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看著父親走進訓練室,看著衛兵們各就其位,守在外麵,其中一人關上了門。跟往常一樣,保羅從父親身上感受到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度。
公爵身材高挑,皮膚呈橄欖色,瘦削的臉棱角分明,看上去很嚴酷,唯有那雙暗灰色的眼睛使他顯得溫和一些。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工作服,胸前飾有一副紅色鷹冠紋章。精瘦的腰上束著一條銀色屏蔽場帶,由於長久使用,已經長出了綠鏽。
公爵說:“在刻苦用功嗎,兒子?”
他徑直走到L形長桌前,朝桌上的文件看了一眼,又掃了眼屋子,接著把目光挪回到保羅身上。他感到疲倦,又因不能露出倦容而格外勞累。在去厄拉科斯的途中,我得抓緊一切機會休息,他想,到了那兒就沒時間休息了。
“還行,”保羅說,“一切都還……”他聳聳肩。
“好吧。啊,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到時在我們的新家安頓下來,把這一切煩惱拋在腦後,那會很不錯的。”
保羅點點頭,他的腦中突然湧出聖母說過的話:“……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
“父親,”保羅說,“厄拉科斯真像大家說的那麽危險嗎?”
公爵極力保持一副隨意的樣子,笑嘻嘻地在桌邊坐下。他腦子裏蹦出了一整套的講話模式——就是那種臨戰前讓手下消除緊張的方式。但話沒有出口就停住了,他腦中隻有一個想法:這可是我兒子。
“的確很危險。”他承認。
“哈瓦特跟我說,我們有一個爭取弗雷曼人的計劃。”保羅說。他暗暗自問:為什麽不跟他說說那老太婆說的話?她用什麽方法封住了我的嘴?
公爵注意到兒子的不安,說道:“跟往常一樣,總是哈瓦特看到最有利的機會。不過還有別的。我看到的是宇聯商會公司。皇帝陛下給了我厄拉科斯,他就不得不給我一個宇聯公司的董事會席位……這是一個微妙的勝利。”
“宇聯公司控製著香料。”保羅說。
“而擁有香料的厄拉科斯,是我們進入宇聯公司的大道,”公爵說,“宇聯公司要的不僅僅是美琅脂。”
“聖母警告過你嗎?”保羅脫口而出。他握緊拳頭,感到掌心已經沁出了汗,變得滑膩。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問出這個問題。
“哈瓦特和我說過,那女人對你說了些有關厄拉科斯的告誡,那些話把你嚇壞了,”公爵說,“別讓一個女人的恐懼心理蒙蔽了心智。沒有女人願意心愛之人遭遇危險。這些警告的幕後推手其實是你母親。那麽,就把它當成她對我們的愛吧。”
“她知道弗雷曼人的事嗎?”
“知道,而且不少。”
“什麽?”
公爵心想:事實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糟,但如果你受過訓練,懂得如何應付危險,那麽,就算危險的事也是有價值的。對我兒子來說,有一件事我們會不遺餘力地去做——應付危險之事。盡管如此,還是稍稍減輕為好。他還年輕。
“很少有東西能逃脫宇聯商會的掌控,”公爵說,“木料、驢、馬、奶牛、木材、糞肥、鯊魚、鯨皮——不管是最普通的,還是最奇特的——就連我們卡拉丹的龐迪米也在其中。同樣,宇航公會什麽都運,從埃卡茲的藝術品,到雷切斯和伊克斯的機器。但在美琅脂麵前,這一切都微不足道。一把香料可以從杜派爾星球上買到一個家。這種香料不能製造,必須在厄拉科斯開采。它是獨一無二的,也的確具有抗衰老作用。”
“我們現在控製了它?”
“一定程度上,是的。但最重要的是要考慮依賴宇聯商會利潤的各大家族。想想,這龐大利潤的來源都依賴一種產品——香料。如果有什麽原因減少了香料的產量,那將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誰囤積了美琅脂,誰就發大財了,”保羅說,“其他人都會被冷落。”
公爵滿意地笑了,他看著兒子,心裏在想,這個評論是多麽一針見血、多麽有經驗。他點點頭。“哈克南人已囤積了二十多年。”
“他們想讓香料產量下降,把責任歸咎於您。”
“他們想讓厄崔迪家族不得人心,”公爵說,“想想,蘭茲拉德聯合會希望我掌握領導權——作為他們的非官方發言人。但是,如果因為我的過錯,讓他們的收入有所減少,那他們將作何反應。不管怎麽樣,自身利益總是高於一切。去他媽的大聯合協定!你不能讓別人把自己變成窮光蛋!”公爵嘴角一扭,露出嚴酷的笑容,“不管我受到什麽樣的待遇,他們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甚至我們受到核攻擊也不會管?”
