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戀愛的人是可恥的!
我像隻叫春的貓,衝著月亮狂喊出這句話。
身後有人嚇得將身子縮了縮,從我身邊繞了過去。
大學裏的變態總是那麽多。我聽到身後的人說。我轉回頭看她,她正倚在不算偉岸的男孩子的肩膀上細聲細氣地說:是不是哦——那個哦字被她細細的嗓子拖得長長的,帶著顫音,仿佛這樣便將千般的柔萬般的媚拖了出來。那個男孩忙不迭地點著頭,躲開我不友好的目光將懷裏的女孩子裹在大衣裏帶走了。
夜越來越深,月亮越來越明,操場上的人卻越來越少,還有幾對用兩個人的微溫靠在一起和寒冷做鬥爭的小鴛鴦們,偎在牆角說些呢呢喃喃的鳥語。
我實在不想回宿舍。宿舍裏那七個人都在戀愛,這個時候七隻愛情鳥如果不是在幸福地交流自己的愛情,就是埋頭操練女紅,將自己細密的心事勾進針頭線腦扯成長長的圍巾。
當我的骨頭都被風刮痛時,我隻好將寒風裹在懷裏衝了回去。
老大從上鋪向我拋個不懷好意的微笑:到哪兒去浪漫去了?
西伯利亞!
我冷冷地哼,向我的鋪上爬去。
她正在織一條灰灰的圍巾,一想到這條圍巾可以掛在她心上人的脖子上她就笑得甜蜜蜜。
我的鋪和她正對麵,我選擇麵對牆來回避她那種可以膩死一隻貓的笑容。當我一本正經地從包裏拿出一團棕灰色的線兩根針也操練起女紅時,她大驚小怪地在身後說:喲,你這是給誰織呢?怎麽和我的線一個色係?
給自己織行不行?我笑嘻嘻地說,然後想到我的脖子上掛著和她的男朋友一個色係仿佛情侶圍巾的樣子,樂得嗬嗬笑補充道:先練習一下,省得將來有了男朋友時給他的圍巾織成吊襪帶。
宿舍沒有人搭我腔,老大用鼻孔冷哼了一聲。
二
我不漂亮,也沒有一個有錢的家庭來給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簡·愛告訴我平凡的女人也會有優秀如羅徹斯特的男人來愛,可是我將她那句你以為我窮不美就沒有靈魂沒有心了嗎滾瓜爛熟地背會了幾年,卻一直派不上用場。
就是嘛,這個年頭,有哪隻蜜蜂放著好好的花不叮卻去繞著草飛個不停?
當宿舍裏每朵花都將自己的手插進男生的袖子裏時,她們都得意地衝我笑,然後便是同情地告訴我她的男友倒是還有一些朋友沒有女朋友如果我願意的話她可以幫我介紹一個。
你以為是做商品買一送一啊。我笑著說。心裏酸得冒泡。
白馬王子們早被搶購一空,再次一些的眼光又瞄上了嫩嫩的學妹,更次的和我倒是同病相憐,可是我受不了他們像買了次品一樣不甘心的眼神而且我也不願意將自己的胳膊吊在那些長得像沒進化徹底思想更是一無是處的歪瓜裂棗身上。
可是,沒有戀愛的人是可恥的,至少那七朵花看我時充滿同情和嘲笑的眼光讓我覺得自己比剛出獄重新做人的犯人強不了多少。
三
坐在我對麵的一對男女正你一口我一口,如食仙漿地將食堂那些稀湯冷水灌進對方嘴裏。我埋頭看我的飯盒,當發現兩隻在湯裏殉情的蒼蠅時,終於尖叫一聲逃離食堂。
你怎麽了?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轉頭看見一個長著娃娃臉笑得可愛如大阿福的男孩子。他手裏拎著一個裝滿殘湯的桶,穿著肥肥的軍大衣,戴著可笑的廚師帽。
兩隻蒼蠅。我說。將飯盒遞給他看。
冬天有蒼蠅是有些不正常。他體貼地笑,將飯盒裏的湯水倒在桶裏,給兩隻蒼蠅換了個墓場。
是兩隻蒼蠅。我重複著。
他還是笑,並讓我跟他走。他左手拿著我的飯盒,右手拎著桶,踏踏實實地走在前麵,我狐疑地邁著步子,不知道這個小廚師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來到食堂的工作間,我站在爐火邊取暖,他將廚師帽塞進軍大衣口袋,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了一碗白胖胖的大米和嫩青青的菠菜熱騰騰地捧到我麵前,說:吃吧,趁熱吃!
