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大太陽掛在天上,地上蒸騰著熱氣,一片慘白。後院的水塘子水位下降了很多,露出周圍一圈圈的白痕。
天氣太熱,胭脂水粉已經不做了,這一個多月來,做的都是各種花露。特別是味道清新淡雅的陳皮薔薇露和冰片**露,備受青睞。
文清穿著一件對襟兒小褂,將蒸好的花瓣放在石臼中,抹了一把汗,嘟噥道:“這倒黴天氣!”沫兒四腳朝天地躺在桐樹下的青石條上,希望能從中吸收一點冰涼,但卻穿的齊齊整整的。
文清去房間裏拿了一把蒲扇出來,遞給沫兒一件背心小褂,道:“穿這麽厚多熱呀。把衣服換了吧,這個涼快。”
沫兒閉眼不動。
文清以為沫兒懶著不想動,伸手過來幫他解胸口的扣子,嘴裏念叨道:“別捂出痱子來了。”
沫兒像被蜜蜂蜇了一般跳了起來,一把把文清的手打開,惱火道:“不要!”
文清當沫兒嫌棄衣服是舊的,憨厚笑道:“好好,我讓婉娘給你做新的。”
沫兒臉紅了下,將頭扭一邊去。
婉娘剛好從外麵回來,抿嘴一笑,卻不搭腔,隻將手裏中的花囊遞給文清,急匆匆打水了洗了一把臉,道:“文清,先將花露放放,今天來做靈虛露。”
文清為難道:“這些玫瑰花瓣已經蒸好了,不做的話,一個時辰便要餿了。”
婉娘簡短道:“先不管,去取些幹丁香花瓣來。”沫兒正躺著等婉娘罵他,聽到這話也詫異地坐了起來。
黃三探詢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隨意往沫兒這兒一瞟。沫兒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唧唧地爬起來,跟著黃三上樓,去拿了幹的丁香花瓣來,稱出兩斤放在籠屜上蒸著。
將花囊打開,裏麵是新鮮的藍紫色丁香。文清驚喜道:“婉娘,你從哪裏采這麽多的丁香?”
婉娘略顯疲憊道:“正是呢,走了好多家園子才挑出這麽多來。”如今不是丁香盛開的時節,采這麽多著實不易。
文清將花兒一朵朵掐去蒂兒,慢慢揉至變軟變色,然後將其放入燉盅,用火漆封好,另開了一個灶頭慢火微蒸。
這兩個火開著,整個廚房都成了蒸籠,沫兒滿頭大汗,搖著一把破芭蕉扇,一會兒給黃三扇幾下,一會兒給文清扇幾下,忙得不亦樂乎。
又蒸又燉的,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將幹鮮丁香花瓣取出,分別研磨淘淨,澄出半碗紫色的丁香露。
沫兒等剛想休息一下,婉娘娉娉婷婷地從樓上下來,手裏拿著一段細長的紅色木頭,一邊嗅著,一邊沉醉地道:“好香!好香!”看沫兒滿臉汗道子,笑眯眯道:“過來嗅一下,消暑生津哦。”
沫兒懶洋洋道:“這是什麽?”文清接過來,放下鼻子下一聞,驚叫道:“果然啊,清涼清涼的。”
沫兒一骨碌爬起來,抓著聞個不停。這段木頭長約兩尺,通體紅色,狀如藤條,上有結節,質地堅硬致密;香味雖淡,卻至真至純,聞之渾身通泰,大熱天猶如喝了一碗冰鎮的冷水,令人頭腦清醒,暑氣全消。
婉娘介紹道:“這個叫做紫藤香,是製香的上品,比烏木沉香還要珍貴。我也是費了大工夫才得到這麽一小段。據說它的香味連天上的神仙都能吸引來呢。所以又叫降真香。”
沫兒抱著木頭不肯鬆手,又跳又叫:“我晚上要抱著這個睡覺!”哀求道:“別用這個製香了,每人撅一段,這個夏天就好過了。”
