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飛行

我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一隻獨立飛行的鳥。

二十六歲這是個讓人臉紅的年齡,如果這個年齡身邊還沒有一隻固定的公鳥,如果這個年齡還沒有一個固定的可以讓我停下來喝口水梳梳羽毛的窩,如果這個年齡還有著兩隻老鳥在身後憂傷地看著你,不斷告訴你它們想抱小鳥鳥了……嗬嗬,飛了這麽些年,應該停下來了,應該努力去學做一隻貓咪或小狗,戀家戀主人。

可是我還是一隻鳥。

一隻生命力極強的鳥,在白天用咖啡保持一天的精神煥發在寫字樓和不同的客戶中周旋,在夜晚用香煙和紅酒點綴一個人的寂寞。

我不知道疲累,我想我是一部偉大的機器,我的能量來自我的心,那個小小東西和核電場一樣有著無比神奇的威力,對付這個世界綽綽有餘。

雪雪從她的房間裏趿著拖鞋走到我的房間,不忘吐吐舌頭說:我想來喝口水。

她的手裏拿著杯,煞有介事的樣子仿佛她真是為了喝水而來。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個小小的障眼法,我小的時候就常常和父母玩著這樣的遊戲,總是借口喝水或別的什麽事情走到他們那個有電視的房間,眼睛偷偷瞟著那些花花綠綠或吵或笑或摟或抱的人們,明明不渴,卻硬是將肚子裏灌滿了**(我常常會懷疑是不是因為那個時候喝足了水,所以我的皮膚才能滋潤得像水豆腐一樣)。

我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小把戲,我說得了,我知道你一個人在房間裏寂寞想來我這兒說說話,說吧,你今天想和我說什麽。

雪雪是我的房客,剛從學校畢業走入社會,給一家網絡公司做業務。她有著可愛的臉和嬌小的身材,但是別指望她能溫柔得像她的名字一樣,她小小的身子裏豪氣萬丈。她常常對著大大的穿衣鏡問我她是不是不夠女人味,現在的男人是不是更喜歡嫵媚一點的女人?

我總會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告訴她如果我是男人我會喜歡她喜歡我自己,因為我們才是最美好的女人,我們有著美好的外表,堅強的內心,而且不是我們不想嫵媚,而是不屑。

她坐在我的床沿上,咯咯地笑,說:沒什麽啊,隻是我一個人在房間裏很不舒服,你別趕我走,我就坐在你邊兒看你做你的事情,或者我什麽都不看,讓我在你的**睡一會兒。一個人對著四麵空****的牆,就跟掉進了大海裏一樣,一會兒就會被亂七八糟的心事將自己吞沒了。

她說話的時候還在笑,我想不出這樣一個女孩子也會有什麽心事,她才十九歲,還是一個可以對著世界無恥耍賴的年齡,而我,比她大了七歲。

七年,想一想就可怕。

我幾乎又想抓過鏡子來看看自己的臉,二十六歲真是個為難的年齡,自信快讓時間這個小錘子夯得麵目全非了。

雪雪忽然說:我覺得要是我們的房間裏再住個男人會更舒服!

我哈哈大笑起來,將一支煙點起,狠命地吸,我說:雪雪,難道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是件很幸福的事嗎?不是男人被兩個女人欺負逃跑就是兩個女人有一個帶著一顆受傷的心退出遊戲。這個主意可不好玩。

雪雪搖搖頭,她的頭發又黑又亮,短短的像生命力極強的小小荊棘,在燈光下閃著讓人羨慕的光。

她說:不是啊,我要是你就找一個月薪五千以上,又能拿出三千元以上的錢維持家用,而且不會和我發生感情的人同住,兩個人像沒有性別的人一樣相處,當然他還要包下所有的家務,在我不開心的時候還能借我肩膀用一用。

我歎口氣,十九歲果然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年齡。

怎麽?你覺得我想得很傻?你覺得不會有這樣的男人?

不是,這樣的男人給我時間我會給你找一個。

她馬上來了興趣:要多久?你真能找得到?

