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一定是不幸福的。
坐在K房昏暗一角的盧魯看著專心坐在點唱機前點歌的江源,腦子裏忽然閃過這句話。毫無來由,毫無預兆,甚至毫無意義——他不幸福關她何事!他是她的。那個她,是一個瘦瘦小小其貌不揚的女人,不是她盧魯。
第一次聽江源唱歌,她駭了一跳。原來表麵如此冷靜、不慍不火的男人可以有這樣**的歌聲。歌是粵語老歌《莫妮卡》,屏幕上的張國榮大波浪發型,當年的時尚卻是今時的可笑,盧魯有些想笑,轉眼一看,點唱機滿屏幕的都是張國榮的歌曲:《當年情》、《無心睡眠》、《風再起時》……
張國榮的眼睛隨著歌曲的轉換,流露著不一樣的性感與憂鬱。
江源一定是不幸福的!盧魯又一次這樣想。是的,隻有不幸福的男人,才會選擇這樣陳舊憂傷的歌曲。
盧魯是聽著許茹雲唱著“你怎麽舍得讓我的淚流向海”的女子,張國榮是上一個時代的事情,但是他卻從上個時代走近,她記住了他憂鬱的眼睛,也記住了屬於江源的聲音。
盧魯與江源在一個辦公間裏辦公,辦公間裏隻有他們兩人,她對他好,並不遮掩,倒水總是兩杯,知道他喜歡吃水果,她的早餐便改做一袋水果……
江源很少提及他的女友,雖然據說他與她今年或明年就會結婚。
江源說結婚不過是個儀式而已,他們已同居了六年,六年的相處,已形同婚姻。他說這話的時候,盧魯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沒有喜悅,沒有甜蜜,仿佛一潭死水,沒有水草,沒有魚。
盧魯突然感覺自己是條魚,縱身跳進江源的水域裏,仿佛是她的使命。
她說不出原因,但是她卻告訴母親:我愛他。
母親表情複雜起來:他不會放棄女友娶你。
那又如何呢?愛一個人不代表要占有,他能允許我靠近他身邊,我已滿足。
盧魯是個驕傲的女子,出身高貴,教養豐足。官宦子女,再說沒有驕嬌二氣,也多少高過普通人。她習慣了周圍人以自己為中心,習慣走在人前,眾星捧月,所以這樣的話讓母親不由得皺起眉頭。
母親一夜未眠,甚至半夜起身到客廳吸煙,煙草是久違的朋友,幾十年前為丈夫升職發愁時,它便在深夜陪她沉思。
她認識江源,二十七歲,很有提拔潛力。她與他隻見過幾次,卻印象深刻。這個從偏遠的地市走出來獨身留在都市的青年,有著異於常人的從容平靜。她見過太多的人,像熟悉叢林的狐狸,雖然已老去,卻有足夠的經驗分辨一切的凶險或美麗。她走進女兒的臥室,盧魯正在熟睡,她看著女兒的臉,歎息:魯魯,他不是你要嫁的男人,他快樂的理由與你不同,你要愛情,他要成功。
盧魯在做夢,張國榮深情地看著她,專為她一人歌唱:沒什麽可給你,但求這闕歌……
盧魯將心事告訴女友小米。小米問:他愛不愛你?
盧魯笑得甜蜜:不知道,但是我愛他啊,能在他身邊,每天看著他,我就開心。
小米性急,擔心女友單相思最後以心傷收場,握住盧魯的手:我幫你問他,我找他要一個答案,如果他說不愛,你可以早早脫身,不然越陷越深,收手不及。
盧魯又是擔憂又是歡喜,咬著嘴唇半天才說話:隻怕他但笑不語。
小米偏首冷笑:那灌醉他,不信他酒後不吐真言。
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到酒吧喝酒。盧魯看見江源,便心跳加速。
江源如平時一樣地笑:今天這樣好心情?
小米果真拚著命地灌他酒,一杯一杯地拚,直到自己舌頭發麻。盧魯在一邊扯她袖口:小米,別喝了。
小米卻甩開她的手,從窄窄的酒桌下鑽了過去,硬擠在江源的身邊,不顧他驚異的表情,在他耳邊堅定地說:我問你一個問題。
江源點頭。
你愛不愛盧魯?如果不愛你就喝下去一滿杯酒,如果愛,你就喝一口。
江源不動聲色,對麵的盧魯不知道小米在說什麽,表情焦急。小米等著看他喝多少酒,等他的手伸向酒杯的時候,她卻軟軟地癱下地去。
他是喝一杯還是半杯?小米第二天一醒來便給盧魯打電話。
喝什麽?盧魯不解。小米一倒地,大家都手忙腳亂地買單、叫車……場麵壯觀,沒有人注意江源那杯酒喝了一杯還是一半。
小米後悔不已:我再問他。
盧魯歎息:不要問了,如果昨天他沒有回答,那麽以後他也不會回答,如果昨天他回答了,我們沒有看見,他不會再給機會。他這點,我了解。
糾纏,不是盧魯的性格,她寧可苦熬過等花自然開的漫長時期,也不願意加些催生劑。
三月陽春,她在繡十字繡,圖案是江源喜歡的山水。大氣磅礴,很有些壯誌淩雲的感覺。細密的針眼讓盧魯兩眼發黑,她將視線換向窗外,不笑自喜。這些天,她不但夜夜坐在**繡十字繡,而且在辦公室也抽時間繡上幾針,在她埋首繡圖時,很有些舊時女子為心上人繡荷包般古老的甜蜜。
也許因為小米的魯莽,江源雖然還是什麽都不說,卻對盧魯多少與以前有些不一樣。比如說他會主動約她吃飯、看電影。過程中他永遠是默默的,微笑的,偶爾會拉一拉盧魯的手,讓她小心來往的車流。
他喜歡國畫,濃墨重彩,大塊的陰影,山水如潑墨,**氣回腸的豪氣。高興時,他會拿出他收藏的畫冊讓盧魯一起欣賞。
盧魯拉著小米逛書店,也買畫冊,清一色的國畫。小米奇怪:你不是喜歡油彩畫的麽?
