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稍稍黯淡,紅水的水位低了一些。方儒微笑道:“講完啦。這個故事精彩否?”
公蠣掙紮道:“是很精彩。不過我還有疑問。”
方儒拿出木赤霄,用衣襟擦拭著上麵的血跡,催促道:“快講。”
公蠣道:“巫琇為何要殺了離痕?”他心裏想的是,問清原因,便可替畢岸洗淨冤屈了。
方儒嗤之以鼻:“巫琇怎麽會去殺離痕?離痕是自殺的。”
公蠣驚愕萬分。
方儒悠悠道:“離痕已經察覺到我要殺了她,並拿畢岸頂罪,她便率先自行了斷,算是給畢岸一個提醒。”他皺了皺眉,歎氣道:“女人真是難以琢磨。我疼了她幾年,她依然存有異心。而她同畢岸不過見第二麵,為何就如此想要救他呢?”
那晚公蠣看到的黑衣人,既不是江源,也不是被困在地下的明崇儼,而是這個真正的方儒!
公蠣看著他和煦的笑容,好一陣才說出話來:“你為何要殺了離痕姑娘?”
方儒首先對公蠣表示了鄙視,然後看了看石柱之上已經失血過多不知死活的明崇儼,“咯咯”地笑了起來,“離痕愛的不是我,是明崇儼。我裝扮明崇儼天衣無縫,連明父都沒有發覺,可離痕卻起了疑心。”
離痕是黔中道漢民女子,名字喚作阿離,那日正赤腳在稻田裏捉泥鰍,不小心衝撞了騎馬走在田埂上巡查農情的縣丞明崇儼。當時明崇儼初到黃安,每日約束於官場的繁文縟節,煩悶不已,而阿離性格潑辣,舉止豪爽,兩人一見如故,十分投機,很快成為至交好友。
其間之事,不必贅述。明崇儼放浪形骸,對成家立業看得極淡,阿離也不以為意,從不做小女兒之態,兩人便這麽處著。之後明崇儼調任洛陽,不久便中了方儒的圈套,被他囚於金蟾陣之中。
一年之後,阿離來到洛陽尋找明崇儼,卻發現“明崇儼”已經娶了翰林禦史之女。一怒之下,寄居暗香館做了倌人。
阿離冰雪聰明,對中原文化學習極快,又對音律天生敏感,很快便成為暗香館的頭牌。天上掉下棵搖錢樹,老鴇高興還來不及,對她便不像其他姑娘那般管教嚴格,這便為阿離收集訊息提供了便利。
阿離出手闊綽,剛開始收集訊息隻為了解明崇儼動向,到了後來,售賣訊息、探尋信息者慕名而來,她周圍竟漸漸成為洛陽城中的訊息集散地。
“明崇儼”此時正全力發展巫教,對暗香樓新來的頭牌哪裏會放在心上,直到留意到訊息網絡,這才去暗香館遞帖求見。
此時又已過去兩年。見麵之後,兩人皆是心驚。離痕驚的是他的圓滑世故,再也不是自己當年喜歡的那個明崇儼;方儒驚的是如何瞞天過海,不被發覺。
此情此景之下,方儒多次想要殺了離痕滅口,但發現她的訊息網對自己十分有用,便依舊裝出一往情深的樣子,表麵對阿離愛護有加,暗裏卻對她嚴格監視。
隻是方儒模仿明崇儼言行舉止等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對他同阿離相處之間那種微妙的默契卻無法掌握。阿離最開始隻當明崇儼負了自己,故意放浪形骸,肆意妄為,對“明崇儼”提出的贖身、隱退勸解斷然拒絕,但經過幾次接觸之後,她懷疑這個同明崇儼一模一樣的人,根本是另外一個人。
她不動聲色,開始暗中留心。公蠣幾個月前撞見她在如林軒私會冉虯[2],也是為了調查此事。但方儒老奸巨猾,心思縝密又巧舌如簧,各個環節滴水不漏,阿離調查這麽久,竟然找不到任何證據。
如今巫教坐大,信息網絡密織,阿離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方儒決定親自動手,借兩人會麵之時機,殺了離痕,嫁禍畢岸,光明正大查封忘塵閣,將紅殤璃收入囊中。
隻是沒想到離痕早已發覺,搶先一步自戕於畢岸麵前,算是給畢岸提了個醒兒,以致畢岸逃脫。方儒為了騙公蠣信任,才聲稱是巫琇所為。
紅殤璃,紅殤璃。公蠣直到此時才明白方儒嫁禍畢岸的意圖。
公蠣心生惡意,故意挑撥道:“你以為巫琇是什麽好人?隻要能找到機會,他便會想盡辦法取而代之。”
不料方儒卻正色道:“不怕。正是他有所圖,才能為我所用。反倒是畢岸、離痕這種,冥頑不靈,隻能除之。可惜啊可惜。”他微笑著看向鬼麵雲姬,柔聲道:“我說得對不對?”