“不會這麽明目張膽,不能公然違抗大聯合協定。但除此之外的任何卑鄙行動都是有可能的……甚至可能會撒點粉,在土裏投點毒什麽的。”
“那我們為什麽還要自投羅網呢?”
“保羅!”公爵眉頭緊皺,看著兒子,“知道陷阱在什麽地方——這是避開它的第一步。兒子,這就像一對一的格鬥,隻不過尺度更大,佯攻中的佯攻……且似乎沒有窮盡。我們的任務是要破掉這個局。知道哈克南人囤積了美琅脂,我們便要問另一個問題:還有誰在囤積?他們都是我們的敵人。”
“誰?”
“有幾個家族的確對我們不懷好意,還有一些,我們自認是友好的。此時此刻,我們還不需要關注它們,因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標:我們敬愛的帕迪沙皇帝。”
保羅突然感到嗓子發幹,他試著咽了口口水。“難道你不能召集蘭茲拉德,揭露……”
“讓敵人知道我們已經意識到他的那隻手舉著刀子嗎?哦,保羅——我們現在已經看見了刀,誰知道接下來它會移向何方?如果我們把這事捅到蘭茲拉德麵前,那隻會造成巨大的混亂。皇帝會矢口否認,誰能反駁他?我們所能得到的隻是一點時間,卻要冒造成混亂局麵的風險。而且,下一次襲擊又會來自何方呢?”
“也許所有的家族都會開始囤積香料。”
“我們的敵人已經先下手為強——它已經領先太多,很難超越。”
“皇帝,”保羅說,“就是說薩多卡軍團。”
“毫無疑問,他們會裝扮成哈克南人,”公爵說,“但不管怎樣,這些士兵都是些狂徒。”
“弗雷曼人怎麽幫我們對付薩多卡?”
“哈瓦特給你講過薩魯撒·塞康達斯嗎?”
“皇帝的監獄星球?沒有。”
“保羅,如果那不僅僅是座監獄,那會怎麽樣?關於皇家薩多卡軍團,有一個問題從來沒人問過:這些人來自何方?”
“難道他們來自監獄星球?”
“他們一定來自什麽地方。”
“但如果皇帝所征的兵員是從……”
“這正是我們目前所相信的:他們是皇帝的征兵對象,打小就受到訓練,水平上乘。你偶爾會聽到別人提到皇帝的軍事教官,但文明的平衡並未改變:一邊是蘭茲拉德大家族的軍隊,另一邊是薩多卡軍團及其後援兵員。保羅,這裏麵包括了他們的後援兵員。薩多卡還是薩多卡。”
“但所有關於薩魯撒·塞康達斯的報告都說這個薩塞星是個地獄!”
“毫無疑問。但如果想打造強壯凶狠的硬漢,你會選擇一個什麽樣的環境加在他們頭上呢?”
“那怎麽去贏得這些人的忠誠呢?”
“已經有不少方法被證明行之有效:讓他們享有一定程度的優越感;簽署神秘的秘密盟約;灌輸同患難的精神。這些都是可以做到的。在很多星球都實現過,且數不勝數。”
保羅點點頭,聚精會神地望著父親的臉。他感覺到自己馬上會了解到一些真相。
“想想厄拉科斯,”公爵說,“當你走出城鎮和衛戍村莊,其惡劣的環境與薩魯撒·塞康達斯不分伯仲。”
保羅睜大雙眼。“弗雷曼人!”
“我們在那兒有著潛在的兵團,他們與薩多卡軍團一樣強大且致命。如果想將他們秘密地招致麾下,那就需要十足的耐心,還需要大量財富把他們武裝起來。但弗雷曼人就在那兒……還有香料,巨大的財富。現在,你明白了嗎?為什麽我們明知厄拉科斯有陷阱,偏偏還要闖進去?”
“難道哈克南人不了解弗雷曼人嗎?”
“哈克南人鄙視弗雷曼人,把他們當作獵物追殺取樂,從沒把他們放在眼裏。我們清楚哈克南人對待行星公民的政策——在他們身上花的錢越少越好,隻要他們還有氣就行。”
公爵挪了挪身子,他胸前鷹徽上的金屬紋也隨之閃耀著光芒。“明白了嗎?”