我裝模作樣地掐著手指算:讓我先找一個大腦健全看起來順眼的男人恐怕得一年,讓我願意為他生個孩子得一年,等孩子生下來再得一年,讓他大學畢業恐怕得個二十二年,然後有了工作薪水漸漸高起來再得個五年,好了,雪雪,我給你加一下,總共得三十年,這裏麵還省下了如果我生的是女孩的可能性。看著吧,這樣的男人我給你打造一個,隻要你願意等他三十年。

一隻冰冰的小手塞進我的脖子裏,我尖叫起來,這個丫頭的手比冰箱裏的凍肉還涼。她笑嘻嘻地說:讓我等三十年我就四十九了,你認為會有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會對一個滿臉苦瓜紋的女人感興趣嗎?我又不是杜拉斯,我又不能說什麽我滿是皺紋的臉比我青春的樣子還美麗還好看,因為那每一道皺紋裏都有故事。

經理從泰國回來,帶來了人妖的照片引來了大家嘖嘖的感歎聲,女人們暗暗將自己的身體和人妖做比較,×××,居然這個不知道用他還是用她來指代的人的身體比自己的身體還有女人味,還充滿了魅惑。

我笑著問經理是不是看著人妖時不住地往肚裏吞口水。

經理一副深惡痛絕的樣子,他說:看人妖表演的時候一個人妖居然在我腿上坐了下來——好豔福啊!男同事不懷好意地叫。

經理露出可笑的表情,他說:豔福?我當時嚇了一跳隻覺得很惡心然後從椅子上滑到了地上,正在唱歌的人妖和我一起跌了下去,那場麵真是熱鬧透頂。

他臉上寫滿洋洋自得,不知道得意人妖誰人不選偏偏選坐他的腿上還是得意他的“坐懷不亂”。

關於人妖的話題從經理拿出一堆包裝的精美的禮物時頓然打住,大家人手一份禮物,從外包裝上看大家都是一樣,經理卻告訴我們裏麵可能會是一塊巧克力或是一個小泰飾最好的一件是一塊緬甸玉。

嘩嘩啦啦剝包裝紙的聲音在寫字間裏此起彼伏。

我的眼前出現一塊玲瓏的小玉佛,笑嘻嘻地在我的手心裏發著溫潤的光。

我說我真好運,居然是我中了這個獎。

經理笑著說看來羅浮和佛最有緣啊。

一個電話響起,秘書琳達說一個客戶指名要羅浮為他做保險谘詢。我放下手裏的玉佛讓琳達將電話轉進我的線上,將自己的聲音調整得甜蜜熱情,拿起話筒親切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一石擊起千層浪,往事排山倒海一樣席卷過來,我的喉嚨像哽了魚骨,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那個聲音說:我知道你在聽,小浮,是我,我想見你。

最能言善道的羅浮對著客戶噤聲不語,這是件很奇怪的事,同事們探究的眼神讓我更是如坐針氈,我壓低聲音問:你想做什麽?

——沒什麽,想見你,和你談一筆保單。

——你為什麽以為我會見你。

——因為這是你的工作。

——你想保什麽?

——愛情!

我狠狠地放下電話,經理站在我身邊,他說:是不是客戶不禮貌?

他是個好的經理,至少很少見他對下屬耀武揚威,他總像個家長一樣溫和而友好,所以,我們這幾十個人都像對老爹一樣對他,將為他賣命視為自己應盡的孝道。

所以我不加掩飾地告訴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他說要和我做一筆保單。

他咧咧嘴笑,將胸前的領帶整了整,他說:你現在還愛他嗎?

我痛苦地搖搖頭,我搖頭其實不是說不愛,而是想說不知道。

他說:那不就得了,以前我就教你們將客戶當男朋友,將男朋友當客戶,現在你正好可以實戰演習。

不是男朋友,是過去的男朋友。我強調。

經理不以為然,說:無所謂!你過去的男朋友到底想保什麽?

我沮喪地垂下腦袋,這是個做不成的單子,我們保人生命保人的身體器官卻從沒保過這種東西。

我說:愛情。

寫字間裏所有的同事都靜了下來,我聽見一個統一的聲音,他們都在嘴裏或心裏暗暗地重複著:愛情!