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地看著他手中的飯盒。
他有些發窘:這是我炒的,保證沒蒼蠅。
我是北方人,吃麵為主,但是第一次我知道原來米也可以這麽香。
等我吃完飯已經和他很熟了,至少知道了他今年二十三歲,高考沒考上,家裏沒錢讓他複習所以投靠他在這兒做廚師的叔叔,他的理想是能賺些錢,回家開個養雞場。
他問我是什麽專業的,我很遺憾地告訴他我不是學養殖,但是如果他的養雞場做大後也許我能幫上忙,因為我學的是會計電算化。
他很豪氣地說:行,等那一天時我一定請你幫忙。
外麵飄起了雪,大團大團地向下墜。電台裏的小姐早上還在提醒我們今天北風會有五到六級,我卻偏偏忘了穿件擋風的衣裳。
他和我一起站在食堂外,雪花一會兒就將我們弄成了兩個白花花的人影。又一對情人粘成一個整體從我們麵前像雪球一樣滾過去。他看了看他們,又看看凍得兩排牙亂打架的我,忽然將身上的軍大衣脫了下來披在我身上,鼻頭凍得通紅的臉上掛著害羞的笑,他說:你們學生總是嬌嫩一些,我比你耐凍!
如果你披過男孩子的衣服就應該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麽溫暖,如果這個男孩子又恰恰不討人嫌而且衣服上沒有髒兮兮的漬物或臭烘烘的味道時,那種溫暖簡直是滾燙。
他和我一起在雪裏走。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最喜歡崔健的《在雪地裏撒點野》,而且他是南方人,看見雪就像過年一樣。
到了宿舍樓下,我將衣服還給他,又一次說謝謝時看見他烏青的嘴唇,燈光下我才發現他身上隻穿了兩件毛衣。他將大衣套回身上,說他應該感謝我,平時沒有人和他聊天,和我聊天是件很開心的事。最後他強調說我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我聽得心花怒放,站在樓門口一再向他揮手看著他縮著脖子消失在雪花裏。
也許他需要一條圍巾。我想。
四
宿舍裏的人像開庭審判一樣在下鋪坐成一排。我看看她們,很友好地向大家微笑。打算加件衣服下樓去打瓶開水。
剛才那個人是誰?老大很嚴肅地問我。
什麽人?我故意裝糊塗。
剛才那個穿著軍大衣和一個男孩站在樓下的人是不是你?老二也開了口。
大家都很緊張地盯著我的嘴,我笑了笑。
我們打水回來時看見你正在和他說話,那個男孩子長得倒是不錯,是哪個係的?你怎麽認識他的?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老大發來一串連珠炮,然後瞟了瞟我扔在上鋪的毛衣針和線團不無酸意地問我是不是那條圍巾便是給他織的。
我聳聳肩算是回答,拎起瓶子準備出門。
老三衝在我前麵攔住我的去路,一本正經地說:老六你也太不像話了,我們什麽都不瞞你,你認識了這麽出色的男孩子居然也不和我們講。
她的男朋友被他爹媽生得很委屈,她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她和我的臉一起落在對麵的鏡子裏,不用看我就知道她比我漂亮,而我的“他”比她的他要出色這個現實讓她心裏很是不平衡。
為了讓大家能睡個安穩覺,我將實話抖了出來。
當我說到他是二食堂的小廚師時,她們一起發出了哦的聲音,相互交換著目光。那聲音簡單內容卻豐富得很,仿佛在說:原來是個小廚子啊,她也就隻能找個那樣的人。
老三掃興地坐回床鋪,惋惜地看著我說:老六啊,你要是想談戀愛了我們給你介紹個好點的,一個大學生和一個小廚子,嘖嘖,真有你的。
我本來想說我們隻是普通朋友甚至連朋友都還不算,聽到她這話我由衷地不舒服,冷冷地回道:小廚子怎麽了?丟你人了?又不是我爹媽,你管得著嗎?
老三蹦了起來,指著鼻子告訴我她可不想我們宿舍裏傳出這樣的醜聞——女大學生和小廚師談戀愛,畢竟她是我們的宿舍長,她有權利維護宿舍的名聲。
我不理她,拎著水瓶向外走,故意不帶上門。
身後門被甩得“咣”的一響,將她們七嘴八舌的聲音夾斷也夾得我眼淚直淌。
五
七個女孩子如同七個大喇叭,第二天沒過完,我就成了學校的名人,走到哪兒似乎都能感覺到別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說瞧她就是和小廚子談戀愛的那個人。
我倒是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隻是想不明白廚師和大學生比起來為什麽就低人一等了,哪個學生在打飯時沒有向廚師露出可愛的笑臉希望碗裏能多塊肉?大學生現在滿地跑,將來到社會上還不定在什麽人手下做事呢,這個時候憑什麽都自命不凡假清高?
