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門忽然開了,一個人探頭進來,大大咧咧道:“老丈,我來討口水喝。”仿佛這不是午夜而是大白天。

桂老頭的表情一滯,疑惑地回過頭去,看著他一言不發。

來的竟然是土地廟前的瘸腿乞丐,公蠣幾乎要歡呼起來,隻是自己如今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有些羞慚。

瘸腿乞丐走過來,一腳將地下的稻草人踢得老遠,看著公蠣嘿嘿地笑了起來:“你不是喝醉了麽,躲在這裏做什麽?讓讓,讓讓。”說著將公蠣一推。

公蠣撲通一聲跌下石桌。瘸腿乞丐半個身子坐在石桌上,關切道:“酒還沒醒?”

桂老頭不動聲色地將匕首收起,木著臉道:“半夜三更擅闖民宅,這是要打劫嗎?”

瘸腿乞丐繞著院子走了一圈,若無其事道:“我來討口水喝,順便找他。”說著朝公蠣的腰眼踢了一腳,“既然老丈不歡迎,在下就告辭了。”說著朝公蠣一瞪眼,“還不走?耽誤老丈休息!”

瘸腿乞丐拖著公蠣便往外走。桂老頭撿起石臼子裏的一片落葉,忽然笑了,和和氣氣道:“既然來了,喝了茶再走吧。剛好我一個人睡不著,坐著無聊。”弓著背慢慢去進了廂房。

瘸腿乞丐果然在石凳上坐下。公蠣猛扯他的衣袖,急道:“這裏有古怪,趕緊離開,快,快!”

瘸腿乞丐甩開他,不但不走,還大聲吆喝道:“老丈可有茶葉?勞煩放一些最好。”

公蠣恨不得獨自逃走,但身上藥性未失,下肢完全不聽使喚,折騰了良久,感覺上身酥麻稍減,這才以肘支地,慢慢挪動,倚著皂角樹坐下。

桂老頭果然端出一壺茶來,香氣四溢。瘸腿乞丐閉目吸氣,讚道:“好茶!上等大紅袍,陳年雪水炮製,配以明徹如冰、溫潤如玉的越窯青瓷,正好相得益彰。老丈果然是個雅士。”

桂老頭自己端起先喝了一口,瞥了畏畏縮縮的公蠣一眼,大言不慚道:“老朽剛才同這位小哥有些誤會,萬望不要在意。”

公蠣嗬嗬冷笑了兩聲,就嘴兒咕噥道:“什麽誤會,明明是有意劫財殺人。”卻不敢大聲索回避水玨,在那裏坐臥不安的,朝瘸腿乞丐又是皺眉又是擠眼,提醒他不要喝。

偏偏瘸腿乞丐毫不在意,反而笑著揶揄道:“老丈會不會不滿在下半夜驚擾,故意在茶裏投毒?”

桂老頭板起了臉,搶過瘸腿乞丐手中的茶一飲而盡,又一把奪了公蠣的茶,潑在了皂角樹下,冷笑道:“我沒本事,自當認輸。愛喝便喝,不喝請便。”

瘸腿乞丐哈哈笑了起來,道:“老丈勿要生氣,在下說笑呢。”責備地望了公蠣一眼,忽然道驚異:“咦,龍掌櫃,你的避水玨呢?”不待公蠣回答,又轉向桂老頭:“定是給老丈撿了去,還望老丈奉還。”

一瞬間,公蠣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智商——是不是土地廟的所有乞丐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而隻有自己還傻傻地以為別人不知道?

公蠣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剛來洛陽那年,公蠣在瑞蚨祥做了一件新衣服,高高興興地上了街,一路上不時有人指點微笑,公蠣隻當是自己容貌出眾,身形瀟灑,可等回到住處才發現,原來中途去茅廁時不慎將衣服後襟下擺紮在了中衣之中,露出裏麵花色的**來。如今聽了瘸腿乞丐的話,便如那日一樣,既丟臉又惶惑。

桂老頭死死地盯著瘸腿乞丐,表情陰晴不定,良久方道:“老朽不懂你說什麽。喝完了水,請走吧。”

公蠣隻想逃離,不願意再生事端,寧願把那塊避水玨送與他,便一言不發。

瘸腿乞丐仰臉看著天,興致勃勃道:“今晚天氣不太好啊。這種悶熱的天氣,最適合聊天。”說著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桂老頭無可奈何地看著他,那副表情,倒像是孤苦老人遇到了地痞無賴一般無助。瘸腿乞丐笑了笑,道:“我聽說桂氏一支法術高明,如今怎麽敗落至此?”

桂老頭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恢複正常。

忽然一陣飛沙走石的怪風,皂角樹瘋狂搖動起來。桂老頭臉色突變,攏起手朝天空看去。

隻見邙嶺方向黑壓壓的烏雲湧動而來,到了洛城上空驟然停住,層層疊疊堆在一起,並不時變換形狀,如同有無形之手在雲層中攪動;間或有紅光透出,射出一道淩厲的光線,將周邊烏雲染得黑中發赤。

公蠣看得心驚,正要勸瘸腿乞丐快走,忽然一個巨大的火球在半空中炸開,照得整個院落白森森一片。三人都有些驚懼,尚未反應過來,隻聽上房門嘩啦一聲打開,啞巴抱著少年阿牛衝了出來,跪倒在桂老頭麵前,口裏哇啦哇啦地叫個不停。

原來阿牛昏睡之中竟然口鼻流血不止,麵如黃紙,氣若遊絲。

桂老頭滿臉疼惜之色,抱著阿牛不停叫喊,渾濁的老淚未曾落下便隱入了臉上的溝壑之中,肩頭聳動,讓人動容。啞巴也哭了起來。

瘸腿乞丐推開啞巴,先搭了一把脈,然後飛快摸出一顆藥丸,不容置疑道:“快吞下!”

桂老頭伸手攔了一下,還是聽憑他喂阿牛吃下。

阿牛的呼吸漸漸均勻,微微睜開眼睛,小聲叫道:“爺爺。”轉眼又重新昏睡過去。

桂老頭細心地將他臉上的血跡擦幹淨,抱著阿牛慢慢坐在地上,輕輕搖晃著,低聲哼唱道:“阿牛,阿牛,長得壯如牛……”啞巴欲接過,卻被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