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

竺儀在院中與夏穩蘭吻別時,她發現鄰居老太正笑眯眯地向她看。她在穩蘭的懷裏對老太笑笑,為結婚近五年還能與丈夫如初婚般甜蜜自陶醉得內心輕飄飄。

穩蘭走後,老太問竺儀:“你為什麽不上班?”

竺儀想了想,跑回家,拿出一小幅畫送她,說:“我畫畫。”

畫上是一片向日葵,這是去年她與穩蘭去麗江旅遊時,在路邊拾來的景。老太瘦得近乎幹癟,讓人懷疑隻需將臉上那層皮撕掉,便是白生生的骨頭。看到年老的女人時,竺儀的心裏總會一緊,下意識地感恩自己還有青春,未鬆弛的皮膚下還有活潑的血軟軟的脂。老太笑:“如果你需要模特,可以找我。”

竺儀與夏穩蘭剛剛搬到這個小區。喧囂的城市裏找到這樣一處清幽的地方實在是不容易。竺儀在電話裏與女友唐婕講:“夜晚不到十點鍾,幾幢樓便幾乎全熄了燈,真是安靜。這是個老齡化的小區,人是老的,樹是老的,昨天有隻貓到我門前來轉,嗬,連貓都是老的。”

她的房東也是一對老人。女兒移民澳洲,空出來一套房子,老兩口搬去給女兒看家,這套房子才得以出租。竺儀太滿意這套房。一樓,有桂花樹,有石桌石椅。她與穩蘭開玩笑:“你看,房間這樣多,還有前後門可出入,這個地方很適合**。”

**這詞她常掛在嘴上,穩蘭若怪她,她便理直氣壯地嚷:“說說怎麽啦,不能偷,還不能讓人說說啊。”夏穩蘭是不會說這種話的,竺儀嫁他時,便衝著他這一點而來——五年前,他什麽都沒有,惟獨比那些有錢有房有車有閑的男人多一顆忠誠的心。五年裏,婚姻有諸多不痛快,諸多口角,都可以被這顆忠誠的心蒸發。

想到這些,竺儀總會抿嘴笑。多好,五年了,她愛他,他愛她。

老房子裏總有驚喜。比如說在某個舊櫥裏發現一套剔透的茶具,比如說在某個櫃子裏發現幅落滿灰塵的畫……

竺儀發現這幅畫的時候喜悅的心都要飛起來,她仔細地清理上麵的灰塵,讓這幅刺繡出的五彩緞畫重放光彩。太美麗的畫,大片的玫瑰,靜謐的湖,各個角度去看會有不同的色澤。她連續幾天都對著這幅繡品發呆,打電話給唐婕:“你猜我在房子裏找到什麽?”

“巨額現金,或是黃金一箱?”

“這種好事輪不到我,但是,我發現了一幅絕妙的畫。”

唐婕哈哈笑了起來:“竺儀,你真少女。”

她與竺儀是同學,少女時代兩人一起寫生,一起跳舞,形影不離到男生們私下打聽兩人是否是同性戀。竺儀當然知道“少女”一詞並非誇讚,卻仍努力地笑:“有機會來看我,唐婕,這幅畫值得你飛機來回。”

唐婕歎氣:“我哪兒有你好命,有男人賺錢養。”

唐婕畢業之後沒有繼續畫下去,她去了一家國際時裝公司做時裝買手。她的眼睛不再注意畫布,一件合適國人的衣服一塊新穎的布料,遠比一幅畫更讓她激動。

“我自己也很努力。”竺儀憨笑。她自己也知道此言頗虛,她既不努力地畫,但是也不肯努力地賣,比起唐婕來,她一年賣出去一兩幅畫的成績實在無法擁有職業成就感。

“繼續努力吧,攢它數百幅,等夏穩蘭有錢時,讓他掏錢開畫展。”

竺儀分辯不出唐婕話裏是否有譏諷,隻得訕訕地笑:“有時間,來看我們。”

