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在墜落的那一瞬間,簡直想給自己一個耳光。不用馬車夫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受騙了,所謂的孟河出事、魏家醫館,根本就是為了騙阿瑤出來編造的謊言。那個馬車夫,早已經候在附近,隻等阿瑤出門。可能馬車夫也沒想到,順便拐帶了公蠣這個不長眼的家夥。
摔得頭暈腦漲,已經算不得什麽事兒了。公蠣不僅沮喪,甚至有一種屈辱的感覺。研習巫術這麽久,公蠣自信心爆滿,沒想到獨自一出門便著了道了,真是活生生被打臉。
公蠣顧不上渾身疼痛,忙叫道:“阿瑤!阿瑤!”卻聽不到阿瑤的回應。
光線太暗,公蠣適應了一陣,才勉強能夠看到周圍的情形。這是個地下山洞,口小肚大,呈狹長之勢,裏麵稀稀疏疏地長著一種白色須狀植物;頭頂上方,距離地麵出口的丈餘石壁光滑無比,顯然進行過打磨。公蠣心裏盤算,即使勉強可以爬上去,但卻無處著力,而且出口被光滑的青石條壓製,想從來處逃脫顯然不易。不過地下有一條二尺寬的碧綠溪流,發出輕微的響動,倒是個逃跑的良好渠道。
但阿瑤並不在這裏。公蠣在附近尋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阿瑤的蹤影。
公蠣閉上眼睛,拿出以前狩獵的技能,仔細分辨著空氣中的氣味。隱約感覺遠處有一團微微的紅光,似有活物,便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繞過一個突出的石梁,石梁之後有條縫隙,縫隙一側的石壁之上,竟然點著一盞長明燈,燈頭如豆。
公蠣剛想靠近,便聽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真好,終於有個人來陪我了。”
縫隙之中,出現了一個白色影子。公蠣後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是誰?”
白影子在縫隙中扒拉了一番,伸出手來:“要不要吃點?”
原來是個被囚禁的人,一襲粗糙的白袍,雖然看不清臉麵,但身材修長,個子挺拔,同畢岸有的一比。
是個凡人,總歸比什麽鬼怪野獸好些。公蠣看到他手心發出點點磷光,卻不知是什麽東西,便不出聲。那人見公蠣沒興趣,一把將手裏的東西盡數倒入嘴巴,嘎吱嘎吱嚼了起來:“有點發黴。”他忽然一個轉身朝公蠣撲了過來,公蠣猝然不及,左臂被抓,嚇得一邊亂叫一邊廝打。
那人力氣極大,但既不躲避也不回手,任憑公蠣對他拳打腳踢,隻是另一隻手在公蠣腰間身上**。公蠣又驚又怒,罵道:“老子是個男人!”一拳揮過去,卻柔柔軟軟,如同打在棉花上一般,那人卻毫發無傷。
正驚懼中,那人卻鬆開了手,憤慨地嘟囔道:“好不容易來個人,竟然沒有帶任何吃的東西……哪怕有塊糕點也行啊……我的糖醋鯉魚,料子鳳翅,水汆丸子……”一邊念叨菜名一邊吸溜著口水,垂頭喪氣地鑽進了石縫之中,再也不理睬公蠣。
公蠣揉著被抓得生疼的手臂,莫名其妙。
他的眼睛本來最適合夜間捕獵的,所以很快便恢複視力,巡視了一圈,見確實找不到阿瑤,便打算順著溪流逃走。
公蠣剛剛伸出腳去,想探探水深,那人忽然開口,懶懶道:“不怕死就跳進去。”
公蠣忙把腳收回來,凝神一看,溪水發出暗暗的紅光,仿佛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濃稠的血液,隻是沒有血腥味。
公蠣想了想,扯下一片衣襟丟了進去。衣襟慢慢隨著水流飄動,過了片刻,忽然沉下,像是水下有無形的手拉著一般,並瞬間霧化。
公蠣吃了一驚,嚇得忙往後退,叫道:“弱水!”那人鄙夷地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弱水,是紅水。”
公蠣忙趁機問道:“紅水是什麽?”
那人不耐煩道:“便是當年誅殺眾仙十絕陣之一的紅水陣,殘留下來的紅水。”公蠣隱隱記得曾聽老龜講過當年神、人、妖三道混戰,紅水陣曾是神道的絕世陣法。隻是後來三道混居,漸漸和睦相處,紅水陣之說隻在民間流傳,誰也不曾見過。
傳說紅水比弱水凶險萬倍,若其水濺出一點粘在身上,頃刻化為血水,縱是神仙,也無術可逃。公蠣蹲在暗溪旁邊,認真地盯著溪流看了又看,疑惑道:“紅水陣竟然真的存在?”
那人翻身坐起,將披散的白發胡亂挽起,眼神中帶著幾分詫異,上下打量了公蠣一番,道:“不是紅水陣,是紅水。”
出乎意料,他五官清秀,眉目俊朗,看樣子也不過比公蠣大上幾歲,隻是臉色過於蒼白,毫無血色。公蠣好奇道:道:“那個,你是哪位?為何會在這裏?”