“我們正在同弗雷曼人談判。”保羅說。
“我派了以鄧肯·艾達荷為首的使團。”公爵說,“鄧肯,一個驕傲、無情的人,但崇尚真理。我想弗雷曼人會欣賞他的為人。如果運氣好,他們將通過鄧肯判斷我們的品質:鄧肯,道德的化身。”
“鄧肯,道德的化身,”保羅說,“哥尼,勇敢的化身。”
“概括得相當不錯。”公爵說。
保羅想:哥尼屬於聖母說的那類人,支撐世界的四根支柱——“勇者的勇氣”。
“哥尼跟我說,你今天使用武器的表現不錯。”公爵說。
“他可沒跟我這麽說。”
公爵大笑起來。“我想哥尼是吝惜他的表揚。他說你悟性很高——我照搬他的原話——懂得刀刃與刀尖的差別。”
“哥尼說用刀尖殺人缺乏藝術性,應該用刀刃來做。”
“哥尼是個浪漫的人。”公爵突然吼道。跟自己的兒子討論殺人,突然令他感到不安。“我倒寧願你永遠不要殺人……但如果有必要,刀尖或刀刃都無所謂。”他抬頭望向天窗,雨滴如打鼓般敲擊著窗戶。
保羅看到父親凝望的方向,他想到外麵正雨水滿天——在厄拉科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景象——他由此想到了遙遠的太空。“宇航公會的飛船真的很大嗎?”他問。
公爵看著他。“這將是你的第一次星際旅行,”他說,“是的,很大。我們將乘坐一艘遠航機,因為旅途將非常漫長。遠航機非常大,它的船艙可以把我們所有的護航艦和運輸船塞進去,而且隻用到一個小小的角落——我們隻是飛船乘客名單上的一小部分。”
“我們不可以離開護航艦嗎?”
“這是為得到公會安全保障而付出的一部分代價。在我們身邊可能還有哈克南人的飛船,但沒啥好擔心的。哈克南人很清楚,犯不著為此事危及他們的運輸特權。”
“我打算去顯示屏上看看,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一個公會的人。”
“見不到的。就連公會的經紀人也從沒見過他們。宇航公會非常重視自己的隱私,一如他們看重自己的壟斷權一樣。千萬別做什麽危及我們運輸特權的事,保羅。”
“你覺得他們躲起來是因為變異了,長得不再像……人類嗎?”
“誰知道呢?”公爵聳聳肩,“這個謎我們不可能解開。我們現在有更亟待解決的問題:你。”
“我?”
“你母親希望由我來告訴你,兒子。聽著,你可能擁有門泰特的能力。”
保羅盯著父親,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門泰特?我?可我……”
“哈瓦特也這麽認為。兒子,這是真的。”
“可門泰特的訓練不是應該從嬰兒就開始了嗎?而且受訓者是被蒙在鼓裏的,因為那可能會妨礙早期的……”他打住了,所有過去的經曆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定格在一個畫麵上。“我明白了。”他說。
“如果有必要讓這位潛在的門泰特知道所發生的事,”公爵說,“會告知他真相。那時他也有可能不再接受訓練。這位門泰特會有兩個選擇:是繼續訓練還是放棄。有些人可以繼續,有些不能。隻有真正能成長為門泰特的人才能作出確定無疑的判斷。”
保羅揉揉下巴,腦海裏閃過母親和哈瓦特對他進行的特殊訓練——記憶術,意念集中法,肌肉控製和提高感官靈敏度,語言學習,分辨聲音的細微差別。所有的一切對號入座,讓他有了全新的領悟。
“兒子,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公爵,”他父親說,“而一個具有門泰特身份的公爵將令人生畏。你現在能作出決定嗎?還是需要一些時間思考?”