婉娘哭笑不得,想了一下,上樓去拿了幾顆東西,每人給了一顆,道:“把降真香還我,這個是降真的籽兒,掛在身上也是一樣的。”沫兒一看,是一個手指大小的黑色種子,聞起來味道一樣,便還了降真香,同文清各自放在荷包裏。
婉娘拿了降真香,戀戀不舍地看了半晌,歎了口氣道:“三哥,加端午的露水,先煮,再焙幹研碎。”
黃三果然將端午采的露水拿了出來。可是隻有一點點,別說蒸煮,估計一會兒工夫就蒸發完了。
沫兒嗅著荷包,擔憂道:“這個水用完了,曼殊莎華怎麽辦?”聞香榭裏種著一棵曼殊莎華,需用無根之水澆灌。今年天旱,存的露水隻有這麽多了。
婉娘臉上不忍的神色一閃而過,頓足道:“沒辦法,全用了吧。”文清知道婉娘一向將曼殊莎華看得命一樣珍貴,不由得提醒道:“沒了水,曼殊莎華會死的。”
婉娘眼睫毛抖動了一下,道:“先不管它。如今做這個要緊。”
黃三將降真放在鍋裏煮上,盡管是微火,但很快水便幹了。又烘焙了半個時辰,拿出細細地研碎。
降真質地堅硬,沫兒和文清力氣不夠,兩人隻在旁邊看著。婉娘斜靠在躺椅上,雙眼微閉,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大早,黃三將昨天研磨好的降真和丁香露混合調勻,重新放在燉盅裏燉上。婉娘叫了文清和沫兒,將上次小公主送的千年雪蓮連同烏木盒子搬了下來,不舍地看了又看,將整株雪蓮拿出,遞給文清,簡短道:“快點,半個時辰之內,揉好,搗碎,淘淨。”
不知為何,沫兒看到婉娘的樣子,心裏很是不安。婉娘很少這樣急匆匆的,而且眼神中隱隱約約有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讓沫兒覺得,一定有什麽事情要發生。
看到沫兒狐疑的眼神,婉娘回身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嗔道:“走神了?這款靈虛露可不比尋常,所以得慎重。”
看文清在那裏忙著,婉娘又道:“三哥,趁著這幾日不太忙,我想將三樓庫房裏的香料清點一下,那些個花草,該采摘的采摘,該修剪的修剪,提前做個打算。”
沫兒摸著腦袋,小聲道:“這誰定的香?要放整株的雪蓮,還連曼殊莎華都賠進去了。這生意不會虧吧?”
婉娘掩口而笑,道:“好小子,聞香榭後繼有人了!”連黃三也露出了笑容。
文清嗬嗬笑道:“沫兒,婉娘的本事你還不放心?虧不了的!”
沫兒訕訕地跟著笑,心裏卻更加不舒服。婉娘那句“聞香榭後繼有人”怎麽聽,都不太吉利。
雪蓮汁淘了出來,與蒸燉好的丁香降真露並排放在原本盛雪蓮的烏木盒子裏。一個是淡淡的綠色,一個是典雅的紫色;一個清香甘洌,一個芳香純正,兩股香味縈繞飄散,互為所依,仿佛一陣清風飄過,周圍瞬間清涼了許多。
婉娘深吸了一口氣,陶醉道:“真不錯!”拉過文清和沫兒,道:“修真香為千年極品,原是需用聖水方才能充分發揮作用。如今沒有聖水,所以今日將就著用了這些無根之水。可千萬要記住。”
文清連連點頭,沫兒卻更加起疑,道:“你……要去哪裏?”
婉娘一愣,道:“這大熱的天,我哪裏也不去。”
婉娘將降真丁香露與雪蓮混合,置入小玉瓶中密封,連同烏木盒子一起放在中堂的擱架上。沫兒今日看什麽都覺得不對勁,不由叫道:“幹嗎放這裏?”
婉娘好奇道:“為什麽不能放這裏?”