坐在房間裏不知道要不要去赴那場約會。

認識他的時候我和雪雪一樣的年齡吧,那個時候我也是有著可愛稚氣嬰兒肥的圓圓臉蛋,和一個充滿想象像空中飄浮著的七彩泡泡一樣的大腦吧。

他叫莫斐,這個名字曾讓我拿來取笑說他爸爸沒有創意將金庸老人家的人名硬拿來給了他,而且胡斐重情重義,情深意濃,他卻完全一個薄幸人,腦子和心都是鋼筋水泥築成的。

是的,他有著鋼筋水泥的心,我卻過高地估計了自己,我曾以為自己是一顆水泥釘。

隔壁響起趙薇那虛弱沒有氣力的歌聲,雪雪原來一直在房間裏。

走過去敲她的門,她兩隻通紅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她說:羅浮,我失戀了。

唉,如果真有愛情這種保險,我真願意為這個小妮子做一單,她像雪一樣冰清幹淨,可是這樣的人也會被愛情蜇得嗷嗷喊痛。

我將她攬在懷裏,說:失戀了怕什麽,誰不是戀完了失、失完了戀?

她撲哧一笑,隨即又將臉皺成苦瓜狀,她說:可是我剛剛知道自己懷孕了。

我的天!

這個世界仿佛在將過去的一幕重演,雪雪的十九歲原來可以和我一樣亂。

她無助地望著我,表情像是等待上帝指點道路的修女,目光讓人心痛地揪住了我的心。

我咬著牙說:別告訴那個男人,這事我們自己來解決。放心,還有我呢。

將她哄上床睡覺,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

雪雪真幸運,遇上這種事時身邊可以有個有經驗的羅浮幫她。羅浮十九歲時怎麽沒有人來幫她?

樓下一個瘋女人又在做著每天的例行功課,大聲吆喝些別人聽不懂的話。她的頭發零亂,臉上永遠掛著癡傻傻的笑容。我在窗戶邊看著她,她的臉無意向上揚和我的視線碰個正著,她衝我友好地笑。

什麽笑容是最親切的?

嬰兒和瘋子。

他們都有著天真的表情,毫不掩飾,毫不做作,不對人設防也不要人對他們設防。

我也笑了笑,努力想讓自己的表情像她一樣,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

雪雪的房間靜極了,可能這個孩子覺得有了依靠便放下了心,踏實地做起了她的夢,夢裏可能還會有愛情,還會有騎著白馬或駕著七彩雲的男人在夢裏溫柔地走近她,將她抱上白馬或帶上她一起飛。

打開牆角的櫃子,裏麵有一包沉甸甸的東西。那些全是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生活。

女人真是傻,讓自己將那些不快的事情寫在日記裏,卻不知道能記下的東西不需要日記也能記得很清,記不下來的東西縱使記在了日記裏也不會再想起當初的那種心境那種感覺。

我是後來才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現在我再也不寫日記。

十九歲的日記本是草綠色的,那是青春的顏色。

青春的日記裏每一頁都密布著一個人的名字——莫斐!

我愛莫斐。

日記的扉頁上鮮明活潑地寫著這四個大字。

我愛莫斐,過去是,現在……也是。

雖然和他分開後身邊出現過形形色色的男人。雖然在肉體上可能不再專屬於莫斐一個人,但是我的心還是像四年前分手時那樣用一張叫做莫斐的包裝紙將心緊緊裹住,密不透風,任何男人都別想打開走進。

我跟了莫斐三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

十八歲從學校裏剛剛出來,那個時候像個嗅覺靈敏的小獸,警惕又迫切地看著整個世界,渴望世界能飛快為我打開一個角讓我輕鬆地走進去,不用什麽力氣。

我是個懶惰的人,生來就好逸惡勞,而且我習慣了依靠。小時候依靠在父母的臂彎裏,十八歲認識了生命中第一個男人時我便將自己柔弱的身子依靠進了他的懷裏。他代替父母成了我整個世界。

那個男人就是莫斐。

現在飛翔在寫字樓裏那個顴骨高高自信自力的女人幾年前是那個樣子,可能誰都不會相信。

可是這是事實,就像張曼玉十幾年前可愛的虎牙和小女孩的甜美與現在從骨子裏散發的高貴女人味兒一樣對比鮮明。

十八歲時莫斐讓我從女孩變成了女人,那個夜晚我清晰地記得每個步驟,到現在還能準確地描述我那時的心情。

翻開我的日記,第一頁寫得很隱晦,我說:我的神出現了,帶我進入了一個新的境地,我的世界全部是他,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我的全部都讓這個男人占領,而我心甘情願讓他占據我一生。

看看,這個傻女孩不知道悲劇這個時候已經寫得很清楚了,一個女人怎麽可以將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全部完完全全交給另一個人?縱使你心甘情願讓對方占據你一生,你還得有一個能吸引他去占據你的理由,而這個理由絕不單單是青春好看的顏色、朝氣蓬勃的身體。