夏穩蘭沒有發現書桌的花瓶邊多擺了這樣一幅小畫,竺儀示意他看時,他輕描淡寫地表揚她:“新畫的?不錯。”

竺儀不滿地看他:“這是不是油畫,是刺繡……”

他手裏的遙控器不停地換台,頭敷衍地點:“刺繡,好,好。”

有的時候,竺儀真是對婚姻沮喪得很,沮喪又能怎麽樣呢?她竺儀一向懶惰——念高中的時候,課本教居裏夫人,老師讓大家寫自己的理想,她竺儀的作文是這樣寫的:我不太清楚什麽是我的理想,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不希望成為居裏夫人這樣的女人。終身在一間冰冷的車房做實驗,以致雙手患凍瘡,終於發現了鈾,取得諾貝爾獎,可是身受鈾的輻射致癌,去世後,世人發覺她的筆記本子都有強烈輻射,不能接近。如此吃苦的事情,一定不適合我……當時老師對著她的作文噴笑,找她到辦公室談心:“竺儀,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我不和你講有理想有抱負這樣的話了,我隻想問你不吃苦怎麽賺錢,不賺錢怎麽生活?”竺儀想都不用想地回答:“賺錢這樣的事情應該讓男人去做。”她從來都不是吃苦的人,考美院也並非愛好,隻是藝術院校分數較低,不需要她費心對付數理化。美院畢業後,她連工作都懶得找,給雜誌畫畫插圖賺些胭脂水粉錢。結婚後,她連插圖都不畫了,打著藝術的幌子在夏穩蘭的庇護下日子過得輕鬆簡單。

這樣的女人是不會願意離婚的,離婚之後經濟的事情得自己麵對,而且,就算能再尋到一人嫁,誰又能保證下一樁婚姻一定比現在好?嗬,這些問題,光想想就頭大。

2、同學會

來到同學聚會所在的賓館,竺儀便知道自己來錯了。五六年的時間,不會改變一個人的容貌,但是精神麵貌幾乎個個煥然。

唐婕也來了。竺儀笑她:“這種無聊的聚會你都肯花機票了?”

唐婕眉毛一揚,正準備說什麽,便被旁邊的人吸走了注意力,忙不迭地與人交換名片,打聽彼此的狀況。竺儀也想與他們交談,但是,她插不上口。

“你什麽時候生孩子?”這是每個人都會問的問題。

起初她還能笑著應付:“再過幾年吧。”越到後來,她越感覺臉皮僵硬,索性頂回去:“還沒有計劃。”

“你又沒事做,快生個BB玩吧。”他們的話可能是善意,但是她聽來卻這樣刺耳。沒事做!誰說她沒事做?家裏每天都要清潔,花瓶裏的花每天都要換水,每天都要吃飯……她笑著說:“家裏一攤子事兒呢。”

“別說得像受苦受難的家庭婦女似的,誰不知道夏穩蘭寵你寵得要上天了,幾乎什麽活兒都不讓你幹。”

“看緊夏穩蘭啊,這樣好的男人可是讓所有女人都眼饞。”

人人都讚夏穩蘭。竺儀也明白他們的潛台詞:竺儀哪配夏穩蘭?

唐婕將她帶出人群,攬老友入懷抱:“你仿佛不開心。”

竺儀睜圓眼睛問她:“是不是你們都覺得我很落伍?”

唐婕心疼地看她:“你隻是躲在夏穩蘭的影子裏躲得太久了。”

“受丈夫的庇護有錯嗎?”

唐婕反問:“他能庇護你多久?”

竺儀驕傲地抬頭:“一生。”

唐婕倒笑:“他死了呢?”