保羅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我將繼續訓練。”
“的確令人生畏。”公爵輕聲說。保羅看到父親臉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那笑容讓保羅感到吃驚:由於公爵的臉龐狹窄,使它看上去就像是骷髏。保羅閉上雙眼,感到內心那可怕的目的又在蠢蠢欲動。也許成為一個門泰特就是一個可怕的目的,他想。
盡管他把意念集中在這個想法上,但是新的領悟卻否定了它。
在傑西卡女士和厄拉科斯的助力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意欲通過護使團播下傳奇種子的計劃圓滿達成。我們在一個個世界播撒預言,目的是為了保護貝傑姐妹的安全,這個智慧之舉長久以來都為人讚賞,但我們從未見過比這一配對更理想、更極端的情況。這個預言傳說發生在厄拉科斯,甚至有一些稱號被采用(包括聖母、唱詩、夏麗雅預言中的多數內容)。此外,人們通常認為,我們大大低估了傑西卡女士的潛在能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分析篇:厄拉奇恩危機》
(來自私人文獻,貝傑案卷號:AR-81088587)
在厄拉奇恩城大堂的一個露天角落裏,堆著一箱箱的生活用品,傑西卡身處其中——盒子、衣箱、紙箱、木箱——有的已經半開了封。宇航公會的貨物搬運機正在入口處卸下另一批貨物,發出吵鬧的聲音。
傑西卡站在大堂中央,緩緩轉動身子,上下左右打量著蒙在陰影中的雕刻、裂紋和深凹的窗戶。這間龐大的屋子給人一種巨大的時代落差,使她想起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姐妹廳。但姐妹廳給人的感覺是溫暖的,而這兒,僅僅是冷冰冰的黑色石塊。
某個建築學家曾深入探索過這些拱壁和黑色壁掛物的久遠曆史,她想。頭頂的穹形屋頂有兩層樓高,上麵架著巨大的橫梁。傑西卡想:這些木梁肯定是不遠萬裏從外太空運到厄拉科斯的,而且耗去了極大的代價。這個星係的星球,不可能長出可以製作木梁的樹木……除非它們是仿木。
她覺得它們不是仿木。
這裏是舊帝國時日的政府宅邸。在當時,耗資多少不像現在這樣舉足輕重。早在哈克南人來這兒之前,這地方就已存在,而後他們又建立了那座大城市——迦太格,一個廉價花哨的地方,位於殘地東北兩百公裏外。雷托選擇此地作為管理大營,是很明智的。厄拉奇恩這個名字叫起來很上口,具有濃鬱的地方傳統。而且這城市較小,容易淨化,易守難攻。
這時又傳來一聲箱子在入口卸下的聲音,傑西卡歎了口氣。
在傑西卡右手邊的箱子旁,有一幅公爵父親的畫像靠在那裏,包裝線如同破爛的裝飾物一般從上邊垂掛下來,傑西卡的左手還攥著一根線。在畫像旁邊,放著一塊鋥亮的裝飾板,上麵架著一隻黑色的公牛頭,在汪洋大海般的一卷卷公文中,那牛頭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島嶼。裝飾板平放在地上,公牛那閃亮的口鼻衝著天花板,這頭野獸仿佛隨時準備怒吼著衝進這間回音繞梁的廳堂。
傑西卡心裏納悶,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她首先拆開了這兩樣東西——牛頭和畫像。她明白,這其中應該蘊含著某種象征意義。自從公爵的買主把她從貝尼·傑瑟裏特學校買下來以後,傑西卡第一次感到恐懼,信心全失。
牛頭與畫像。
這兩樣東西更使她茫然無措。她抬起頭,瞟了一眼頭頂狹窄的窗口,不禁打了個寒戰。現在剛到晌午,緯度又不高,天空竟顯得又黑又冷——比起卡拉丹暖意融融的藍色天空來,這裏真是黑多了。傑西卡心中湧起一陣思鄉的愁緒。
卡拉丹啊,你已經遠在天邊了。
“到啦!”
