在無聲地綻放。
本說:“靚靚,別玩了,國際話費很高的。”
“那我唱給你聽啊——”我癲狂地笑,開始漫不經心地唱,我隱隱聽見手機裏傳出女人的聲音:BEN,COME HERE!
本應了一聲掛了手機。我聽見他說:“靚靚,對不起!”
就是這夜,我一個人唱著《你的眼神》哭個天翻地覆;就是這夜,我有了第三個名字——小漠。
知了加我為好友。
我們開了兩人世界,我對著話筒笑著說:怎麽在大年夜裏上網?你和我一樣是隻寂寞的可憐蟲吧。嗬嗬,讓我們為寂寞幹杯,為過年幹杯。我送你一份新年禮物吧。
然後我認真地唱著《你的眼神》,我說你還記得去年嗎?
知了說記得,那時蔡琴在晚會上唱過這歌。
(8)
一夜做了好多夢,但醒來時一個都記不起來。
一千隻千紙鶴擁擠地躺在玻璃瓶裏,我走上擁擠的大街,我就要見到知了了。
很早我就坐進了名典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窺視著每一個進進出出的男人。我在等那一個手裏拿著厚厚的打印稿和CD的男人出現。
手機毫無預兆地響起,我小聲地“喂”了一聲,居然,居然是本!!
本說:“靚靚,我回來了。你有沒有嫁人?”
我像溺水一樣說不出話來,本的聲音還能讓我心跳加速,我還記得分手的那個夜晚月光如水,本的眼神如月光。
我一下子想起來我昨天仿佛就做了這樣的夢,夢見本像平時那樣騎著他的TOYOTA在我單位外麵一聲高過一聲地喊:“靚靚!”夢見本嘻嘻笑著走近我,說:“還是離不開你呀,你這個小東西!”
居然,夢會成真!
“你在不在聽啊?靚靚?我是本!”
我說:“我在聽,你在哪兒,我馬上過去。”
走出門口時我和一個男人擦身而過,這個男人戴著眼鏡,個子很高,長的瘦削誠懇。我看見他手上有一疊白白的紙,我猛的回過頭去,他已走進名典的大廳。千紙鶴的瓶子從手中滑到地上,碎了一地。一位小姐上來幫我拾,我說對不起,然後從她身邊逃了出去。
我用手機費力地寫著給知了的短信息:幸運星是送自己的,千紙鶴是送愛人的,我曾為你折過一千隻紙鶴,但是最終,我隻能送你幸運星。
走在七月的街上,生活就像這七月的陽光一樣真實,知了永遠不會知道我見過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曾到名典去過,也永遠不會知道最終沒有見到我的原因。
路過一家音像店,在放蔡琴的老歌,我又聽到了《你的眼神》。那一刻,我驚懼地發現我居然不知道是自己有沒有愛過知了,更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愛不愛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