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凡的死確屬自殺,沒有任何疑點。他的遺體很快就火化了。
那天,從殯儀館回到家裏,童小舒又一次緊緊地抱住了兒子的骨灰盒,臉的右側緊緊地貼在上麵,她放聲地哭著。汪洋看到那情景,想到童小舒的媽媽去世的時候,她都沒有表現出那般痛苦。可汪洋並沒有走近她,他隻是呆坐在那裏悄悄地為自己抹著眼角的淚珠。幾分鍾後,童小舒放下骨灰盒,撲到了還是坐在那裏的汪洋的懷裏,她緊緊地抱住了汪洋,依舊失聲痛哭著,她一邊哭一邊訴說著:“我對不起兒子,他不該死,他不該死呀。”
那一刻,汪洋也同樣抱著童小舒,可他並沒有像童小舒緊緊地抱著他那樣緊緊地抱著她,他們的眼淚不停地大滴大滴地灑落在地板上,浸濕了他們占據的領土。
在汪洋的心裏,對童小舒在這個問題上的不滿依然占據著主導地位。倒不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還缺乏默契那早已根深蒂固的原因,而是因為他在童小舒已經辭職的情況下,他曾經叮囑過讓她好好照顧好孩子,尤其要注意他的心理健康。可孩子最終還是離他們而去了, 這是他不能容忍的。當他最初知道而且確定孩子已經自殺了的時候,他甚至想把心裏所有的憤怒和不滿都傾注到她的身上,可那時,他發現她已經躺在醫院的搶救室裏,而且還昏迷著,才讓童小舒躲過了汪洋那本來應該是暴風雨般的瘋狂。
更應該讓汪洋瘋狂的原因還遠遠不止這些。汪洋的心胸是開闊的,可再開闊的心胸也容不下他在派出所裏偶爾聽到的那句離奇的話時所產生的懊惱。汪洋心裏當然明白,他是A型血,而童小舒是AB型血,這兩種血型的結合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生出一個O型血的孩子。那天,當汪洋走出派出所的時候,他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還因為多出了這孩子的身世之謎而讓自己痛不欲生。那一刻,他想到,如果這孩子真是O型血,那麽,將如何麵對這一切呢?他本來是想到醫院裏把童小舒從**揪起來,問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可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沒有那樣做。準確地說,那不僅僅是因為童小舒躺在病**的原因,還因為他在下意識之中就不怎麽相信童小舒會在這個問題上背離道德與情感的軌道,盡管他們倆之間在情感問題上不甚完美。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麽也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來,讓自己得以安慰。
那天,當汪洋冷靜下來之後,他自己都為自己的舉動所折服。那一刻,他的心裏痛苦極了,可他頭一次感覺到自己頗像一個君子,一個真正的君子。汪洋當然明白,他這樣做,對別人來說算是一種美德,一種絕好的美德,可對自己那無異於是一種摧殘,一種幾乎致命的摧殘,可他還是那樣做了。
就在他的兒子還沒有火化之前,他悄悄地去了市公安局,他明明知道僅僅就是按照血型推理,汪小凡和他也不應該有血緣關係,可他還是花費了很大氣力請求市公安局為他們父子做了DNA親子鑒定。
童小舒慢慢地坐了起來:“你心裏是不是一直都在怪罪我?”
汪洋沒有說什麽,盡管童小舒還是趴在他的懷裏,他的眼睛卻毫無神采,依舊看著遠處。
童小舒用力地搖動著汪洋,哭著說道:“汪洋,你說話呀,你為什麽不說話呀?”
