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山洞中亮堂起來了,那些布置對稱的石柱頂端,開始冒出微黃色的小火苗。
公蠣抹去眼淚,朝亂石堆深深地鞠了個躬,挺胸朝石門後走去。
石門之後,是一個巨大的空曠山洞,人為修葺的痕跡更加明顯。兩排石柱已自行點燃,將整個山洞照得如同白晝;灰白色的石頭上刻著巨型花紋,多是些形態各異的螭龍圖案,但令人心驚的是,其中竟然有很多雙頭螭龍,看起來格外詭異。
山洞漸漸由狹長變得寬敞,地麵上溝壑明顯多了起來。再往前走,三根刀法古樸的盤龍石柱,對著中間一個三尺高台。石柱四周溝壑縱橫,卻是幹涸的,隻留下明顯的水漬痕跡。
公蠣猜想這裏便是所謂的祭壇,但並無一人。
莫非還未到午時?還是老鐵匠他們已經與巫教教眾同歸於盡?
公蠣正在附近惶然徘徊,忽聽砰的一聲,前麵石壁裂開一道口子,水流噴湧而出。公蠣沒了避水玨,不敢逞強,連忙躲閃到一側。
水流倒是不大,一會兒便成了個涓涓細流。
公蠣小心地跳開,正想歪頭看看裏麵有什麽,卻聽矮胖子叫道:“牛鼻子,你確定是這裏?”接著砰砰幾聲重擊,碎石四濺,洞口越來越大,一張滿臉血痂的胖臉探出來了。
公蠣又跳又叫:“老郭!老郭!”拿石頭幫忙將洞口砸開,將眾人拉了出來。
矮胖子、雲道長、老鐵匠、蘇媚四人與公蠣再度重逢,激動不已。原來他們找到的是另外一條路,一路上老鐵匠聽脈,雲道長判斷方位,矮胖子則負責出力,終於在趕在午時之前找到祭壇位置。
蘇媚明明熱淚盈眶,卻笑吟吟伸出手來,道:“龍公子,別來無恙。”。
公蠣握住她柔弱無骨的小手,隻會點頭道:“很好,很好。”
矮胖子興奮地給了公蠣一拳,笑道:“你這家夥,一聲不吭便失蹤了,老子還當你被尹獲那個臭王八給弄走了呢。”
但形勢並不樂觀,老鐵匠左臂骨折,受傷嚴重;雲道長頭皮被削掉一塊,頭發散落,看起來像個滑稽的野頭陀;矮胖子郭袋傷了一條腿,一瘸一拐的。但蘇媚被保護良好,除了少許的皮膚擦傷,並無其他傷情。
公蠣感激異常,連連作揖道:“小弟替我兄弟畢岸謝謝幾位悉心照顧蘇姑娘。”
蘇媚垂著頭頸,含羞而笑,小女人的樣子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
也沒人跟公蠣客氣,隻有矮胖子拍了拍公蠣的肩膀,豪爽道:“媽的,這時要是有酒才好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雲道長仍是一臉欠揍的表情,氣哼哼道:“這地方真他媽的難找!”
矮胖子扶上老鐵匠,還不忘損雲道長:“修道之人,別他媽的學老子說髒話。”又指揮道:“牛鼻子,把那個臭王八拖出來!”
雲道長鼻孔一翻:“憑什麽聽你的?”嘴裏這麽說著,還是鑽入洞中,拖出一個人來。
公蠣一看,原來是之前逃走的禁公尹獲,被他們重新捉住,嘴裏塞著破布,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幾人相互攙扶著,雲道長拖著尹獲,一同來到祭壇處。矮胖子腿腳不利落,嘴巴卻不閑著,吆喝道:“這他媽連個鬼影子也沒。莫非巫教那幫孫子,都被我們消滅幹淨了?一直沒看到明道長,他們還沒找到這個地方?”
