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說,女人最要緊的是姿勢好看。
這話隋柳深信不疑。
倒不是看多了亦舒筆下世態萬象,而是家中正好有一個雖然不看言情小說、不讀女人寶典,卻用幾十年的閱曆將自己打磨得無可挑剔,然後言傳身教,將隋柳**得看似完美無缺的母親唐楊。
隋柳不喝酒,因為唐楊說過,女人活在今世,個個都是林黛玉初入大觀園,處處小心步步為營,一步走失便丟了全盤。酒是女人的毒蘋果,一旦吃下,必要從努力營造的伊甸園中墜入凡間。
與唐楊一起散步,路遇一女人正醉態可掬地倚在出租車門框與車裏的男人告別,聲音失去準頭,態度失去分寸,倒也燦爛可愛。
隋柳看得新鮮,忍不住駐足。
唐楊拉她,眉梢眼角全是不屑,她說:“這種女人!”
“史湘雲不也醉酒?”隋柳無意。
唐楊冷笑:“不是人人都是楊貴妃或史湘雲,醉酒也能醉出千般美萬般媚。酒容易讓女人失去分寸,你看她,當街如此,難保不落人口實。”
母親的話那是真理,隋柳看著年過四十卻保持得鮮亮高雅的唐楊,再從路邊窗鏡反光中看看自己,忽然有些錯亂——隋柳唐楊,仿佛一個模子倒出,儀態相同,表情相同,隻是臉的色澤一個略微新鮮。二十一歲的女人與四十三歲的女人有這樣多的共同點,不知道是好事還是缺憾。
有女孩與男孩當街吻別,女孩拉著男孩衣襟撒嬌:“明天一定要早到!”小兒女的甜蜜讓隋柳看得眼熱,轉臉看唐楊,她熟視無睹端看前方,嘴角邊一抹不著痕跡的輕笑,仿佛又是一聲不屑:“這種女孩!”
隋柳總感覺生活少了點什麽,雖然有男友有夥伴有同事,但仿佛自己獨立在水中小島,除去唐楊,與任何人都有著碧海連天的距離。
男友李煌其實與她有著相同的想法,雖然兩人約會並不少,相處時間並不短,總感覺隋柳用一張紙將自己包攏,仿佛元宵點的紙燈籠,紅影綽綽,卻看不真切,拎來走路,無法踏實邁步。
不僅隋柳,甚至唐楊也讓李煌心存怯意。無論什麽時候看見唐楊,她都是發絲不亂、衣著無懈可擊,仿佛不食人間煙火,連笑容都是畫匠用筆繪出,不帶一點點柴米油鹽味兒。
這樣的兩個女人!李煌沒有信心能與她們相處。
李煌開始好奇隋父會是何等人才,能與唐楊那樣的畫中人過上凡間生活,並用與普通人一樣的茶米克隆出第二個畫中人般的女兒。
他試探著問過隋柳關於她父親的情況。
隋柳眉頭輕結,表情暗示他這個話題並不討人喜歡。
李煌偏偏好奇心重,無視她的表情,重複問題,她隻得草草應付:“在國外。”
“啊?你們可會跟著一起移民?”
“他在我兩歲時便離開了我們,自己在國外開枝散葉,另有一家。”
李煌恍然,原來不隻他李煌一人消受不起這種仙子般的女人,早有男人在他之前逃竄。現在尚未婚娶,此時說散,應該比婚後再散來得簡單。
他期期艾艾,想了再想,終於下定決心,挑了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約隋柳出來攤牌。
他說分手,隋柳又是眉頭一輕挑,表情嚴肅,卻喜怒無形,隻說:“為何?”
“我配不起你,你太完美!”
隋柳低首:“留你不住,可見不夠完美。”
李煌暗自吐舌頭,替隋柳下一場愛情的男主角可憐,隻怕從此以後,隋柳為人處世姿勢會更好看,落入凡間的仙子,會飄升到半空,嚇走天下所有俗氣男兒。
隋柳的腦中其實是一片空白,回到家裏,躲在自己的房間才肯讓自己抽搐著哭泣,縱然是獨自飲淚,也沒有聲嘶立竭,她,姿勢一向好看。縱使被情傷,也是高貴從容,不會在任何人麵前露出賤相。
以後的隋柳照樣妝容齊整表情平靜的上班,失戀仿佛一點也打擊不到她。倒茶水時,偶然間聽見同事的碎碎細語:“隋柳好像被男友甩掉?”“她似櫥窗裏的塑料模特,美是美,卻那樣不生動,活該被人甩。”
回到辦公桌前,將自己埋進文件叢中,不覺間文件紙上已有水漬,她一驚,急急摸臉,發現滿臉的淚跡,忙用紙巾擦拭躲進洗手間。
鏡子裏的隋柳仿佛是陌生人。眼眶紅紅,楚楚可憐,在洗手池洗手的宋寧無意間瞟見這張臉,便震住了。看隋柳飛快地走進女洗手間,宋寧的臉忽然紅了起來,背地裏大家都叫隋柳冰女神,隻有他無意間看見了女神的七情六欲,從此女神便走下神壇。
下班時,他在電梯口等隋柳,叫住她,小心翼翼地說:“我想請你去酒吧坐坐!”