竺儀毫不皺眉:“隨他去,我不獨活。”

“無藥可救的女人。”唐婕歎氣,不知道再對她說什麽好。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唐婕又說:“我們公司這一季的男裝應該合適夏穩蘭,我給他帶了兩件,你可帶回去。”

“和我一起回家吧,很久沒有好好聊過天。”竺儀迫切地看她,唐婕卻搖頭:“我明天上午的飛機,公司還有事情。”

唐婕第二天一大早果真走了,匆忙到沒有和任何一人說再見。同學們感歎:“唐婕這樣的工作狂不升職才怪。”

同學會是五年前大學畢業時大家的約定,被分離的情緒籠罩,每張青澀的臉龐上都有了堅定的光,他們一起發誓:“不管在哪裏,國內還是國外,五年後我們定相見。”

竺儀相信此次相見之後便不會再有聚會——想見的人拿著名片電話訪去便可,如此大張旗鼓地請假,從各個城市飛來這個中間城相會實在是太不必要。她也相信此次相見之後沒有人會來訪自己,除了唐婕。

唐婕,唉,少了唐婕,竺儀更感覺呆在這裏如坐針氈。她給夏穩蘭打電話,聽到他那邊大雨嘩然,關切地問:“家裏下雨了?”

夏穩蘭有些心急:“是。”

“你在外麵?”

“有客戶要來,我接機。”

竺儀歎氣:“我今天回家好不好?”

“什麽?”

“我想家。”

夏穩蘭笑了起來:“你難得出去一次。如果感覺同學會不好玩,就到附近去轉轉風景,也許有好的靈感入畫。這邊天氣不大好,坐飛機回來,怕你不安全。”

竺儀掛了電話臉上依然掛著笑。這樣的丈夫!難怪人人都讚夏穩蘭。

3、藍風衣

回到家裏真好。竺儀心滿意足地看著一絲未變的家。窗紗潔白,花瓶裏的花愉快綻放,夏穩蘭的笑容如窗外雨後放晴的陽光。

她鑽進夏穩蘭的懷裏:“見到你真好。”

到院子裏曬衣服時,隔壁老太神情古怪地盯著她看,看得她很一陣緊張:“怎麽?”

老太說:“是你?”

她同情地衝她笑:“是我。”

夜晚睡覺時,她問夏穩蘭:“你會不會有一天老到記憶全無,不再記得我?”

夏穩蘭睡意朦朧:“不會。”

“如果我記不得你呢?”她翻身又問。

“我重新追求你,讓你重新認識我。”

這句話讓她幾欲流淚:“穩蘭,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黑暗中她看不見夏穩蘭的臉,如果她能看到,也許會被他複雜的表情嚇到。

收拾鞋櫃時,她忽然發覺在鞋櫃底有一抹藍色。一時好奇,趴到地上將那抹藍扯出——一件藍色風雨衣。嗬,老房子總有驚喜。這種款式的風雨衣她沒有見過,衣領處的標簽是一串花體的字母,她分辨不出這是哪個牌子,隻是下意識的知道,這件衣,可能價值不菲呢。她抹幹淨上麵幹掉的水漬與泥點,將風衣向自己身上來套。它的原主人是個身材高挑纖瘦的女人吧,竺儀看著略長的袖管暗自猜測。穿上藍風衣的竺儀看起來與平時很不一樣,這樣精致灑脫的衣,讓她有了幾分同學會上那些職業女性們的氣質。她抿嘴笑,想,如果早發現這衣,穿去同學會,她們會不會撲過來向自己殷殷問詢。

她拿風衣去院中晾曬,又遇上隔壁老太。這一次,她神情古怪地打量著風衣,然後狐疑地問:“是你的?”

竺儀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敷衍地笑,點頭,匆匆躲回屋裏。

她想,也許老太見過這件風衣呢,也許她認識這件風衣的故主。這樣想著,窗外那件隨風輕擺的風衣就刺眼了起來,讓她有做賊的感覺。忽然想起唐婕,嗬,這件衣,她也許會喜歡。

夏穩蘭這幾天仿佛心情都不怎麽好,心事重重的樣子讓竺儀看著又心疼又心急。她想起在同學會時唐婕送她的男裝,忽然開心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穩蘭,你來。”

她將他的上衣脫掉,將那袋男裝從櫃中取出,披一件在他肩頭,對著鏡子笑:“你看,合適極了。”

夏穩蘭臉色有些蒼白,將衣服從肩頭扯下,看衣領商標:“這……這衣是你買的?”