公蠣黯然道:“明道長……已經仙逝了。”說著將剛才偶遇明道長、避水玨打開祭壇石門之事說了。
幾人不勝唏噓,特別是矮胖子,涕淚橫流。
情況更加不明了。明道長仙逝,方儒逃走,畢岸下落不明,祭壇空無一人,但越是這樣,越發詭異。
五人繞著祭壇走了一圈,老鐵匠忽然開口道:“大家退到石門處。守到午時三刻,我們便想辦法離開。”他傷勢最為嚴重,但依然一副處事不驚的表情,無形之中便成了領袖人物。
雲道長吹著胡子道:“還差一刻便午時了。”原來雲道長還有一個特殊的本領,便是對時辰有著天生的敏感性,一分一厘都不會錯。
周圍極其安靜,隻有長明燈燃燒的輕微的空氣鼓動聲,帶著一絲奇異的香味。公蠣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道:“聽鐵大的,我們去門口守著。蘇姑娘先走。”他護著蘇媚,蘇媚剛走了幾步,腳一軟跌倒在地上。公蠣伸手去扶,卻覺得眼皮沉重,四肢乏力,軟綿綿倒在她身邊。在即將陷入昏睡的一瞬間,看到矮胖子、雲道長以及一直如鋼鐵般堅毅的老鐵匠全部委頓在地,昏睡不起。
公蠣覺得自己不過是打了個盹兒,一睜開眼,發現矮胖子被綁在對麵石柱之上,低垂著腦袋,鼾聲大作,涎水長流。
再一看,三根柱子從左到右依次綁著矮胖子、雲道長、蘇媚,老鐵匠被綁在旁邊一個長明燈柱上,倒是尹獲,仍然倒在祭台不遠處。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叫道:“鐵大!蘇媚!老郭!”撲上去要幫他們解開繩子,卻腰間一緊,仰麵跌倒。低頭一看,自己的腰間扣著一套鏈子,鏈子隻比拇指粗一些,一環套著一環,上麵刻滿了細小的龍鱗紋;而鏈子的材質非木非鐵,碰撞起來也不發出什麽大的響聲。
蛟龍索。蛟龍索是釘死在地麵之上的,無論如何用力,都無法打開。要想打開,隻能用木赤霄——可木赤霄那天被巫琇奪走,巫琇又被方儒所殺。
公蠣呆坐在了地上。
有溪水從兩側的石縫之中流淌出來,淙淙有聲,一共七股,分別匯集在石柱下麵的溝壑之中。
公蠣明白了。巫教一開始便同眾人玩了個貓捉老鼠的遊戲,所有進入金蟾陣的人,都是祭品。
四條紅水,三條弱水,環繞著祭壇和石柱,水汽氤氳。
死到臨頭,公蠣反而沒有那麽害怕了,放聲大叫道:“方儒!方儒你給我滾出來!”
水汽凝結在兩側的石壁之上,仿佛將上麵畫了兩個暗門。
不出意外,水痕漸漸變深,石壁上出現兩個真正的門。右側的門先開了,穿著銀骷髏袍服、戴著昆侖奴麵具的龍爺優雅地踱著步子走了出來。他的身後,跟著兩個人,一個無精打采的消瘦男子,一個身穿紅斂衣的女子,戴著一個美人麵具。
公蠣認得他們,一個是以傀儡之術見長的鬼影鍾虺,一個是善施改頭換麵之術的鬼麵雲姬。另外兩位得力幹將,禁公尹獲被老鐵匠等活捉,鬼麵信使潁中則在使用撒豆成兵之術時因法術被破而亡。
龍爺走到台下,摘下了麵具,朝公蠣一笑。
直到他摘下麵具的前一刻,公蠣還心懷僥幸,希望看到的不是方儒。
公蠣失望了。龍爺就是方儒。
方儒麵帶微笑,目光掃視過眾人,讚許道:“洛陽一等一的術士,都在這裏了。”他關切地看著老鐵匠,喟歎道:“英雄遲暮,可悲可歎。”
老鐵匠哼了一聲,眼皮抬起又垂下。他失血過多,已經極度虛弱。
矮胖子依然睡得香甜,方儒看著笑道:“郭袋這人,除了嘴巴臭點,人倒是極為仗義的。可惜啊可惜。”看到蘇媚皺了一下眉,把目光轉在尹獲身上,滿臉厭惡之色:“真夠丟臉,年輕力壯,還比不上鐵鍾這種入土半截的老家夥。依你這本事,還想做鐵利莊的老大?”
他的娓娓道來,在公蠣聽來無非是一個得勝的獵人借獵物表揚自己的驍勇多謀而已。公蠣心中納悶,怎麽之前從未見江源有過如此小家子氣的舉動,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懣,打斷道:“方儒,你到底要做什麽?”
方儒轉過身來,皺了皺眉道:“我要啟動金蟾陣,明道長沒告訴你嗎?”
公蠣怒道:“好,你啟動金蟾陣,找這麽多人來做什麽?快快放了蘇姑娘!……和鐵大他們!”
方儒微笑道:“你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我還以為你這個時候會先哀求我放了你,沒想到你學得同他們一樣,滿口虛假的仁義道德。”
公蠣愣了一下,心中竟然一陣茫然。
方儒道:“你怎麽不問問你的好兄弟畢岸呢?”
公蠣一愣,叫道:“你……你把他怎麽了?”
方儒笑得極其邪惡,道:“他?他今天根本沒出現。他騙你們下來,自己卻做了縮頭烏龜。”
若說其他人,公蠣尚且相信,但要說畢岸臨陣畏縮,公蠣連一個字都不會信。公蠣伸著脖子,咬牙切齒道:“江源!你到底把畢岸怎麽了?”