隋柳愣了一下,禮貌地微笑:“不行,我約了媽媽吃晚餐。”
盤碟相碰的聲音在今日聽來特別的刺耳,母女倆默默進餐,是多年的習慣,但隋柳卻感覺到壓抑,太寧靜了,太可怕了,像是重重的烏雲迎頭壓來,將她們包圍,與世界劃開邊線。她懷疑二十一歲,三十一歲,四十一歲……甚至七十一歲,都會重複著這樣平靜的生活。那樣,生活還有什麽趣味?她將麵前的碗一推,清脆一聲響,驚得唐楊忽然抬頭。她躲開母親的眼光,獨自回房。對牢鏡子裏的女人發誓:我要改變!
誓言說得輕巧,做到卻極難,隋柳幾經秋,哪兒能任性將時光扭轉?
又一天下班,宋寧仍等在電梯口,還是那句老話:“我想請你去酒吧坐坐!”
隋柳心中忽然一凜,旁人看不見她內心的激烈鬥爭,隻見她眼角眉梢露出小孩子準備冒險時常有的躍躍欲試的壞壞表情,點頭說:“好!”
宋寧本以為自己會再次被拒絕,一聲好讓他手足無措,仿佛十七八歲大男孩,臉紅耳赤,喜形於色:“那,你說去哪個酒吧好?”
“哪個都好!”反正哪個她都不熟,她隻熟悉茶館西餐廳,酒吧那樣龍蛇混雜的地方,唐楊一向不許她涉足。
狂歡的音樂,癲狂的人群,花花綠綠的燈光,還有果汁一樣漂亮的酒水,這些都讓隋柳看著新鮮可愛。將麵前的紅粉佳人飲完,推掉杯子,大聲說:“我還要一杯!”
宋寧嚇了一跳,紅粉佳人雖然嚐起來如果汁,卻也有著後勁,第一次帶她喝酒,萬一喝醉,可就是他的責任。
不由分說,拉起隋柳向舞池走:“來,先跳舞,然後再喝!”
舞原來可以這樣跳,不是高貴的倫巴探戈,不是中規中矩的三步四步,這樣的節奏,身體可以隨意扭動,不隻身體,甚至可以揮起滿頭秀發如熾。開始還有些矜持,越跳越開懷,年輕就是好,可以跳舞到臉紅,可以大聲笑。一曲終了,她與宋寧都是滿身大汗。回到座位上時正好與李煌遇上,她愣了一下,李煌也一愣,走到她身邊說:“可是隋柳?”
她笑得燦爛,大聲說:“嗨!”
李煌懷疑自己錯認,一定是長得像隋柳的女人,隋柳隻會微笑說你好,不會咧開嘴大聲說嗨。
看他倉皇逃掉,隋柳忽然放聲大笑。
回到家中,她還不自覺地哼著剛剛熱鬧的舞曲,換鞋時,一抬頭看見唐楊,驚了一下,有些躲閃:“你還沒有睡?”
“你去哪兒了?與誰?”
問題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唐楊已聞到女兒身上的酒味煙味,甚至花花世界墮落的味道。她驚慌:“你喝酒?”
隋柳玩笑:“媽媽,人生得意須盡歡!”
唐楊半天說出不話來,仿佛雕塑得近乎成功的作品,一夜之間成為碎片,她心傷到極點。
“我認識了一個很好玩的朋友,他是我的同事,叫宋寧。”
“李煌呢?”
“已與我分手?”
“為什麽?”
“他說我過於完美,他配我不上!”隋柳苦笑。
看唐楊滿懷心事向臥室走,她忽然叫住她:“媽媽,父親與你分手時,可也是說了這樣的話?”
唐楊心一陣兒絞痛。她在女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當年。她將女兒叫進書房,燃起一根煙,不顧女兒錯愕的眼神,自嘲地笑:“我不但會吸煙,也會喝酒,像你這個年紀時,常常歌舞玩樂,快活似神仙。”
“啊!”
“你父親放棄我們之後,我便放棄了它們。女人,最要緊的還是姿勢好看,一步走錯,便滿盤皆輸了。”
聽唐楊講那過去的事情,隋柳興致昂然,而煙霧中的母親,第一次有了親切感。
“你一歲生日時才開口叫媽媽,我那夜實在快樂,與朋友們慶祝,得意忘形,喝到酒醉。一夜昏睡醒來,發現你父親已人去櫥空。”
“啊,他怪你醉酒?”
“以後一年,我做足怨婦姿態,低眉順眼,或與他爭吵廝打,甚至自殺,都無法將他拉回。他索性移民。在簽離婚協議書時,我對他說:‘柳柳想爸爸’。他隻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做人,頂重要的是為人處世姿勢好看,一個女人,猶為重要。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就放手吧,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何必兩敗俱傷?’”
“你明白了媽媽的苦心?不想你步我後塵,所以對你要求頗嚴,讓你就算敗,也在男人麵前敗得姿勢好看。”唐楊一根煙燃盡,故事也講到終點。
再與宋寧約會,隋柳忽然發問:“這樣的我,你可習慣?”
“當然。”宋寧鬼笑,“以前我們背後都稱你冰女神!”
“可是,那時,應該比現在……”
宋寧用一個吻打消她的話:“若是真愛了,便愛足對方的一切,你做回原來的你,我也會努力適應。你做不回從前的你,現在的更是活色生香,我也喜歡。”
約會後,她回到家中,唐楊仿佛已睡穩,她在唐楊麵前靜靜站了片刻,自語說:“媽,我們弄錯了,愛情的失敗,不是在於我們的姿勢是否好看。你將所有的錯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卻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父親那時一定是不再愛你,或有新歡,你對他無足輕重,就算姿勢再好看,也無濟於事。”
她退出唐楊的臥室,將門慢慢合攏,沒有看見黑暗中唐楊的臉上,有淚水正在下滑,慢慢,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