是公爵的聲音。
她馬上轉過身,看見他正從圓頂走廊大步走向餐廳。公爵穿著那身佩有紅色鷹飾的黑色製服,衣服看上去皺巴巴的,滿是塵土。
“這地方真是糟,我還以為你迷路了。”他說。
“這屋子冷冰冰的。”她望著公爵高高的身材,還有那黝黑的皮膚,讓她想起倒映在藍色湖水中的橄欖林和金黃的太陽。他那灰色的眼眸中混著木煙之色,但那張臉卻凶狠如虎:瘦削,棱角分明。
傑西卡胸口一緊,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讓她感到恐懼。從他決定服從皇帝的命令起,他就變成了一個步步緊逼的凶狠之人。
“整個城市都冷冰冰的。”她說。
“這是一個肮髒的、塵土滿天的衛戍小鎮,”公爵表示同意,“但我們會改變這一切。”他環顧四周,“這些都是公共場所,專門用來進行國事活動。我剛剛視察了南翼的幾個家庭寓所,那地方要舒服得多。”他走到傑西卡身旁,抓住她的手臂,欣賞著她華貴的儀表。
公爵又開始琢磨她那未知的血統——或許,是個變節者家族?抑或是暗中受到迫害的皇族?她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威嚴,甚至比當今的皇帝還要高貴幾分。
傑西卡感受到公爵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半轉了個身,側麵對著公爵。他意識到,傑西卡身上沒有一個確切的地方能集中體現她的美:青銅色的閃亮頭發下,是一張鵝蛋臉;一雙眼睛分得較開,碧綠清澈,仿佛卡拉丹清晨的天空;鼻子小巧,大嘴寬厚;身材雖好但略顯瘦削,高挑,曲線玲瓏。
他記得學校裏的庶務修女說她瘦巴巴的,買主也是這麽告訴他的。但這個描述太過簡單。她將皇族的高雅重新帶到了厄崔迪家族中。保羅也很喜歡她,公爵為此感到高興。
“保羅在哪兒?”他問。
“跟嶽在屋子的某個地方上課呢。”
“可能在南翼吧,”他說,“我好像聽見了嶽的聲音,可我沒時間去看。”他低頭看著傑西卡,猶豫著,“我到這兒來,隻是要把卡拉丹城堡的鑰匙掛在餐廳裏。”
她屏住呼吸,壓著內心想衝上去抱他的衝動。掛鑰匙——這行為有著某種終結的意味。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都不適合進行安慰。“我進來時,看見屋頂上掛著我們的旗幟。”傑西卡說。
公爵看了看父親的畫像。“你準備把畫像掛在哪兒?”
“就在這裏的什麽地方。”
“不行。”公爵語氣平淡,但言之鑿鑿,她覺得該用計說服他,但不能爭辯。然而,她還是想試試,即便公爵的動作在提醒她,不該用計耍他。
“夫君大人,”她說,“假如您……”
“我的回答仍舊是不行。在很多事上麵,我都厚著臉皮遷就你,但這件事不行。我剛從餐廳來,那裏有……“
“夫君大人,求您了。”
“親愛的,這個選擇介乎你的食欲和我祖先的尊嚴之間,”公爵說,“它們必須掛在餐廳。”
她歎了口氣。“是,大人。”
“隻要可能,你可以保留在自己房中用餐的慣例。我隻希望你在正式場合出席到場。”
“謝謝您,大人。”
“別對我這麽彬彬有禮,聽上去冷冰冰的!你要感激的是我沒讓你嫁給我,不然的話,每一頓用餐你都得陪在我的身旁,那是你的職責。”
她竭力穩住自己的情緒,點點頭。
“哈瓦特已經在餐桌上裝好了防毒探測器,”他說,“你房裏也有個便攜式的。”
“你早就料到……我不會同意。”她說。
“親愛的,我還為了你的舒適著意考量了一番。我已雇了傭人,是本地人,不過哈瓦特已排查了一遍,確認他們都是安全的——都是弗雷曼人,將幹到我們的人忙完為止。”
“這地方的人真的安全?”
“任何仇恨哈克南人的人都安全。你甚至可能願意留用那位管家:夏道特·梅帕絲。”
“夏道特,”傑西卡說,“一個弗雷曼稱呼?”
“據說意思是汲水鬥,一種在這兒非常重要的東西。哈瓦特看了鄧肯的報告,對她評價很高,但你可能覺得她不是個做傭人的料。我聽說,她想要專門為你服務。”
“我?”
“弗雷曼人知道你是貝尼·傑瑟裏特,”他說,“這兒流傳著貝尼·傑瑟裏特的傳說。”
都是護使團的功勞,傑西卡想,沒有地方能逃脫她們的影響。
“是不是說鄧肯已經成功了?”她問,“弗雷曼人會成為我們的盟友嗎?”
“還不能確定,”他說,“鄧肯覺得他們打算觀察我們一段時間,不過,他們的確已經答應在休戰期間不去騷擾我的外圍村莊。事實上,這一進展遠比看起來要好。哈瓦特告訴我,對哈克南人來說,弗雷曼人就是他們的肉中刺,他們一直對這些沙漠人造成的破壞秘而不宣。讓皇帝知道哈克南軍隊的無能,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一名弗雷曼管家,”傑西卡沉吟著,又把話題扯回到夏道特·梅帕絲的身上,“她有一雙全藍的眼睛。”
“別被這些人的外表所蒙騙,”公爵說,“他們內心有著深沉的力量和健康的活力。我想,他們將成為我們需要的一切。”
“這是危險的賭博。”她說。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他說。
她擠出一絲笑容。“毫無疑問,我們負有天職。”她運了運迅速平靜的功法——兩次深呼吸,一遍禱想。“安排房間的時候,需要為您預留什麽特別的地方嗎?”