“江源?你叫我嗎?”方儒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玩兒的事情。
公蠣卻當他是奚落自己,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破口大罵,鬼影鍾虺在一旁無精打采地提醒道:“龍爺,午時將到,該準備了。”
方儒強忍著笑意,道:“好,開始準備吧。”
鍾虺揮了揮手,左側石門開了,九個戴著福娃娃麵具的男子走在前麵,後麵是一群教徒。
鍾虺祭出五色旗子,石柱之上的燈光騰地變大,如同火把。腳下溪流如沸騰了一般翻滾跳躍,濺出的水珠落在石柱上,吱吱發出一陣白煙。九個戴麵具的男子,身著五彩戲服,每人手持一個人皮鼓,開始跳一種舉止古怪的儺舞。
《巫要》中有記載,這是一種召喚魂魄的舞。一直昏睡的小白蛇被驚醒了,順著公蠣的手臂不安地遊走。
鍾虺戴上麵具,一手拿著經幡,一手拿著把鬼頭刀,跳下祭壇,繞著石柱,每條兩三步,便猛一回頭,口中噴出火光。
在一片鼓樂聲中,四個教徒抬著一個紅頂小轎子,自石門處慢慢來到祭壇跟前。方儒對著轎子叩拜了三次,從轎子中抱出一個匣子來。
烏木匣子,上麵綴滿了拇指大小的鈴鐺。鈴鐺扁圓形狀,上部是一些古怪的花紋,下部兩隻圓鼓鼓的凸點,配上最下麵的開槽,像一個個咧嘴大笑的娃娃,又像可愛的小老虎。
公蠣忽然想起,這東西,自己曾在畢岸床下見到過。可是怎麽會在方儒手中?
方儒一直帶著微笑的臉**起來。他將烏木匣子放在祭壇上,再次叩拜了三次,然後張開手臂,開始唱誦。
聲音太低,隻見雙唇微動,卻未見發聲。長袍之上,銀骷髏閃閃發亮,如同活了一般。一眾教徒一同仰起了臉,呆板的目光集中在公蠣身上,然後對著公蠣跪了下去,搗蒜一般叩拜。
公蠣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
盡管到了如此境地,公蠣心中還有一線希望,總覺得江源良心未泯,或許隻是玩心太盛,不可能做出不可收拾的舉動。
教徒們聽不到方儒的吟唱,公蠣卻聽得到。他發出一種低頻的聲音,低得如同那個人骨哨子:“螭龍在天,赤瞳在淵;螭龍分身,魂魄歸天;螭龍有意,赤瞳有緣……”鬼麵雲姬也開始唱歌,低低的卻甚為柔媚婉轉。
公蠣不明白他唱的意思,但看到他癡迷的眼神盯著自己的腦袋,心中莫名驚懼,連忙捂住了耳朵。
但聲音依然往他的腦子裏灌。
方儒停止了唱誦,拖長了腔調道:“祭——”
為首的麵具人領著一個教徒走到雲道長麵前,拔出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心口。血噴湧而出,麵具人將血塗抹在教徒的額上、臉上。
那個傲嬌的、愛翻鼻孔的牛鼻子老道,隻是**了幾下,便駕鶴西去。
事先沒有一點征兆。公蠣驚呆了,甚至來不及尖叫。
教徒來到鬼麵雲姬麵前。雲姬繞著他走了幾圈,伸手在他臉上一撫。教徒變成了雲道長的模樣,徑直站到一邊。
一個大腹便便的商人來到矮胖子郭袋麵前。公蠣撕裂了聲音吼叫:“不!”身上的蛟龍索嘩啦啦響。
矮胖子嘴角還掛著涎水,仿佛一眨眼便會醒過來,大聲地同公蠣開玩笑。
……
一個醜陋粗鄙的女子走到了蘇媚麵前。公蠣捂住了眼睛。
……
公蠣發出一聲嘶吼,一條張牙舞爪的螭龍騰空而起,卻被腰間的鎖鏈牽絆,重重地跌落下來。
螭龍眼中冒出了火,舞動著尖利的爪子,用力掙脫。
洞頂的藤蔓被點燃,地麵搖晃起來。教徒們齊刷刷跪在地上,或搗頭如蒜,或渾身篩糠。
祭台之上的螭龍分了身,一個人形,一個龍形。眼見便要掙脫,蛟龍索忽然一緊,如同燒紅的烙鐵,螭龍和人再次跌落下來,並合二為一。
公蠣淚流滿麵,長指甲將祭壇地麵抓出無數條深深的壕溝,但前麵抓,後麵便自行恢複原樣。
方儒伸手一撫,燃燒的藤蔓瞬間熄滅。他憐憫地看著公蠣,道:“不用費力氣了。祭壇之上,是息壤。”
息壤,一種能自己生長、永不耗減的土壤。
公蠣看著方儒完全陌生的眼睛,覺得他同第一次在山洞之中遇見時完全不同,甚至與今日淩晨放過自己的那個,也無絲毫的共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