汪洋依然什麽也沒有說。童小舒用一隻微微握著的手,朝汪洋打去。她一邊打一邊說道:“你快說話,你快說話呀。”
汪洋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他還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一味地哭著。那聲音讓童小舒聽起來感到可怕,在她的記憶裏,她和汪洋認識後,還從來沒曾見過汪洋這樣哭過。幾分鍾後,汪洋才慢慢地停了下來,他用手把童小舒輕輕地推開,童小舒坐到了汪洋對麵的沙發上。
“那幾天,你一點兒也沒有發現孩子的情緒變化?”汪洋終於開口問道。
“我還是很注意照看他的,也和他談了很多東西。我看他的情緒還行,我也沒有想到會突然出現這麽大的變化。”童小舒又一次哭了起來。
“別哭了,哭也不可能讓孩子重新活過來了。我問你,那天晚上,你是怎麽知道的?”汪洋一邊擦眼淚一邊說道。
“有人打來電話,說是你的孩子自殺了,我的腦子裏當時就‘嗡’的一聲,我隻知道他們說在醫院裏,人已經死了,我現在都想不起來他們說的是在什麽醫院裏,我也不知道是誰通知我的,就跑了出去,再後來的事情,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汪洋聽到這裏,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可他還是無法擺脫孩子在他腦子裏晃動的身影。他每天疲於奔波,孩子是他最大的寄托,可轉眼之間,孩子就化作了一堆白骨,這怎麽讓他不難過呢。他想來想去,把頭往後靠去,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那眼角處又一次湧出了淚水。
“汪洋,汪洋,睡著了嗎?這樣會冷的。”
汪洋默不作聲,但他還是睜開了眼睛,看了看童小舒。童小舒說道:“汪洋,我怎麽不明白,小凡的事,你們家的報紙怎麽還會當作新聞給報道出去了?他們想不到這會是咱們的孩子嗎?”
其實,自從汪洋在《寧陽都市報》上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就在腦子裏產生了一種想法,從新聞報道的角度講,這確實應該算是一條社會新聞,可如果有人知道這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的話,無論如何也不應該這樣處理的。可他們就是這樣做了,那天晚上是誰值班呢?汪洋在腦子裏想過,那天還是輪到秦南值班,像這樣的稿子,都是由他最後看過了的。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轉到新華小學上學了嗎?就是在汪小凡已經轉到新華小學上學以後,自己在一天中午吃飯時,還和秦南說起過這件事。汪洋隻是不想妄加猜測而已。
“也許是想不到吧。孩子剛剛轉到那裏。”
“報道這件事的時候, 即便是回避了真名實姓,我也不相信沒有一個人產生過疑問?”
“孩子轉學的事本來就沒有幾個人知道。再說就是有人產生疑問又能怎麽樣?孩子已經不在了,找那些煩惱幹什麽?”說著,汪洋又閉上了眼睛。
童小舒還想說什麽,正在她要張嘴的時候,汪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說道:“別說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比這更重要的事還多著呢。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小凡是什麽血型?”
“不知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還幹什麽?我是A型血,你是AB型血,孩子怎麽可能是O型血?”汪洋的火終於爆發了。
“你說什麽?”童小舒驚恐地問道,她的身子像是有些發抖。
“我是說我們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是O型血?”
“你說的是真的?”童小舒更加震驚了,她的身子抖成了一團。
“當然是真的。”
聽到這裏,童小舒站不住了,她慢慢地癱軟在了地板上。
幾分鍾後,童小舒醒了過來。汪洋站了起來,並沒有理會癱軟在地板上的童小舒,他在屋裏來回走著,一邊走一邊幾乎是吼著說道:“你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汪洋,我沒有錯,我沒有做錯過什麽。我更沒有做過一點兒對不起你的事,汪洋,汪洋,請你相信我……”童小舒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哭著。
汪洋仍然沒有理睬她。
下午四點多鍾,汪洋離開了家,去了金星大酒店,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裏,他與江河造紙廠供銷處的趙銘處長一行幾人見了麵。汪洋是接到了印刷廠廠長王有為的電話後,才趕到這裏的,他們是準備宴請從數百裏以外前來這裏的趙處長的。宋雅欣也來了,她是汪洋特意通知她參加的。來的客人和汪洋他們都很熟悉,當然,趙處長和王有為,還有宋雅欣就更是經常打交道了,大家見麵後免去了許多客套。宴席很快就開始了,那是辦公室主任李楊早就安排好了的。
大家一邊喝酒一邊聊著,沒過多久就進入了主題。汪洋還是先把話題扯到了新聞紙上:“趙處長,聽說前幾天你們那發了大水,路都被衝壞了,連紙都運不出來,這水可挺大的呀。”
“那倒是,這是50年都沒遇到過的大水。可水來得快,撤的也快,就是一兩天的工夫,水就沒有了,農村損失大點兒。我們那已經沒事了,要是有事的話,我們也出不來呀。”趙處長說道。
“什麽時候到的?都去過哪了?”