“以後你得教教我你的本事,”他說,“你轉眼就把煩惱擱在一邊,馬上轉到實際的問題上。這一定是貝尼·傑瑟裏特特有的本事。”
“這是女人的本事。”她說。
公爵笑起來。“好吧,分房間嘛,這樣說吧:保證我的臥室旁有一個大的辦公區,因為在這兒我要處理比卡拉丹多得多的文件。當然,還得有一間警衛室。這些就夠了。別為這幢房子的安全操心,哈瓦特的人已經對它進行了徹底的檢查和布置。”
“我相信他們已這麽做了。”
公爵看了看腕表。“還有一點要注意一下,我們得把鍾表都調到厄拉奇恩當地時間,我已經派了一名技師負責這件事,他馬上就到。”他抬手把傑西卡前額的一縷頭發撥到後邊,“我現在得回機場去,運載我們後備成員的第二艘班機隨時都會到達。”
“不能讓哈瓦特去接嗎,大人?你看起來好累。”
“可憐的杜菲比我還要忙。瞧,這個星球遍布哈克南的陰謀詭計。此外,我還得親自上陣,勸勸一些有經驗的香料搜尋工不要離開。你看,領主變了,他們有權選擇走人。皇帝和蘭茲拉德安置的那位星球學家,他是此地的變時裁決官,沒人能賄賂他,他允許人們作出這種選擇。大約有八百名熟練工想要乘運香料的船隻離開,有一艘公會的運輸船隨時準備開飛。”
“大人……”她猶豫著沒有說下去。
“什麽事?”
想讓他別為我們在這個星球的安全操心,那是不可能的,傑西卡想,我也沒法在他身上耍陰謀詭計。
“您希望在什麽時間用餐?”她問。
這並不是她真心想要說的話,他想,哦,我的傑西卡,真希望我倆是在別的什麽地方,離這個可怕的地方遠遠的,無憂無慮,就我們倆。
“我在機場與軍官們一起吃,”他說,“我很晚才回來,別等我。還有……嗯,我會派一輛警衛車來接保羅,我想讓他參加戰略會議。”
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說點別的,但最後他突然毫無征兆地轉過身,大步走向入口處,那兒卸箱子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威風凜凜,驕矜倨傲。他在急急忙忙時,總是這樣跟仆人說話。“傑西卡夫人在大廳裏,馬上到她那兒去。”
外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傑西卡轉過身,看著那幅雷托父親的畫像。這是著名畫家阿爾比的作品,當時老公爵正值中年。他穿著鬥牛士的裝束,一麵洋紅色的披風從左臂揚起,臉顯得很年輕,不比現在的雷托老,兩人都有著鷹一般的麵容,也都有灰色的雙眼。她兩手垂在兩側,握緊拳頭,瞪著畫像。
“去死!去死!去死!”她低聲罵道。
“尊貴的大人,您有什麽吩咐?”
這是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
傑西卡迅速轉身,看見一個圓圓胖胖的白發女子,她穿著一件奇形怪狀的粗布衣服,顏色是奴隸服的那種褐色。這女人跟早上在飛機場沿路迎接他們的那些女人一樣,皺巴巴,幹癟癟。她在這個星球上看到的每一個土著,傑西卡想,都是這樣幹癟而營養不良。然而雷托卻說他們很強壯,很有活力。當然,還有他們的眼睛,碧藍碧藍,沒有一點眼白,顯得神秘莫測。傑西卡極力讓自己別盯著它們看。
那女人僵著脖子點點頭。“我叫夏道特·梅帕絲,尊貴的大人。您有什麽吩咐?”
“你可以稱我‘夫人’,”傑西卡說,“我不是貴族出身。我是雷托公爵的姬妾。”
又是那奇怪的點頭動作,接著,女人悄悄抬眼看了眼傑西卡,帶著一絲詭秘的疑惑表情。“那麽,他還有一位妻子?”
