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夜的黃風,天亮時分,風終於停了。天空陰沉沉的,氣溫突然變得寒冷,後院的水塘邊已可看到細細薄薄的冰淩。廚房後的幾畦菠菜倒長得碧綠,芫荽也發了嫩芽。黃三去外麵購買了整車的白菜,碼在廚房門前的石凳上,並順便買了架牛骨,放在一口大鍋裏熬製。

熱氣騰騰的牛骨湯,配上自己烙的千層餅,放上大蔥和芫荽,喝起來倒也味道十足。

婉娘看看天,道:“要過冬了。第九天啦。”

沫兒叫道:“文清,套車!”

文清套了車,三人乘坐馬車前往銅駝坊。天氣寒冷,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賣柴的、賣炭的多了起來,挑著劈得整整齊齊的木柴或者焦黑的木炭沿街叫賣;賣白菜和蘿卜的,將大挑的白菜擺在人流較多的街角,籠著手、縮著脖子蹲在地上,等著顧客來問;有人過來談攏了價格,便挑起送人家裏去。

到了盧府,婉娘三人得到了熱情接待。盧夫人親自捧來一盅香茶奉給婉娘,並給文清和沫兒各打賞了幾百文錢。

盧夫人感激道:“逸軒這次可多虧了婉娘和金蟾姑娘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你們呢!”原來經過這些天的推拿,盧占元每天吐出一堆黑色的粘痰,腹痛症狀漸漸消失,昨天去請了郎中過來把了脈,說已經無大礙,現正在調養。金蟾不僅每日幫他推拿按摩,還親手烹製各種適合病人的飲食,夜間就睡在床下的矮凳上,照顧得無微不至,得到盧府上下交口稱讚。

婉娘笑道:“這是碰巧了。不過我這丫頭金蟾倒確實是個實在人。”

盧夫人連連點頭,讚道:“真是呢。又勤快又能幹,我這十幾個丫頭仆婦竟然沒一個比得上她的。要不是她是婉娘的丫頭,我真恨不得留下她呢。”

婉娘道:“今天是不是還有一次推拿?”

盧夫人道:“正是,金蟾姑娘正在準備,不如婉娘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是逸軒的救命恩人,也不用說什麽避嫌了。”

婉娘笑道:“聽憑盧夫人安排。”

三人跟著盧夫人來到臥室。今天天氣轉冷,門簾已經換成了厚厚的棉簾,盧占元穿了一件白色綢衣,閉目坐在**,金蟾——盧護盤腿坐他身後,見婉娘過來,朝她點一點頭,手上並不停下。

盧占元腹部的黑團已經完全不見了。他身後那個大蛤蟆,體型變小,背上的暗紅色疥節也變成了黑灰色;仍然有不斷的白氣從大蛤蟆的嘴巴裏吐出,輸入盧占元的心俞穴和腎俞穴。但同第一次相比,白氣淡了很多,癩蛤蟆的雙腳微顫,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沫兒無言地看著,心中五味雜陳。

一炷香功夫過去,推拿結束。盧護跳下床,朝夫人和婉娘各行了一禮,臉色蒼白,氣息微喘,站在婉娘身後。盧占元氣色如常,起身笑道:“婉娘來了!不如你這個丫頭送給我算了!我自當重謝,也決不會虧待金蟾姑娘。”

婉娘笑道:“盧大人說笑了!金蟾一個鄉下丫頭,這幾下推拿也不過是湊巧罷了。你要討了去指定要後悔了。”

盧夫人幫盧占元披上衣衫,回頭笑道:“可不是,我們哪能這麽貪心?借了人家的丫頭,還想霸占了不成?”

幾人哈哈大笑。盧護眼神飄忽,似乎有些站立不穩,文清連忙扶住了她。

婉娘道:“恭喜盧大人恢複如常。既如此,我就接了金蟾回去了。她娘病重,已經來了兩次信要她回家看看呢。”

盧夫人忙道:“這可是耽誤到我們這裏了。”叫人送了幾封銀子來,笑道:“不成敬意,這一些是給婉娘的,這一些是給金蟾姑娘的,難為她在我家耽誤了時日。”

沫兒見盧護臉色蒼白,手腳發軟,情知有些不妙,連忙朝婉娘輕聲道:“金蟾姐姐有些不適,想往外麵走走。”

盧夫人一聽,忙道:“肯定是累了。這些天都沒見她休息過。”吩咐下人開了旁邊偏廈的一間空房,“金蟾姑娘先安歇一下。”

沫兒屏退了盧府的丫頭,朝文清一使眼色,二人扶了盧護,走進偏廈服侍她躺下。盧護伏在被褥上,麵如死灰,胸口不住起伏。

文清擔心道:“怎麽樣了?”

沫兒皺眉道:“似乎很不好。”

正說著,躺在**的盧護突然翻身坐起——屋子裏水汽蒙蒙,一隻臉盆大的黑灰色癩蛤蟆四腳朝天著躺在**。文清第一次看到盧護真身,吃了一驚,叫道:“沫兒!”

沫兒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喝道:“別說話!”掀起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跑到門邊看四周無人,道:“文清,你在這裏看著,不要讓人進來。我去找婉娘。”

婉娘正同盧夫人說笑,見沫兒不動聲色走進來。盧夫人關切道:“怎麽樣了?”