“昨天才到的,上午就跑了幾家報社,該去的我們都去了,主要是為了要錢。汪總,咱就實話實說吧,我們到你們這來,也是想要錢。在寧陽,你們要算欠款大戶了。”
“我們真是最多的嗎?”汪洋特意明知故問。
“當然,要不信我明天就可以把欠賬的名細帶給你看看,那幾家報紙用的紙根本就沒有你們多,你們的發行量是在那明擺著的,差不多就是那幾家都市報的總和。所以你們如果不給錢,那人家肯定也是欠著的。汪總,這回你該說話了。你想讓我們帶走多少吧?”
“你想拿走多少?”
“那是我想的事嗎?”說著,趙處長笑了:“汪總,我想都拿走,能行嗎?”
“你既然想到了不行,那就不用說了。欠債還錢,那是肯定的。我們眼下就是資金周轉不過來,所以還得慢慢來,這樣吧,我給你1000萬,多了我一次拿不出來。”
“汪總,那我也就不用客氣了,我來的時候,我們廠長交代了,如果這次不拿回去2000萬,那我們就不能再與你們合作了。”
“趙處長,這是什麽意思?我聽不明白,什麽叫做不能與我們合作了。”
“來來來,趙處長、汪總,咱們先喝一杯,再慢慢說。”李楊特意舉起了酒杯,為的是緩和一下氣氛。
大家積極地響應著。趙處長放下酒杯後,還是接著汪洋的話,說道:“汪總,咱們一直合作的都很好,我們之間相處的就像是朋友似的。可工廠不是我的私有財產,工廠得靠我們把賣出去的紙錢拿回去發工資買原料,再說,等著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的工資已經從上個月開始隻發一半了,如果這次拿不回去廠長給我們規定的數,那我回去就得下崗,這是說好了的。我下了崗,不做這個處長也無所謂,可有的一家三口都在這一個單位上班,半年開不出錢來,他們靠什麽生活。他們等著米下鍋呀。”
“趙處長,我是想給你,我是想都給你,可我那就得關門。我連2000萬都拿不出來。”說著,汪洋就把頭轉向了財務處長宋雅欣:“宋處長,你說呢?”
“拿不出來,拿出來那就得砸鍋賣鐵。”宋雅欣說到這裏,對趙處長說道:“趙處長,我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我們是大進大出,我們一個月的進款就有幾千萬,可我們一個月就是從你那進的紙,應該付給你的紙款也是幾千萬,這還不包括印刷成本,加上印刷成本,起碼也得再乘上個12%到15%,別的地方就不需要花錢了嗎?那工資、獎金、折舊、出差、勞動保險、醫療保險、車輛維修與用油等等,哪裏不用錢?真的,趙處長,我們是真的拿不出來那麽多。”宋雅欣如數家珍地說了一通。
“你們說的我都能理解,可我如果拿不回這些錢,那肯定就得中止供貨,這是肯定的。汪總,新聞紙已經從5050元一噸漲到5450元一噸,在我們廠門口整天都有運貨的車在那裏等著裝貨,那都是些拿現錢去提貨的主兒,你們欠了我們這麽多錢,還讓我們供貨,那怎麽可能呢?怎麽讓我們向職工交代呀?我剛才還沒有說完呢,這是老總的原話,如果你們能讓我們帶走2000萬,要想繼續要我們的貨,那還必須交現錢,交多少,我們就供應多少,否則,肯定不行。”說完,趙處長舉起了酒杯:“來來來,汪總,咱們喝酒,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們也都聽明白了。今天晚上咱們可以不敲定這件事,你們回去再考慮考慮,明天給我答複。”趙處長自己把一杯酒全部喝了下去。
宴請足足進行了兩個多小時,也沒有達成最終的共識,汪洋似乎有些失望。
王有為把趙處長等人送上麵包車。汪洋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就離開了。宋雅欣也坐在汪洋的車裏,車在慢慢地行駛著。汪洋問道:“這幾天用的新聞紙都是你從一家公司搞來的,解決了當務之急呀。不知道質量怎麽樣?用起來還可以嗎?”
“我沒聽印刷廠那邊有什麽反應。”宋雅欣回答。
“那他們這些紙能有多少?聽說價格能貴一點兒,貴多少?”