莫斐開始時應該是愛著我的,他帶我出入他的朋友圈,我的單純無知像一朵新鮮的花開在他們那個腐朽的圈子裏。一張沒有塗抹過的紙,以它的潔白吸引著那些各式各樣的筆,想在上麵留下一筆痕跡。

我隻是莫斐的情人中特別的一個,這個事實是我在離開他的時候才明白的,和他在一起的三年裏,我一直以為我是他會娶的那個女人,那個惟一讓他動心的女人,所以我縱容著他的處處留情。這一點上我還是個有自知之明的女人,知道我的男人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能留住他的心便可以,他願意對誰花費他多餘的精力是他自己的事,我擁有著愛情便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回憶是件不好玩的事,而且像我這種女人總喜歡將不快的事情學會忘記,像郝斯佳那樣,對著惡劣的環境說一句: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然後抱著枕頭睡覺。所以,那些痛苦的記憶慢慢淡化過去,留下來的居然是和莫斐在一起的三年裏美好的細節。

而且我感激莫斐,如果不是和他痛苦分手,我還不會明白一個女人的幸福在自己手裏,任何人——親人、愛人都靠不住。

十九歲那年我有了莫斐的孩子。撫摸著自己還沒隆起的肚子,想著可能出現的美好的家庭畫麵,我笑得比花還明豔。

莫斐抱住我,吻我的耳垂我的脖子,在我的耳邊輕輕吐出兩個字:“打掉!”

我驚懼地推開他,他的眼神和我的心一樣複雜(他本來就是個沒法看穿的男人啊)。

從手術台上下來,他老老實實地在我們的“家”裏陪了我一個星期,像一個溫柔的丈夫一樣體貼入微地給我關懷,讓我從身體和心靈的傷害中走出來。

7他給我的理由是:不是我不愛你,不是不想要個我們的孩子,而是我們還不是要孩子的時候,我的公司剛剛起步,我們下一步還不知道自己會去什麽地方,我們自己都不安定怎麽能給孩子一個安定的環境?小浮,這個時候要孩子你認為是明智的嗎?

我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而且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地,他說要打掉,我還有什麽力量將那個小小的肉塊留在肚子裏?

……

雪雪的房間裏傳出嚶嚶地哭聲。

我從自己的回憶裏掙脫開來,向她的房間跑去。

她坐在**哭,她向我伸出兩隻瘦瘦的胳膊,她說:我痛!

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她肚子裏的孩子出了事,將她的被子掀開,從**滾下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時間關心那個,隻顧看她身下有沒有來曆不明的血跡或別的**。

看到平整的床單我鬆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溫和,我問她哪兒不舒服,她指著自己的胃。

這時我才發現地上滾落的全是一些食品袋,天啊,她居然吃了這麽多東西。胃能舒服才怪。

給她拿了杯溫水和嗎叮嚀,看著她喝下去,然後將她房間裏所有能吃的東西全搜了出來,拿進我的房間。

這個丫頭真不省心,和我那時一樣自暴自棄除了拚命吃東西喝酒吸煙不知道做什麽好。

真是亂七八糟的一天。

躺在**,很容易入了夢,可能是心緊張了一整天,很累的緣故吧。

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我們的對手財保公司的所有人穿起了八國聯軍的衣服來進攻我們的寫字樓。

經理躲在門後手裏拿著一個類似於劍的東西神色緊張。

財保的經理,那個趾高氣揚的女人一身日本鬼子的灰土黃軍裝大搖大擺地走進大門。

經理拿著劍用力向她背後戳去,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可是那劍就像周星馳電影裏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道具一樣,怎麽用力都戳不進去。

然後我就在夢裏笑醒了。

好久沒有做過這麽好玩的夢。

一早到了寫字樓就將這個夢講給經理聽,他也哈哈地笑,他說:小浮你太嫉惡如仇了吧,而且你可能最近工作太緊張了,要不要放你一個星期的假讓你休息一下?

休息?

我挑起眉頭,轉了一圈讓他看看,我說:我的精神指數是最佳,這個時候為什麽要休息?

今天來了一個女人要為自己的婚姻買保險。

她說她害怕自己會失去老公。

我問她結婚了多少年,她伸出手指給我看,一枚嶄新的指環很是耀眼,她說三個月。我啞然失笑。

什麽時候婚姻會這麽脆弱?