一邊為他忿忿不平,一邊將手裏的毛衣針舞得飛快。
老八走過我身邊時問我怎麽不去吃飯。
老大將飯碗弄得丁當響,說:人家有小廚師開小灶呢還用和我們一起擠大食堂。
我冷冷地看她,她躲開我的目光急忙跑了。如果不是她跑得快,我不敢保證手裏的毛衣針會不會變成小李飛刀。
圍巾已經織很長了。我將圍巾圍在自己的脖子上,灰灰暖暖的毛將脖子弄得無比舒服。
我忽然想起了他縮著脖子消失在雪花裏的身影。
窗子沒關緊,被風刮得啪啪亂響,我放下圍巾爬下床去關窗,目光落在樓下一個寂寞的人身上。他縮著頭站在那兒不肯定地向上張望。
我的天,是他。
他看見了我,開心地咧開嘴,四樓的我分明看見他眼睛一亮。
我急急地跑下去,硬生生地問:你找我?
他說你今天怎麽沒有去吃飯?
我踢著腳下的雪團不出聲。
今天很多人去我那個檔打飯,我聽見他們說這就是那個騙了個大學生的小廚師。
他坦**的語氣讓我對自己那些狹隘的同學忽然特別惡心。
我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種傳言。我知道這個對你影響不好。還有一個月你們一放寒假我就回家了,我在這兒掙到了一千多塊錢,開個小養雞場也夠了。我走了,閑話就不攻自破了,你不用為這個煩惱啊,而且更不用為這個而不去吃飯。
他將話一口氣說了出來,看我不出聲,便轉身要走。走了兩步,忽然扭過頭說:和你聊天很開心的,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風來了,他的脖子又縮進軍大衣的領子裏。
我叫住他,讓他等一下,轉身向樓上跑去。
將圍巾三下五除二地收了尾,團成一團抱著衝下樓。
這個送給你。像他將大衣披在我身上那樣將圍巾溫柔地繞在他脖子上,圍巾還是有些短,但是他卻將眼睛又笑彎了,將臉貼向圍巾說:你知道嗎我們南方不下雪,我從來沒有戴過圍巾,這是第一條。
老大和她男友從身邊走過,我聽到她發出的驚呼。
我將頭一甩,笑嘻嘻地問他:你那兒有沒有好吃的?
六
考試整整考了一個月。
不在考場的日子時我就躲在他們操作間裏看他們炒菜做飯。別的廚師都說他好福氣能有個這麽有學問的女朋友,他紅著臉看我,我裝作什麽都沒聽到。
忙完了食堂的大鍋飯,他就戴著短短的圍巾給我做他的拿手菜。
我看著他的身影忍不住微笑,這真的是個好男孩,至少比我身邊那些裝腔作勢走到哪兒都夾著一本《比爾·蓋茨成功史》的男孩來得坦誠可愛得多。
他沒有他們那種天之驕子的自以為是的作派。如果那些男生們像花花綠綠包裝漂亮的麵包,他就像我麵前這滿滿的大米飯和菜肴,一個看上去碩大填進肚子裏卻不過雞蛋大小,另一個卻實實在在能讓人吃飽。
宿舍裏那幫人因為平時忙著戀愛考試時便成了無頭蒼蠅,天天顧著做小抄也對我和小廚師的事情失去了熱情。除了考試和回宿舍睡覺外我幾乎天天和他在一起,這些日子仿佛比高考上榜還快樂。
最後一門考完時,我蹦到他麵前告訴他再有三天我們就可以離校了。
他沒有像平時那樣給我一個大阿福似的微笑,很是憂傷地看著我,想將眼睛盡量彎起來,卻擠成了苦瓜,他說:以後我們可能再也見不著了。但是我會想你的。
我的鼻子一酸,忽然哭了起來。
他想找手絹,最後卻隻找到了一頂廚師帽。
我將廚師帽接過來狠狠地擦著眼淚,說:如果你不在了,這個學校還有什麽意思?
他聽了這話很苦澀地笑,他說:還有比我更有意思的人呢,他們學問高,和你聊天應該更快樂。
我將帽子丟在他身上,跑回宿舍用被子蒙著頭大哭一場。哭完後就坐在**發呆。
她們忙著收拾行李弄得寢室氣氛像逃荒。
這三天他沒來找我,我也沒去找他。
三天過得仿佛比三年還漫長。
我一向都對自己很有主張,決定一件事從來沒有拖得這樣長。
走光了學生的校園像冷清清的墓場,我在寂寞的樹裏奔跑,我要找到他並問他老板願不願意請一個大學沒畢業的會計來幫你打理養雞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