“沒有,從來就沒有過。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侶,也是他繼承人的母親。”
就在她開口時,傑西卡的內心衝著這番話背後的那股子自尊哈哈大笑。聖·奧古斯丁是怎麽說的?她暗自發問。“意識控製身體,它唯命是從。意識命令自身,卻遭遇反抗。”是的——我最近遭遇的反抗越來越多。其實我可以靜靜回避。
從屋外的路邊傳來一陣奇怪的叫聲,不斷重複“簌簌簌哢!簌簌簌哢!”,然後是“伊庫特哎!伊庫特哎!”,接著又是“簌簌簌哢!”。
“什麽聲音?”傑西卡問,“今天早上開車經過時,我聽到好幾聲這種聲音。”
“就是個賣水商,夫人。您沒必要在意這些人。這裏的蓄水箱裝著五萬升的水,而且水總是滿的。”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哦,夫人,您知道嗎,我在這兒都不用穿蒸餾服?”她吃吃地笑了起來,“我甚至不會死!”
傑西卡躊躇了半晌,她想問女人幾個問題,獲得一點有用的信息。但當務之急是恢複城堡的秩序。不過,她的心裏隱隱有些不安:水在這兒竟是財富的主要象征。
“夏道特,我的夫君給我講過你的名字的意思,”傑西卡說,“我認出了這個詞,它非常古老。”
“那麽您懂古語?”梅帕絲說,她等著傑西卡的回答,兩眼放光,感覺很是奇怪。
“語言是貝尼·傑瑟裏特的基礎課,”傑西卡說,“我懂所有的獵殺語,包括博塔尼·吉布,即恰科博薩語。”
梅帕絲點點頭。“和傳說絲毫不差。”
傑西卡心想:為什麽我要玩這騙人的花招?雖說貝尼·傑瑟裏特的行事方式並不光明正大,而且還咄咄逼人。
“我懂黑暗之物,也懂偉大聖母的手段。”傑西卡說。她注意到,梅帕絲動作和表情中透露出的東西愈發明顯。“米塞切斯普雷迦,”傑西卡用恰科博薩語說道,“安得拉爾崔佩拉!特拉達希克,布斯卡克裏,米塞切斯佩拉克裏……”
梅帕絲向後退了一步,似乎隨時打算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傑西卡說,“比如你生過孩子,失去了心愛的人,一度擔驚受怕地躲藏,使用過暴力,而且沒有放下屠刀的打算。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絲低聲說道:“夫人,我無意冒犯。”
“你提到了傳說,想要尋找答案,”傑西卡說,“你對可能找到的答案留了心眼。我知道你有備而來,身上藏著武器,隨時準備付諸武力。”
“夫人,我……”
“也許你能刺出我的生命之血,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傑西卡說,“而你這麽做所帶來的災難,任你瘋狂想象也想象不出。其後果甚至比死還慘,你明白,尤其是對一個民族來說。”
“夫人!”梅帕絲哀求道,她似乎要跪倒在地,“您冤枉我了,這武器是一份禮物,要是您能證明自己是救世主,我會把它送給您。”
“要是我沒能證明,那你就會拿它結束我的性命。”傑西卡說。她等待著,外表看上去相當放鬆——訓練有素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擁有這種特殊的能力,因此在戰鬥中讓人膽寒。
現在我已清楚她會作出什麽抉擇,她想。
梅帕絲慢慢將手摸進領口,取出一柄裹在黑色刀鞘中的刀。黑色的刀柄上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拿鞘,一手握柄,拔出奶白色的刀鋒,高高舉起。那刀璨璨生輝,似乎自己發著亮光。它像一把雙刃刀一樣兩麵開刃,長約二十厘米。
“夫人認識這東西嗎?”梅帕絲問。
這隻可能是一樣東西,傑西卡很清楚,傳說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在別的星球上從未見過,隻在荒誕的謠傳中有所耳聞。
“這是把晶牙匕。”她說。
“別說得不像回事,”梅帕絲說,“您知道它的含義嗎?”
傑西卡想,這問題暗藏殺機,這就是這個弗雷曼女人做我傭人的原因——她要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如果令她不爽,便會促發暴行……或是別的什麽行為?她想從我這兒聽到答案:一把匕首的含義。在恰科博薩語中,她的名字是夏道特。匕首,恰科博薩語中就是“死亡造物主”的意思。她有點煩躁了,我得馬上回答,猶豫不決跟回答錯誤一樣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