等我問她婚姻美不美滿等細節時,她居然在寫字間裏哭了起來,她說:誰知道美不美滿啊,我覺得應該和戀愛時是一樣的,可是我老公昨天卻說我和結婚前仿佛是兩個人了。

我將紙巾強行塞進她的手裏,正色說:他說的可能有道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結婚後沒有結婚前那樣注意個人形象?或者你是不是將工作辭了全心全意給他做太太?你的生活是不是隻有了你老公和電視?是不是很少聽你老公談心……

將這個女人連哄帶騙地弄走後我長舒了一口氣,做保險卻做成了心理醫生,真是要命!

耳邊傳來啪啪的擊掌聲。我回頭看。

是莫斐。

雖然很多年沒有見了,但他一點都沒有變,還是帶著一點邪氣的笑容,看上去溫和儒雅,衣著整潔得體。

多年來訓練有素的笑容掛在我的臉上,我微笑,說:您好!有什麽需要我幫您做的?

他笑嘻嘻地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見,保險界的精英羅浮果然名不虛傳。小浮,昨天我不是告訴你了?我要和你談一筆保單?

——您說那個單子?對不起,我們不保愛情。

——那麽記憶你們保不保?

——當然不保!

——那麽你們保什麽?

我冷笑著看著他,雖然他的表情很嚴肅很認真,但是我卻沒有和他繼續糾纏下去的勇氣。

你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他說。

真俗氣的對白!我裝做不屑將頭埋進我麵前的一堆文件中。

——小浮,有沒有時間和我喝杯咖啡?

——沒有。

我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等我回家吃飯啊,你在**睡著什麽都別做,想吃什麽告訴我。我一會兒就回去。

然後叫來琳達:這位莫先生想做筆保單,我現在手裏還有幾個客戶的單子沒有談,你為他安排別的主管吧!

留下一臉不可思議的莫斐,我抱著文件夾揚長而去。

七進電梯後我無力地蹲了下來,這沒人的空間裏我才能讓自己真真實實的痛苦。

我還愛著他。

他的臉還像幾年前那樣讓我心跳,他的眼睛還能射進我的心裏,我還記得他手臂的力量,可是我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

第一次我主動棄他而去。但我沒有一點點的勝利感。愛情永遠是沒有勝負之分的。我愛他,所以無論是勝還是負我都不會開心。

二十歲的時候他開始不再愛我了,我這張白紙被他們的生活畫上了紙醉金迷的墨跡,除了玩樂和做好飯菜等著可能不會回來的他一起吃飯,我沒有別的事可做。可是就是這樣,我的肚子裏還是又有了一個生命。

我們都不知道他在我的身體裏暗暗生了根。我像平時一樣和他的朋友們喝得酩酊大醉,然後從樓梯上一腳踏空滾了下去。

我不覺得痛,晃晃腦袋想站起來,可是下體卻有熱流一陣陣向外湧。他們都看到了,屬於我的血,從那個隱秘的地方而來。

我失去了第二個孩子,也讓莫斐更徹底地從心裏遠離了我。

不冷不熱地過了一年,他說要離開我,原因是我已經和他們成了一樣的人,這樣的人他身邊比比皆是,不在乎多一個我少一個我。

我當時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他。

他輕蔑地笑了,他說:你和我在一起了這麽多年,你應該知道莫斐最不想要的就是愛。

可是沒有了你我該怎麽辦呢?

我問了最傻的一個問題。

他聳聳肩:你該怎麽辦就怎麽辦,這個和我無關!

嗬嗬,這個冷血的男人。

我將粥送到雪雪的麵前。她看起來不錯,和昨天那種失控的狀態相比完全是兩個人。

我問她為什麽會和她的男友分手。

她想了想,咽下嘴裏的粥告訴我:不是他不要我也不是我不要他而是我們不合適所以我們互相不要對方了。他討厭一個女人太有事業心,他說這樣的女人像嘴上長了胡子一樣讓人難以忍受,所以我就和他分手了。分手後我才知道懷了他的孩子。

雪雪剛從學校出來,剛投入工作,自然熱情十足,她這一點就比我十九歲時精彩。

我說她做的對,又問她想怎麽處置這個孩子。

她試探地問我:羅浮,如果我將它生下來你說可不可以?

我倒吸一口冷氣,她才十九歲,她要賠上自己的全部青春給這個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的孩子?!