婉娘小氣得很,做花粉香料最是小心不過,平時稍好一點的香料或者半成品,唯恐出什麽差池,總是放在文清沫兒夠不著的地方,或者直接拿去樓上。可今日,靈虛露外加烏木,不知比其他東西名貴多少,放的地方卻觸手可及。
沫兒想說這麽個意思來,卻不知怎麽表達,吭哧了一會兒,賭氣道:“你想放哪裏就放哪裏。打翻了可別找我。”
婉娘嬉笑道:“呸!要是你打翻了,我自然找你。”
沫兒悶悶地垂下頭,玩弄荷包裏的降真香種子。
婉娘認真地盯著沫兒看了一眼,吃吃笑道:“你不會被逴龍咬了一口,變傻了吧。”沫兒翻翻白眼,不置可否。
那日在婉娘房間裏見到的逴龍,文清甚是喜歡,但沫兒卻討厭得很,特別是當逴龍將沫兒的手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排細小的牙齒印後,沫兒堅決不同意它留在榭裏。文清雖然不舍,但還是聽沫兒的。所幸那個逴龍晚上自己逃走了,倒省了費心將它送出。
逴龍雖然不見了,但留給沫兒的陰影還在。沫兒一向認為,聞香榭裏是最安全的,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這個逴龍的出現,卻將沫兒好不容易形成的安全感擊了個粉碎。
天氣愈加炎熱,聞香榭裏的生意淡了許多,每日裏隻趁著早上和傍晚涼爽的時候做一點兒活計,其他白天都躲在中堂裏避暑了。
一連多天過去,也不見有人來取香。靈虛露連同烏木讓中堂的氣溫涼爽了很多,沫兒和文清索性鋪張席子,晚上就睡在地上,倒也舒服。
可是情況似乎更加不妙——不是聞香榭,而是整個神都。沫兒和文清去北市購進香料,眼見街上的乞丐比以前多了很多,個個麵帶菜色,衣衫襤褸。還有的拖兒帶女,舉家乞討。北市南市的街角,也有了頭插草標,跪在地上等候買主的少男少女,年紀大的有二十多歲,小的隻有幾歲,有獨自一人過不下自賣自身的,也有為了救爹娘賣身的。
沫兒每次經過,都視而不見,不是沫兒心狠,而是不敢看——他一看到那些頭插草標、目光呆滯的孩子,便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自己,那種傷痛和無奈會像豐水期的洛水一樣將他淹沒,直至絕望。
每次外出一趟,聞香榭裏都會不開心許久。文清是悲天憫人,沫兒是感同身受,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相對歎氣,卻無能為力。
隨之而來的,是糧食的暴漲。盡管朝廷已經從其他地方火急運糧進京,但一擔糧食的價格已經翻了數倍,而且還在繼續上漲。洛陽城中原本充盈的夏日瓜果已經很少見了,以前沿街叫賣水嫩的葡萄,翠綠的蘋果,還有沫兒最愛的香瓜,都不見了蹤影,偶爾碰見一個小販,擔子上的瓜果也是又小又蔫兒,沒了往年的水靈,還貴得要死。
午夜時分,沫兒被熱醒了。本想翻個身繼續睡,卻燥得渾身發粘,想起自己那顆降真種子忘在了樓上房間裏,遂起身去拿。
見文清睡得正香,沫兒也未點燈,趁著月光,赤腳去後門撒了泡尿,摸黑兒上了樓。
放降真種子的荷包就在床頭的桌子上,沫兒拿了就走。順著黑乎乎的樓梯正要下去,忽然聽到有輕微的說話聲。
沫兒停住了腳,這才看到,婉娘的房間裏有微弱的燈光。
婉娘還沒睡,在和誰說話?不會是烏冬和羅漢他們吧?說起來,烏冬和羅漢是什麽呢?沫兒忍不住好奇,遲疑著把腳收了回來,踮著腳尖偷偷湊近了婉娘的房門。
透過細細的門縫,沫兒正好看到婉娘的側臉,但隻能看到她一人,斜靠著椅子,神態慵懶。
“這件事沒得商量。”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地說道,聲音很奇怪,帶著一種空洞的回聲,有些熟悉,卻聽不出是誰。
婉娘伸出細長的腳,打量著腳上的繡鞋,無意識地輕輕抖動,漠然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老者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接著又低下來,嘿嘿笑道,“你有得選嗎?”
婉娘低頭淺笑道:“您是知道的,我這人最喜歡別扭,別人越是強迫我做什麽,我便越不做什麽。”黑亮的眼珠在燭光下一閃一閃的,神態俏皮而暗含冰冷。
老者似乎被她氣到了,連說了幾個“你”,冷笑道:“你別告訴我說你舍不得。嘿嘿,我聽說,你待他如同親生兒子一般,到底是真有感情呢,還是為了掩人耳目?”