她笑得甜蜜:江源喜歡。
小米搖頭,感歎女人一旦麵對愛情就極沒有骨氣,恨不得將自己全改頭換麵按對方喜歡的重新來過:你買來送他?
盧魯說送畫冊多俗,她要挑選江源最喜歡的圖案用十字繡做成繡品送他。當想到江源收藏的圖畫作品裏會有著一幅自己加工過的繡品,她興奮得恨不得一夜之間將繡品完工。
江源仿佛有些心神不定,幾次從辦公桌前抬起頭,看看專心刺繡的盧魯,欲言又止。
良久,他終於說話:盧魯,我昨天訂婚了,五一會結婚。
盧魯的微笑還沒有收回,盈盈地問他:什麽?
江源苦笑著再一次重複。
盧魯的手一緊,針將手指刺出一滴血,手指死死抓住十字繡,血便洇在了繡樣上,紅豔豔一團,像山間一片火燒雲。
江源,你喜歡她嗎?她痛苦地看著他。
在一起已經六年了,也該結婚了,不能總懸著她。他說。
那,我呢?這句話像靠近的旺火,將她的臉灼得滾燙起來。
江源看著她,微笑:盧魯,你知道,我一向喜歡你,你就像我妹妹。
她恨自己最終沒有說出愛字,用了含糊的喜歡,給了江源一個混淆的借口。
盧魯從此沉默了許多,手指卻舞動得飛快,她沒日沒夜地趕著十字繡,小米痛惜地問她這是何苦,為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這樣費力,這樣作賤自己。
盧魯不語。江源一定是愛她的,他拒絕她,隻是因為他不願意辜負那個女人。她固執地想,不厭其煩地告訴小米:他拒絕我,隻讓我感覺他更加偉岸,小米,你要知道,如果一個男人因為新人的出色放棄舊人,這種男人,不值得珍惜的。
這幅沾著自己鮮血的繡品會成為江源隱忍的心痛,她會像江源娶不到的紅玫瑰,年月越久,越是他心頭的朱砂痣,這樣想著,自己被自己感動得流淚。
四月一日。
山水已繡成形,那片血跡已發烏,被她用金邊繡成了一片烏紅得近乎惆悵的雲。
電視裏聽到熟悉的旋律,陌生的聲音唱著她記牢的歌曲。她的心微微地痛了一下。抬頭盯著電視,張國榮正在唱歌,表情是那麽不快樂,甚至笑,都大有內容。臉是入過她夢的那張,但是聲音卻不是江源的:浪漫過一生,盡力笑得真,掩飾空虛的心……
張國榮是不幸福的。她這樣想。江源幸福嗎?這些天他沒有上班,是不是歡喜地準備著婚禮?
主持人出來,神色凝重,說張國榮從十六樓跳下自殺身亡。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這是四月一日愚弄人的一個玩笑?
江源也坐在電視機邊,身邊是並不出眾的女友。得知張國榮死,他仿佛被電擊。
女友將遙控器拿來換台:又死了一個,藝人怎麽這樣脆弱。
主持人在說張國榮據說已有三億港元的身家,這樣的富有,這樣的事業,是什麽讓他對人生厭倦選擇從高空落地,遺棄生命。
電話鈴響,他機械地抓起話筒:喂……
盧魯母親的聲音,平靜、蒼老:明天你的調令應該會下來,年輕人,你做得很好。
盧魯站在母親臥室的門口,手裏抓著完工的十字繡。她本是拿繡品給母親看,卻不小心知道了母親與江源的這場交易。她衝到陽台哭泣,原來愛情可以與權勢做交易,原來這是陳世美的新版本。
眼淚居然沒有應景地流,她的眼睛,空洞得像從陽台上茫然飄落的十字繡。
電話裏,盧魯的母親還在喋喋,耳邊聽到電視裏的聲音:張國榮原來說過,下輩子他還要做人,可是現在為什麽風光無限的他心甘放棄做人的權利,以自殺來逃離……
他想問盧魯好不好,話到嘴邊,卻是蒼白的一句: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