沫兒回道:“謝謝夫人關心,不要緊。”又轉向婉娘道:“姐姐有些胸悶,問有沒有帶我們的冷香粉。”

婉娘拿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他,道:“去吧,我們過會兒就走。”

沫兒拿了冷香粉回到偏廈。盧護似乎正在發抖,整個被子都在輕輕顫動。文清手足無措,見沫兒回來,飛快地關上房門,道:“它在發燒呢!”

沫兒擼起袖子,道:“你快按著它,我來給它塗點香粉。”文清也不管癩蛤蟆滿身毒瘤,一躍跳上床去,按著它的上肢。沫兒倒出香粉,朝它的額頭點去。

癩蛤蟆掙紮了一番,躺下不動了。門忽然打開,盧氏夫婦、婉娘和一眾丫頭們走了進來,盧占元關切道:“金蟾姑娘怎麽樣了?莫不是累病了?”

沫兒和文清擋在床前,焦急萬分,婉娘隻顧和盧夫人探討推拿手法,似乎沒有意識到盧護的異常。

盧占元走了過來,沫兒和文清隻好讓開。兩人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文清更是恨不得閉上眼睛;卻聽盧占元柔聲道:“是不是發燒了?”伸手放在盧護的額頭試了試體溫——盧護已經恢複如常,蓋著被子,一張粉臉通紅。沫兒長籲一口氣,拉了將臉扭到一邊的文清,兩人走到床尾。

盧護睜開眼睛,朝盧占元一笑。盧占元喜道:“你沒事就好。”卻沒注意到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滾落在枕上。

盧夫人和婉娘也圍了過來,盧占元握住夫人的手,向盧護微笑道:“阿玉,這次真要多謝金蟾姑娘。”婉娘第一次聽到盧夫人的閨名,原來她叫“阿玉”。

盧夫人道:“正是呢。”看盧護臉色緋紅,便在床邊坐下,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回頭對婉娘擔心地道:“金蟾姑娘不要緊吧?”

婉娘笑道:“不要緊,不過是聽說她娘病了有些擔心罷。”拿過沫兒手中的香粉,走過去在盧護的兩側太陽穴各擦了些。

盧護躺在**,一股辛辣的清涼直衝鼻腔,讓她徹底清醒過來。盧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餘溫還留在她的額頭,往事如同昨天才發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長安渭水整修河道,幾個水工將盧護閉關修煉之所撞破。當時盧占元才十二歲,和幾個童子在旁邊玩耍,眾人一見挖出了個簸箕大的癩蛤蟆,都道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擲石塊要打死它,唯獨盧占元見蛤蟆可憐,便道:“它又沒害人,打死它幹嗎?”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幾位水工買酒喝,自己推著笨拙的蛤蟆進了渭水,盧護由此躲過一劫。

多年來,盧護潛心修煉,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報當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餘年過去,物是人非,當年的少年已經心有所屬。如今,盧占元就站在她身邊,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遙遠。今年初春,得益於婉娘的三魂香,盧護即將修到十二成,按照修為進程,過了這個冬天便可褪換新顏,卻為了盧占元而一舉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著盧護,眼神複雜。旁邊是盧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兩人連關切的表情都極為相似。文清和沫兒站在床尾,兩人眉頭緊鎖,顯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大腦一片空白,盧護突然覺得疲憊至極。那種疲憊,不是因為真氣輸出帶來的手腳酸軟,而是一種彌漫心底的無力感。她晃了晃頭,擠出一個笑容。

婉娘回頭道:“金蟾已經沒事了,盧大人,我們就告辭了,我已經套了車,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送走婉娘,看著小廝將酬謝聞香榭的銀兩、布匹送去前門馬車,盧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沒有覺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識?”

盧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這種感覺。她對府內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來過一般。”

盧占元疑惑道:“不僅僅如此,我覺得她好像我一個故人。”

盧夫人猜測道:“聽說她也是長安人,說不定離我們老家不遠呢。一直忙著,也忘了問下婉娘,她到底是哪裏人。”

盧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為同鄉的緣故。”

盧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將頭靠在他的肩頭,道:“院裏風涼,回去吧,你如今剛好,還要多加些小心。”

寒風陣陣,街角飛簷的鈴兒當當作響。盧護閉目坐在車上,神情萎頓。

過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這個冬天就在洛陽好了。”

盧護搖搖頭,苦笑道:“我就不叨擾婉娘了,還是回長安。”

婉娘道:“姐姐這個樣子,隻怕這次離了洛陽,直到他老死都不會再來了……唉,九成真氣,一切都要從頭再來了。”

盧護淡淡一笑,輕輕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夠再見他,我也不見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許早就不記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兒回頭看了一眼盧護,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後說的那句話:“看透容易,做到卻難。”

前方的太常寺,隨風飄來一陣歌聲,如訴如泣:“聽階下點滴梧桐雨,想當年往事隨風起,欲將尺素寄魚,卻不知鴻雁早已無語。嗯哪,空舍了這滿懷情愫,隻落得個光陰如水,風展酒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