“是唐婕在同學會上送我的,是她們公司新季的男裝……”竺儀有些緊張,不知道夏穩蘭怎麽會有這樣劇烈的反應。

夏穩蘭端詳她一會兒,又恢複笑容:“我還以為你去哪兒賺外快了,這樣貴的衣,你賣十幅畫恐怕才夠價。回頭替我謝謝唐婕。”

竺儀吐舌頭,湊過去看標簽,一串似曾相識的花體字母。

啊,天哪。那件藍風衣她已經快遞給唐婕,她一定會取笑她無知,將時裝當古董寄給她獻寶。

4、唐婕

第二天夏穩蘭上班後,竺儀忙給唐婕打電話,想在她收到包裹之前先將這個誤會當笑話講出。

唐婕的聲音聽起來很怪,她說:“你給我寄的東西我收到了。”

“啊,我還正準備和你說這個事兒呢。”

“是夏穩蘭告訴你?”

“啊?”竺儀心裏閃過一陣不祥的預感。

“竺儀,別以為我會感覺對你不起。”唐婕在電話裏聲音細微卻堅定,“夏穩蘭雖然還是放棄了我,但是,你贏得也不光彩……”

原來,唐婕那天一早飛走,並非回公司,而是來與夏穩蘭攤牌。原來,唐婕與夏穩蘭私下相好已有近三年。原來!!

“我讓夏穩蘭做出決定,是你還是我。竺儀,我不可能與他**一輩子,我也需要正常的家庭與愛情。同學會上人人都向你讚夏穩蘭,你知我心有多恨?同學會上,你說夏穩蘭會庇護你一生,我不信,但是現在,我信了。但是竺儀,他護你不是因為他愛你,而是因為你沒有生存能力。他說,我沒有他還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你沒有他的話,你會活不下去。你在哭嗎?別對我扮可憐,我不會同情你。如果詛咒真有用,我就詛咒你們一萬遍,詛咒夏穩蘭死掉,詛咒你……”

竺儀放下電話,木木地從沙發滑落到地板上。這次,她沒有哭,突如其來的事情讓她措手不及。

過了半晌,她又重撥過去,不等唐婕開口,搶先說:“把那件風衣寄還給我。”

“什麽?”唐婕有些不明白。

“那件風衣!”竺儀肯定地說,“我寄給你時,並不知道這件風衣是你的。我以為它像那幅刺繡一樣是被前主人遺留下的物品。寄給你,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這件衣也許你可以穿一下,省得浪費掉。現在,我希望你將它寄還給我。”

唐婕語結:“這,可是,你要它有什麽用?”

竺儀這時才掉下眼淚:“唐婕,我一直像珍惜夏穩蘭一樣珍惜你。請把它寄還給我。”

下午,大風,竺儀穿著藍風衣買菜歸來。隔壁老太從窗邊伸頭對她笑:“今天怎麽不讓你丈夫買菜?”

她也笑:“他今天下班晚。”

“你有一個好丈夫。”老太對竺儀眨眼笑,“上次那樣大的雨,你回來,他連傘都顧不上撐跑去接你。”

“呃?”

“那天你從外麵回來不就穿著這件藍風衣嗎?”老太說,“開始我還以為是他的另一個女人,別怪我這樣想,現在的男人大多數都很壞……”

竺儀隻是微笑:“穩蘭不是那樣的人。”

某個晚上夏穩蘭回來時被掛在衣帽間的藍風衣嚇了一跳,他神色不安地去看竺儀,竺儀像往常一樣笑眯眯地對他說:“這件風衣是我從鞋櫃下找到的,你看,老房子裏總是有驚喜。”

夏穩蘭仿佛想說什麽,竺儀用親吻阻止了他。長長的吻結束後,她依在夏穩蘭的懷裏:“我幾乎搜遍了房子的每個角落,我想,以後不會再有不是我們的東西出現在角落裏。”

她閉上眼睛,不讓自己忍不住好奇去探究丈夫的臉,避免猜心,也許就不會傷心。

夏穩蘭問她:“這風衣你要穿嗎?”