雪雪露出堅定的神色。

我開始向她擺出一堆的事實,告訴她這個孩子可能會讓她再也找不到好的男人好的愛情,可能讓她的青春一下子就結束了,可能……

她打斷我,滿眼的不屑,她說:如果那個人愛我自然會接受我的過去,而且孩子是真實的,就是被打掉了也不能抹去我曾有過一個孩子這個事實,你難道希望我在以後的日子裏覺得自己滿手血腥,親自將自己的孩子送上西天?日後讓我怎麽有臉麵對以後會來到的其他的孩子?

看著她的小臉,我覺得一切語言都那麽蒼白,為什麽我十九歲時沒有她這麽有思想有主見這麽無所畏懼?

我歎口氣,握住她的手,說:隨你吧!有什麽事時我會幫你。

雪雪倒進我的懷裏,哭的哼哼嘰嘰。

我忽然感覺她像我的女兒,雖然年齡上我們並不合適,但是,在情感上她仿佛像我的骨肉,一舉一動扯著我的心。

雪雪不想睡覺。她想聽我的故事。

我說我的故事沒你這麽精采,我的青春過的沒意思的很。除了一個男人外什麽都沒有。

可是你現在是那樣的能幹啊,我一直拿你做我的偶像呢。她說這話時還像個孩子一樣的可愛。

我拍拍她的頭,笑了起來。

偶像?我是偶像?

我給她拿了本書,亦舒的《我的前半生》。我告訴她我就像書裏的那個女人,讓生活逼到了沒路可走的時候忽然醒了悟,回了頭,忽然知道了生活的真諦。

深夜,雪雪房間的燈還在亮著,我將門推開,她已經睡著了,書掉在地上,手臂在燈光下瑩瑩生輝。

將她的手放進被子裏,拿起地上的書,正準備關上燈出去,雪雪忽然發出聲音:羅浮,你怎麽看婚姻?

她像是在說夢話,可是我卻坐在她床邊兒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

是啊,羅浮,你怎麽看婚姻?

這麽多年了,想娶我的男人可以抓上一大把,其中不泛精英之輩,可是,我從沒想過要嫁人。寧可做一隻鳥,自由的飛,也不要再將自己關進某個籠子。我寧可自己費力到處覓食也不願意坐在籠子裏啾啾的歌唱等待別人來給我添水添米。如果主人願意,也許我可以每天定時飛出飛進,但是還要在他不開心的時候為他唱歌為他表演,而那個時候也許我已經精疲力竭了。

想到這兒心越來越冷,什麽時候,我也成了一個冷酷如鋼筋水泥的人,什麽時候我也不願意再為別人付出,世界的中心隻餘下自己?

我說:婚姻是個最沒意思的東西,不過是傻乎乎的結婚照,冷冰冰永遠閃著寒光的指環,再有的就是一句虛假永遠實現不了的諾言!

就像去我們公司要求給婚姻做保險的女人,婚姻現在是個需要別人擔保的東西,自己完全沒有把握。

雪雪沒有出聲,她的呼吸平靜、舒緩。她果然隻是夢囈。

回到自己的房間,點上煙,讓打火機的當當聲劃破夜的皮膚,將寂寞從夜的心髒裏拉扯出來,讓煙霧和寂寞一起包圍著我,我享受著煙,享受著寂寞。

記得上中學的時候那個疼愛我的老師送我一句話:要耐得寂寞。

他的眼裏我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孩子,所以不能安靜地坐下來學習,所以我要是想考上好的學校必須要耐得住寂寞,學會沉靜。

我最後一次哭著求莫斐讓我留在他身邊時,他也說:你不行,小浮,我不適合你,你不可能耐得住一個人天天守著空房子的寂寞,而我這種男人天生就沒有根。

他們都看走了眼,現在的羅浮不但可以耐得寂寞而且學會了享受寂寞。也許我早一點學會這個,生活就不會這麽讓人膽汁橫流,當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耐人尋味。

雪雪要生下這個孩子,如果她願意我會代替孩子的父親照顧她們。如果孩子願意叫我爸爸也沒什麽不可以或者孩子更願意叫我奶奶。

我被自己奇怪的想法逗笑了。

也許雪雪真會生個男孩,那樣我們的生活真是很美好,不過那個需要賺五千元以上的薪水並無償拿三千出來補貼家用又能在雪雪不開心時將肩膀借她一用的男人要換成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恐怕隻能是羅浮。