“具體多少我也說不好,好像是能滿足我們的用量。價格是5500元一噸。汪總,現在看來,也貴不到哪去,剛才趙處長不是說了嗎?紙張又漲價了,他們的紙都已經漲到5450元了?”
“那能長期就靠這個進貨渠道嗎?江河造紙廠這個渠道能丟掉嗎?再說就是丟掉了也得還人家的錢呀。你說我們現在能拿出多少錢?”
“能拿出1000萬。”
“他們非要拿走2000萬,這還隻是還陳賬,我們如果再從他們那進紙的話還必須付現錢。也就是說,眼下如果不再籌集3000萬元,僅靠我們手頭的這點兒錢,那就沒有米下鍋了。”汪洋既像是說給宋雅欣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那上哪去籌集這些錢呢?”宋雅欣問道。
“隻有再想辦法貸款了,隻有這一條路。我已經去過銀行了,可還是得去。不行的話,就請市領導出頭和銀行說說情。”說到這兒,汪洋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宋處長,你連夜準備一下資料,明天換一家銀行申請貸款,如果誰肯給麵子,我們就改在誰那裏開戶。”
車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報社。他去了總編室,那裏燈火輝煌,他看了看上夜班的采編人員正忙呢,他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就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這天晚上正趕上秦南值夜班,不知道他是看到了汪洋的辦公室裏亮起了燈光,還是從別的渠道知道汪洋來了。就在汪洋沒有把椅子坐熱乎的時候,他就走了進來:“汪總,孩子的事剛剛處理完,這麽快就來了,先休息休息唄。”
“休息什麽?我是讓人找出來的,剛和江河造紙廠的趙處長談完。本來我想把你也叫過去,後來想今晚你值班,也就算了。”
“在這兒之前,他們已經見過我,就是要錢,我說沒有錢,他們就非要見你。”
“宋雅欣跟我一起回單位了,我讓她連夜把申請貸款的資料準備出來,明天再去跑跑貸款的事,辦不下來也得辦,否則,我們就無法維係了。”
汪洋的手機響了起來,那是童小舒打來的,說是汪洋的幾個好朋友下午才知道他們孩子的事,特意來家裏看看他們,正在家裏坐著呢。汪洋接完電話後,起身要走,這才想起童小舒下午提到的那件事來:“哎,秦總,我孩子出事的那天,正是你值班吧?”
“是我值班,我值的夜班。”
“那你就一點兒都沒有想到那個自殺的孩子會是汪小凡嗎?那個稿子就那麽放行了?”
“我是看過那篇稿子,可那是化名。我也就沒注意什麽。”
“有一天中午咱們在食堂一起吃飯的時候,我不還和你提到過這個話題嗎?說的還挺詳細。再說就算是化名,我們在編前會上也常常會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的呀。”
“汪總,我還真的就忽略了,真忽略了。”
“秦總,我知道我的孩子的死和發不發這篇稿子沒有任何關係,可全市有這麽多家都市報,誰家的報紙都沒有報,就我們的報紙把這件事報了出來,而我還是這個單位的老總,你讓我老婆怎麽想。就連我都沒有辦法接受。你知道嗎?我是從咱家的報紙上才知道孩子自殺的。”汪洋起身走出了辦公室,秦南低著頭跟著走了出去。
汪洋回到家時,家中的客人還沒走,令汪洋沒有想到的是,除了他的那些四五個讀高中時就關係甚好,至今還一直來往的同學之外,還多了一個人,那個人正是張恒。張恒的到來有點兒出乎汪洋的意料之外。汪洋和大家打過招呼後,一邊找地方坐下一邊和張恒說道:“你怎麽也來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剛知道的,就跑來了。”
“你是從哪知道的?”汪洋追問道。
“啊,下午在外麵有事的時候,是聽人家議論寧陽都市報老總的孩子……我也就知道了。”張恒隨機說道。
“謝謝你了,這麽晚了,還來看看我們。”
客人們也就是勸了勸汪洋和童小舒,很快就離開了。張恒是最後一個才離開的,汪洋也同樣將他送出門口,臨走時,張恒說道:“哎,汪總,上次在醫院裏你說到的印刷廠改製的事,有點兒進展嗎?”
“哦,你還真是關心這事?我當你是說著玩呢,有,有進展。”
張恒走了,他讓汪洋在印刷廠的問題上,對張恒真的多出了一份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