她閉著眼搖頭:“不穿。我打算將它和那幅刺繡放在一起入畫。”

“你很久沒有畫畫了。這樣的畫有什麽特殊含義?”

她不答,隻問:“穩蘭,記得我們有多少次搬家嗎?”

夏穩蘭忍不住去親吻她額頭:“對不起,一直沒有給你一個安定的家。”

“我們搬家時丟過多少東西,你記得嗎?”

夏穩蘭搖頭。

竺儀指給他看這家:“什麽都可以常買常換常棄,隻要,過日子的始終是我們,家的定義就不會變。我已經給將要畫的畫想好了標題:《就這樣學會忘記》。”

我不離婚

我想離婚。

這個想法一直沒有敢對親友說。不是不敢,而是,說了,又能如何?不需動腦,便知他們的反應——“離婚?找好下家了?”“離婚?他有不忠被你抓獲?”“離婚?開什麽玩笑,房子怎麽分?孩子怎麽辦?”“離婚?**不和諧?”……

這個想法也沒有與穩南說。不是不敢,而是,說了,也不能如何——他的反應一定是疑惑加受侮:“為什麽?我又沒有在外花天酒地,也沒有隻忙事業不管家庭,更不是××那樣的圍裙丈夫胸無大誌不思進取,而且,我沒有一點點減少愛你……莫非你,有了別人?”

這個想法更沒法與孩子說。不敢說。害怕孩子學習無聊電視劇,眼含淚花,小嘴微扁,兩隻幼嫩的小膝蓋“嘩”地跪地:“媽媽,是不是我不乖,你們是不是不想要我……”

…… ……

結婚是兩個人的事,離婚,便是那隻西伯利亞的蝴蝶,遠遠地拍拍翅膀,全城就可來場颶風。

勿要指責,我知道人人都遇上過婚姻瓶頸期,亦知許多人為了白發時拖著對方的手走在街頭成為年輕人眼裏的風景而努力適應這雙陳舊又不算合腳的鞋子,更知如果我打碎這一手締造的歡樂家園自討苦吃收拾殘局打落牙向肚裏吞受罪受嘲諷的都是自己。

這般苦惱。但是,我真想離婚。

結婚,是我的主張。

那時,與穩南拍拖一年,厭倦了對父母早請示晚匯報,貪有一個可按自己喜好安排的窩,便在晚餐時向他建議:“我們買房吧。”

他的臉色被驚喜刷出潮紅:“你的意思是,與我結婚?”

夏穩南是好人,不懼怕婚姻,敢於對愛情負責任,而且行動快捷不拖泥帶水。次日他便抱了大疊房訊找我分析,兩人拿著計算器頭對頭苦算一晚,算薪酬,算銀行利率,算兩人多少年可還清貸款,算除去日用外還餘多少可儲備做旅遊或做一定會到來的孩子教育基金。喏,沒有那樣多浪漫。我們兩家都非富非貴,何處拍婚紗,何處酒席,何等價位,都得一一盤算。

禮裝是買的,雖然親友都認為租來比較合算,但是穩南知我心思,鐵心花錢給我定製——白色鑲珠的公主紗,紅色縷空繡鳳的旗袍外加一條滾花綢披肩。兩套婚衣當時羨煞友人,她們衝我耳邊酸酸地說:“還說夏穩南不過是普通公務員。”我喜嗔穩南破費,一套婚衣便夠,兩套多鋪張。他那時真是知冷知熱,在我耳邊輕笑:“一生隻嫁這麽一次,我不想讓你有遺憾。”