冬天的早晨總是不願起床,在**掙紮了半天,終於在最後的時間裏將自己從暖和的被子裏拉了出來。

讓冷水將自己頭腦弄清醒。

化妝穿衣拿包,向寫字樓衝去。

眼前忽然有些許有小白花在飛舞,停住腳,向天上望去,居然,下雪了。

進了辦公室不想去吹暖氣,怕身上的雪花被暖氣烘幹蒸發。

琳達衝我笑,說:都成了水珠了,你還在等什麽?你的桌子上有兩份文件你得看一下,是昨天你說的那幾個客戶的資料,另外,今天你約了豐太太談她的人身保險,還有海峽旅遊公司的經理談旅遊者意外保險。時間我都替你定好了,放在你桌子上。

脫了大衣坐在辦公桌前,看著一大堆文件,熱情高漲。

忽然想起我的小玉佛,前天走的時候就放在桌子上,可是抽屜或桌麵上都不見了蹤影。

想問問琳達有沒有看到我的小玉佛,想了想,卻將話又吞回肚裏。

天意不屬於我的東西,找他又有何用?誰人喜歡拿走便是,結個佛緣也是件好事。而且我已經看透了這個世界用佛的話來說便是看破了紅塵,佛已在心中,對愛情婚姻已無欲無求,對事業自己兩手可以打拚,再要個形式上的佛又有何用?

電話響起,拿起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像冰棱一樣刺進耳朵。

——是羅浮小姐嗎?

——對,是我,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我是康怡!

哦!就是我夢到的那個穿八國聯軍製服刀槍不入的財保的女經理。

——康經理有事?

——你很能幹啊,海峽旅遊公司的保單是你拉走的吧。

她的聲音不懷好意,我笑了起來,說:可能他們可憐我這個月沒有業績所以將保單給了我吧,我不知道財保也在做這個單子,如果知道我怎麽也不敢去和他們談了!

康怡一定是氣壞了,海峽的那筆單子比較大,保險界現在並不太景氣,粥少僧多,弄丟了這樣的客戶確實是件讓人生氣的事情。工作上的爭奪我完全沒有必要低聲下氣去向她說什麽不好意思,但是從籠裏被踢出來跌跌撞撞走進這個社會到今天,我早就明白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塊地毯不可,否則總有人來替天行道,挫你的銳氣,與其待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總之將本身毀謗得一文不值,別人的氣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這個並沒有什麽不好,隻是換種方法達到自己的目的,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自力更生,養活自己。而且我現在不隻要養活我自己,還得養活一個沒出世的孩子和一個至少一年不能做事的小母親。

想到這兒,我的聲音更溫柔,笑容更美好,我說:康經理是我的偶像啊,一直想和您認識一下卻苦於沒機會,沒想到第一次和您通電話卻是有了誤會,真不好意思啊。

康怡的聲音也溫和下來,她說算了,這事過去了就算了,我也很欣賞你羅浮,我打這個電話其實是想和你做個朋友,人保有了你這員猛將可是讓我們提心吊膽了。

放下電話,心情好得不得了,居然會被對方的經理視為對手直接下了戰書,說明這些年在保險界真的沒有白混。

電話又響了起來,一樣的微笑接起電話。

莫斐的聲音又響起。

——小浮,下了班我請你吃飯。

——哦,不行,我今天約了客戶。

——是不是隻有你的客戶才可以請你吃飯呢?

——嗬嗬,你弄錯了啊,是我請我的客戶吃飯。對了,你上次問我我們可以保什麽,我可以給你做個預算,給你做個人身保險。如果你有意向,我們也可以定個時間。我會將我的預算帶給你看。至於你想保的愛情或記憶,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家保險公司可以幫你。

電話久久地沉默著,莫斐笑了起來,他說:你真的和過去不一樣了,小浮,如果我是在七年前遇上現在的你,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我也沉默下來,其實哪有那麽好的事,讓兩個人在恰恰好的時間恰恰好的遇見?

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思緒像雪花一樣亂七八糟的在心裏狂舞。

我說莫斐,你別騙自己,七年前你喜歡那種少不經事的羅浮,根本不會喜歡這種樣子的我;現在你喜歡上了這個樣子的羅浮,可是羅浮卻不再喜歡你。

掛掉電話,走到玻璃窗邊,窗子上凝了一層霧氣,手指劃過,拉出一道透明的線。

我悄悄地寫:愛你,並不需要和你在一起,甚至並不需要你的愛情。

然後,飛快地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