婉娘卻不生氣,嫣然一笑道:“胡說什麽呢,我看著有那麽老嗎?他做我弟弟還差不多。”
老者鼻子哼了一聲,陰惻惻道:“你在神都十二年,又費盡心力將他收在聞香榭,不就是為的這一刻?”
沫兒屏住呼吸,隻聽得心驚肉跳。聞香榭裏,隻有自己是後來的,這個可以做婉娘弟弟的“他”,除了自己,還會是誰?
婉娘玩弄著腕上的手鐲,輕笑道:“他是我聞香榭的人,這裏當然是我說了算。”
“哼!”玉魚兒一陣兒亂響,想來是老者暴怒,揮舞雙手帶動了帳幔。“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
婉娘仰臉,茫然道:“哦?什麽約定?”
老者暴躁道:“你不要故意激怒我。這個約定,我整整守了十二年!就等這一時刻!”
婉娘似乎有些心虛,垂頭不語。老者沉默了片刻,道:“這十二年來,我謹守合約,洛水河道疏通,兩岸風調雨順……你難道想抵賴不成?”
婉娘看看窗外的淡淡月光,突然道:“好吧,我會考慮,你先回去吧。”
老者似乎極不甘心,思量了一番,兀地陰險笑道:“聽說城外大旱,秋莊稼顆粒無收,城外已經有人餓死了,是不是?”
婉娘斜睨他一眼,淺笑道:“這與我有何關係?我說了,我隻賣香粉,不管世事。”說著站起身來,一副送客的模樣。
老者的聲音突然飄近,獰笑道:“好吧,就算你要留著那小子,可是烏冬他們呢?”
婉娘似乎對這話甚為顧忌,臉色一變,卻轉而嫵媚一笑,撒嬌一般道:“你還不走?我可要生氣了哦!”
老者顯然也覺察出了婉娘的神態變化,咯咯笑道:“我這就走。嘿嘿,我還以為婉娘果然要成仙成佛,超度眾生呢,原來是想自己獨吞。”
婉娘麵帶微笑,俏生生道:“你我同為妖邪,我有私心一點都不奇怪。”
沫兒聽到那句“同為妖邪”,心如刀割一般疼痛。
老者卻被這句話刺得暴怒,低吼道:“我不是……妖邪!”一股陰風吹來,昏黃的燭光忽閃不定,婉娘的影子隨著燈光忽長忽短。
婉娘揚起下巴,嫵媚一笑,道:“好,我說錯了,我是妖邪,你不是。”但這句道歉比不道歉更加讓人難堪,老者牙齒格格作響,氣得說不出話來。
婉娘伸手倒了一杯茶,笑嘻嘻遞過去道:“您不肯走,想是口渴了?喝杯茶吧。”
老者氣結,冷冷道:“我今日來,隻是提醒你遵守約定。你若肆意妄為,就怨不得大家了。”
婉娘自己呷了一口茶,嘴角漾起笑意,略一施禮道:“承讓承讓。時候不早,請便。”
婉娘再三逐客,老者臉上甚是掛不住,頓了頓足,恨恨道:“告辭!”婉娘盈盈而立,滿臉堆笑,一點都不動氣的樣子。
沫兒唯恐被老者撞見,慌忙閃到樓梯處,等了片刻,卻不見有人出來,婉娘房間裏也沒了聲響,忍不住又湊過去。
婉娘背對著門,正收拾桌上的東西,梳妝台上的鏡子端正地放著,隱隱反射房間的景物。
沫兒納悶,老者難道從後窗跳下去了?正想溜走,卻突然見鏡麵扭曲,從中凸出一個光怪離奇的醜陋大臉來,惡狠狠道:“別以為我奈何你不得!”
婉娘卻毫不驚懼,對著鏡子撫弄下頭發,嫣然道:“祝你好運。”“啪”的一聲將鏡子翻轉平放在桌麵上,翩然而去。
沫兒看得目瞪口呆,嘴巴老半天沒閉上,隻等到婉娘吹熄了蠟燭,才躡手躡腳地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