感謝夏穩南,我對婚禮至今不曾有憾,婚後的生活至少六年不曾有憾。

唔,我忘了介紹我們——我叫竺儀,六七年前,我是司法局一個不起眼的小文員,現在,是竺律師,有自己的事務所,有自己的助手、自己的景觀辦公室,自己的洗手間。我夫便是夏穩南,六七年前,是人事局某處某不起眼的辦事員,現在,是夏總,有自己的旅遊公司,員工數十人。除去夫妻義務外,我給他提供法律谘詢,他亦給我提供每年免費國內外旅遊。我們在前年還清了銀行債務,銀行賬戶上除有一兩萬人民幣取用外,其它賬戶都存儲歐元。結婚時那套八十平的房子現在出租,現居的房有二百多平,除去BB房與工人房外,還有兩個臥室可供父母朋友來住。我還真舍不得現在的家,特別是衣帽間:四麵牆的鏡子,衣衫鞋帽擺放整齊,牆鏡上隻有兩件物什做點綴,一件是婚衣,另一件還是婚衣,一白一紅被四麵鏡倒影出許多的紅紅白白,煞是好看。我們的BB今年四歲,開始學會自我主張,不複是懷裏粉粉那團軟。有一次,她搬了小椅到我的衣帽間,我尾隨進去,發現這孩子正站在小椅上伸胖指去抓釘在鏡上的紅色婚衣。她在鏡中看見我,嚇得差點滾落,然後索性撒潑:“囡囡要看媽媽穿。”

這樣多年,我又一次穿上了嫁衣。起初隻是敷衍囡囡的哭鬧,接下來,卻定了神,認真端詳鏡中紅彤彤的自己——身材大不如前,臉色大不如前,除了皺紋比過去進步,鏡中人這些年沒什麽改觀。這般豔紅,套在中年女人身上,看不出喜慶,隻有淒惶。囡囡無知拍手:“媽媽真好看。”嗬,隻有這傻囡會讚我好看。

穩南回家,我穿著那身紅去迎門,問他這六七年我有什麽變化。他端詳我一會兒,說:“瘦了。”

人比黃花瘦說的是情傷,我比當年瘦是中了生活的箭。

這些年,加班加點忙學習忙考律照忙接官司,中間還因生小鬼醜陋兩年,不瘦才怪。

我取笑穩南:“我的肉都長到了你身上。”

這話是誇張,他還算注重儀表,腹上雖然不再有六塊漂亮的肌肉,但也不至於肥肉四溢。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臉會變化這樣大:越來越中年,四平八穩,榮光煥發,眼神無驚無喜趨向平淡。這張臉,不屬於當初我愛上的夏穩南。那時的他,一看見我,眼睛裏就燃上了小煤球,火灼灼,亮閃閃,像葛朗台看到了金幣,整個人都閃著熱情與貪婪。

是夜,我們**。我問他:“總與一個身體**,你煩不煩?”

“對別人我不知,對你我是不會煩。”他說繞口令似的省著氣力。

“你沒有和別人試過,怎麽知道會煩?”

“哪兒來這樣多奇怪的想法。”他話沒說完,已把手掩上我的嘴,接著專心致誌高山流水力爭上遊一氣嗬成,隻羨鴛鴦不羨仙。安靜下來後,我還想找他說話,身邊的他已隨著**融成**,整個人恨不能滲進床裏,再不出來。

…… ……

我想離婚。

我想,隻愛一個人這個不難,但是對一具身體相看兩不厭,實在太難。

這一年接的案子多是離婚。女人邊講邊哭,以為律師等於許願樹,說出來萬事遂願。男人有時氣憤有時晦頭晦腦,以為律師是把刀,講清要求,便能將婚姻這塊蛋糕按他的要求切割幹淨。聽到這些,我都會笑——想到童年唱童謠:分果果,分果果,老大一顆,老二一顆。看這些人,真感覺人心涼薄,結婚時甜蜜蜜的人兒,離婚時形同陌路。我對助手說:“何必搞得這樣劍拔弩張,若換我,分手亦是朋友。”助手也是失婚女,她搖頭駁我:“事到臨頭,你再看。”