那人忽然站起身來,手舞足蹈道:“不錯不錯,老天爺總算待我不薄,給我派了個活人來。”這話說的,好像剛才公蠣就不是個活人一般。
公蠣隻好閉嘴。
那人神氣活現地整了整腰間。公蠣這才發現,他腰裏竟然環著一個灰白色的圓箍,宛如腰帶,也看不出是什麽材質;圓箍上帶著一條長長的鏈子,鏈子的一端是個拳頭大的釘子,楔在縫隙一側的石壁上。
他見公蠣盯著圓箍看,拍了一拍,得意道:“不錯吧?我這條鏈子,天下獨一無二。”
公蠣陪著他幹笑了兩聲,道:“您有這麽厲害的東西,怎麽會被人囚禁在這裏?”
他忽然眼神迷茫,愣愣地看著公蠣:“我?被囚禁?”垂頭喪氣退回到石縫之中,精神委頓,任憑公蠣如何發問,皆一言不發,充耳不聞。
公蠣覺得他精神似乎也不太正常,無奈隻好繼續在山洞裏尋找出路。
沿著溪流走了有數十丈,溪流隱入地下,山洞空間越來越狹窄,剛開始還可擠進一個人,到了後麵則隻剩一條縫隙,勉強過去一個手掌。公蠣費力地鑽了好久,前麵卻是條死路,隻好又原路返回,再往對向方向,仍是死路。
來來回回,走了幾乎十幾趟,竟然沒有發現任何除了入口之外的出口。公蠣累了,站在紅水暗溪旁喘氣。
那人卻恢複了正常,坐在一塊凸起的青石條上,笑眯眯道:“你叫什麽名字?”
公蠣本來不想回答,但想了想還是回道:“我叫龍公蠣,是一家當鋪的掌櫃。”
那人鼻子哼了一聲,道:“不願說也無所謂。”他往旁邊挪了挪,示意公蠣:“坐。”
公蠣不肯過去,看他鏈子不可及的地方有塊幹燥的石頭,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那人伸出手來,道:“來,把你的避水玨給我看看。”
公蠣十分警惕,悶聲道:“我沒有避水玨。”那人不高興道:“別那麽小氣呀。我隻看看,又不要了你的。”
公蠣不出聲,心中飛快地盤算著。眼前這個人是敵是友尚且不知,再說那件避水玨尚且不知真假,貿然拿出來,終歸不太妥當,便含糊道:“真的沒有。”
那人倒也不糾纏,眯眼看了看,忽然騰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你怎麽會有冉虯的蛇婆牙?”說著一個飛身撲了過來,卻因為鏈子長度不夠,在劇烈公蠣半尺不到的地方張牙舞爪,麵目猙獰。雙手揮動之間,帶著一股強烈的氣流,一下子將公蠣掀翻在地,差點掉入身後的紅水溪流之中。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驚詫道:“你認識冉老爺?”那人卻瘋了一般,像一隻被扯著線的風箏,一掙一掙地朝著公蠣抓撓,頭發散落,猶如厲鬼:“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不等公蠣解釋,他的掌心忽然騰起一團火焰,直朝著公蠣門麵擊來。
公蠣嚇得連滾帶爬,剛勉強躲開一個,又一個火團打中了公蠣腳底。
隻覺得一陣透心的涼意,雙腿瞬間凍硬,並結起一層白霜,公蠣哇哇亂叫,死命地踢動雙腿,所幸白霜很快褪去。公蠣有了防備,又是生死攸關,自然使出看家本領,身體擺動得猶如風中的柳枝兒,一個個避開那些藍色火焰,不忘怒罵道:“你這個不人不鬼的怪物!什麽蛇婆牙,老子還不想要呢!有本事你趕緊過來挖了它!”說著死命摳著自己的額頭,怒氣衝衝道:“那條死不了的老蛇婆,非要做什麽以身獻祭!也不知道有個鬼用,害慘老子了!”
正在發瘋的那人聽到“獻祭”二字,頓時蔫了,手上藍色火焰熄滅,呆呆地任由公蠣痛罵,好久才憋出一句來:“你說他以身獻祭?”
公蠣不敢靠近,站在遠處跳起叫道:“你愛信不信!”
他一言不發,拖著鏈子慢慢轉回石縫之中躺下,嘟嘟囔囔,又哭又笑,一會兒數落冉虯不守信用,竟然獨自先走一步,一會兒又涕淚橫流,細數兩人相處的細節。
公蠣先還有冷眼旁觀,出言譏諷,但很快便笑不出來了。那種難以言說的悲痛,對於公蠣,感同身受。
冉老爺對於這個怪人,或許同胖頭對於自己一樣,從來沒覺得情同手足,也從未想過失去。公蠣悲傷地想,胖頭被殺太過突然,而讓人沒有緩衝的餘地;這種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離去,才最為讓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