蘇絲黃是我當事人裏惟一特別的女性。她本來在民政局就可以解決問題,鬧上法庭的理由是她執意分文不取抽身出婚姻,而她丈夫卻死命要與她平分財產。我問她:“你找到了下家?”她坦言:“是。”

“如果你錢多到燒手,可以將你那份捐給哪家慈善機構。”

“我還沒有富到那種地步。”

“那你為何不肯與他分享財產?”

“離婚是我的主意,他已傷心,不能讓他再傷財。”

嘩,這樣的女人,讓人怎麽說?

我忍笑:“可是他心都被你傷了,留財有什麽用?”

她倒反轉來取笑我:“隻是傷了心,卻可以升值成鑽石王老五,你說有沒有用?”

“既然不愛他,何必替他著想那樣多?”

蘇絲黃女士驕傲地放出一句話:“即使我再嫁別人,也要在他心裏永遠是一個特別的女人。”

晚上歸家,我問夏穩南:“如果我與你離婚,分文不向你討,將家將錢盡數給你,你會不會認為我是一個特別的女人。”

他哈哈笑,找火機點煙:“特別!太特別。我會給你聯係精神病院,看你是否腦中進水。”

“別開玩笑。”

他正色:“如果你這樣,我隻會恨你。你不但讓我的感情破碎,而且,還用金錢來賤踏男人的自尊心。”

“嗬,這倒是。那,我再問你,我怎麽樣做,你才會感覺舒服?”

“你想做什麽?”

我想離婚。

找好下家的不是我,是夏穩南。那天,我隻是與他探究蘇絲黃女士的心態,卻讓他誤以為有把柄被我知。律師的本事就是不動聲色,從蜘絲馬跡裏辨真知。隻需我半真半假的詐他兩句,他便沮喪承認,不但在外有一女,還有半子——半子的意思是有BB在女方腹中。

“前些日,你還說對我不會厭煩。你,怎麽可以騙我?而且騙我這樣久。而且孩子都搞出來了。而且……夏穩南,如果今天不是被我問了出來,你是不是打算在外麵另起一屋,另扮一家的慈父好夫?”我越罵越心惶,死命握緊拳頭。

他如同做錯事又無法圓場的小孩:“我不知道怎麽對你講。”

“是不知道如何說離婚嗎?你不知道如何說我知道。明天去民政局。”我忍著淚,因為說出了“離婚”兩字心裏又痛又輕鬆。

囡囡果然從小房間裏撲了出來,倚在門框上扮楚楚可憐:“你們不要吵架。”

“這兒沒你的事,到你房間去。”我吼她。

夏穩南卻去抱了女兒哄:“乖,媽媽情緒不好,你躲起來。”

我若離婚,親友都會來關懷,替我罵夏穩南有錢就變壞;我若離婚,夏穩南從此不敢正眼看我,做賊心虛從此欠下還不掉的債;我若離婚,這房子要麽不再有男主人要麽會掛滿那女人的衣物;我若離婚,囡囡要麽要唱小白菜地裏黃弟弟吃肉我喝湯要麽跟在我身後敵意地看著每個接近我的男人有意無意說爸爸不知道吃沒吃飯啊;我若離婚……嗬,不死也要脫層皮。我依然不可能回到六七年前那個豐盈光潤的自己,也不可能像小女生一樣羞澀拍拖。除非我絕定從此獨自照鏡數皺紋,否則還要去適應下一個男人的生活習慣,記牢他吃什麽不吃什麽,學會在喚他老公時腦裏不泛出夏穩南。恐怕我還會從此精明,嗅覺靈敏四處亂聞,擔心再一次被石頭絆倒,摔脫手裏的婚姻。

那一夜,我在沙發上哭了又睡醒了再哭。夏穩南躲在女兒的房間裏不敢出來。

太陽升起時,我依然那樣臥著,鍾點工來做飯時好心問我:“今天不需要上班?”

我懶得理她。還上什麽班啊。馬上有一宗官司要開打,當事人是我與夏穩南。呆在家裏便可以調查取證。

從那天之後我便沒有見到夏穩南。囡囡懂事得讓人吃驚,她與我默默吃飯,不問爸爸何時回來,飯後便躲回小房間鎖門不許我進。

每次我想打他手機,隻要想到他身邊那個麵目模糊肚子微脹的女人,便心口疼得彎下腰去半天直不起。

助手問我是否需要休息一陣到醫院檢查一下,因為我的臉色太差,人像紮在衣服裏的風箏。

坐在辦公室裏,有人進來。我頭也不抬:“今天我沒時間見當事人。有什麽案子你們自己分析一下。”

“這個時候了,我們也許需要好好談一下。”

是夏穩南。

我兩眼通紅地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的臉,這樣熟悉,這樣陌生。

“談什麽?怎麽分割財產?女兒歸誰?你的公司還欠我一筆谘詢費是不是也要算入?”

“我沒想到你會這麽痛苦。”他居然有些洋洋自得。

我想用力摑他的臉,卻隻能舉起手,將指環除下,推到他麵前。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他還敢發問。

“我都坦率告訴了你。你也不必再瞞我。就算我們做不了夫妻,但是還應該可以是朋友吧。”

這個不要臉的男人。

“我瞞你什麽?”

“你的新歡。或者,你告訴我,你不願意再與我生活下去的理由。”

我真的掌摑了他,如果不是桌子阻擋,我想我會撲上去撕碎他。

“我什麽時候有新歡?什麽時候不願意與你生活下去?夏穩南,不要忘記,是你在外麵有了女人,是你搞大了別人的肚子。”

他從包裏取出幾張皺巴巴的紙:“這個,是什麽?”

那些紙上是我的筆跡,圓珠筆,水筆,都寫著四個字:我,要,離,婚。

“還有浴室的鏡子。”他像抓奸在床般得意,“前幾天,你洗完澡出來,鏡子上水霧沒有散盡,上麵也有你劃的字:離婚。而那時,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麵有女人這回事。”

百口莫辯。這些,的確是我做的。但是,我沒有什麽新歡,從來也沒有搞清為什麽我想離婚。沒有具體的事,沒有具體的人。我看著夏穩南,最終隻是搖頭:“我不知道。”

“如果離婚你會開心。我們就離婚。”他說得溫柔。

“不是我要離婚。”我已經說不清楚了,眼淚嘩嘩地落,“是你在外有了別人,有了孩子,是你不要我,不是我要離開你。”

他將指環套回我無名指,笑得若無其事:“這個,是你的真心話?”

如果,我說夏穩南不過是用中年人的聰明給我布了局,他在外麵沒有女人,更沒有什麽腹中的孩子隻是因為他發現了我想脫逃婚姻而出此下策。如果我這樣說,你們是不是會鬆一口氣,然後羨慕我有這樣聰明的丈夫?

經過夏穩南這一番鬧騰,我再不想離婚。但是,我有了新的苦惱:我不太相信夏穩南果真在外麵沒有新歡,他這樣聰明的男人,這樣看重婚姻,就算有,他也會努力處理到兩不誤。不過,苦惱又能怎樣?現在,我亦是不肯離婚的女人,辦多了離婚案,當然知道做人難得糊塗,仔細盤查下去可能是會找到真相,但是,我已體會知道丈夫背叛的苦楚,已體會騎虎難下不離不行的尷尬。

你們還可盡管將“大不了離婚啦,現在經濟獨立,誰沒有了誰不成”掛在嘴上吧,請記住我助手的話——事到臨頭,你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