鬼麵雲姬戴著厚厚的美人麵具,看不到表情,不過聲音輕柔如水,回道:“巫氏的一醉散和血蚨,可是好用得很呢。”
明崇儼眼睛發亮,熱烈地回應:“正是呢。”雲姬垂下了頭,一副嬌羞之態。
公蠣啐了一口,滿目鄙夷。
方儒轉向公蠣,用手指試著刀刃,道:“對了,我還有一點要告訴你,你腦袋的赤瞳珠,該采集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是金蟾陣的最後一個祭品。”
公蠣索性梗著脖子道:“來吧。”
方儒有些出乎意料,笑了笑道:“有意思。”接著哼唱起來道:“赤瞳珠,赤瞳珠,金土相隨,水火共服。春來發芽,秋來生枝。天上地下,唯獨此珠。”他在公蠣的額頭上比劃著,道:“聽過這首兒歌嗎?”
這不是李婆婆的兒歌嗎?公蠣懶得應他,也懶得問赤瞳珠、血珍珠、蛇婆牙等之間有什麽關係,總之這些都在公蠣腦袋裏便是了。
木赤霄碰到皮膚,涼涼的。方儒歎道:“好難得,巫琇養了那麽多血珍珠,隻有一顆長成赤瞳珠的。”
方儒不懷好意地看著公蠣有些僵硬的麵部肌肉:“你和畢岸隻知道木赤霄能打開蛟龍索,卻不知木赤霄和蛟龍索,原本是軒轅黃帝的斬龍法器。以蛟龍索困住蛟龍,以木赤霄斬殺,可在蛟龍活著時取出龍膽和津還丹。”
公蠣明明害怕,卻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態勢:“動手便動手,別囉嗦。”
方儒句句殘忍,臉上卻一副真誠的樣子:“不,我最喜歡看著將人慢慢致死的過程。再說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將心裏話全部說出來的機會,過了這個時辰,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了。”他用木赤霄指著洞頂,道:“你看,三眼金蟾,玉眼剛才不知怎麽閉上了,可還有最關鍵的一隻水眼。金蟾陣一旦啟動,水眼隻能蛟龍才能堵上。所以啊,必須要有你作為祭品才行。”
一陣巨響,似乎從地底下傳來,接著“轟隆隆哢嚓嚓”,還有氣流被擠壓發出的尖嘯聲、汩汩聲,山洞一陣搖晃,砂石泥土滾落下來。祭台裂開一道縫隙,但很快被息壤彌合。
鬼麵雲姬驚慌起來,轉身欲走,卻又猶豫不決。
方儒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走到祭台旁邊,攏手看向水中的漩渦。
一直躲在公蠣身下的小白蛇飛快竄出,將剛才散落的桃木珠子銜在嘴巴裏,又箭一般鑽入公蠣衣袖中。
方儒臉色忽然大變,快步走了回來,不再囉嗦,而是一言不發舉著木赤霄朝著公蠣心口刺落。
公蠣雖說已經絕望,但見他隻攻不防,伸出利甲,一爪抓落下去,將方儒的左肩和上臂抓得鮮血淋漓,傷口足有半寸之深。
方儒一驚之下連忙退後,但自己看了看,哈哈笑道:“長生之術,長生之術!”
他肩上傷口竟然飛快痊愈,隻留下淺淺一道白痕。
公蠣驚呆了。
方儒哈哈笑著,舉著木赤霄朝公蠣撲來。恰在此時,又一陣地動山搖,祭台之上出現一個一尺寬的裂縫,方儒未曾留意,一腳崴了進去。
趁方儒低頭拔腳之際,公蠣飛快出手,一手握拳襲擊他的門麵,一手去奪他的木赤霄。方儒倉促之間,下意識避開迎麵而來的拳頭,木赤霄拿捏不穩,一下子掉在地上,卻剛好掉在裂縫之中,接著息壤合攏,木赤霄被埋入祭台之中。
方儒和公蠣同時一愣。
木赤霄沒了,不僅無法采珠,公蠣也無法打開蛟龍索。
方儒嘴角**了兩下,一把推開公蠣,衝著鬼麵雲姬叫道:“上來幫我!”
鬼麵雲姬卻站著未動。方儒暴怒,忽然看到躺在祭台邊緣處的尹獲尚未斷氣,一把抓了過來在他身上翻弄,估計是想找個匕首刀劍之類的利器。
利器沒找到,卻在他胸口處找到一個保管良好的黑色小鐵錘。這個小鐵錘同老鐵匠鐵鍾的鐵錘樣子一樣,隻是小了幾號,估計是鐵利莊的信物時間緊急,方儒隻好冒險一試,操起小鐵錘,轉身朝公蠣撲來。
公蠣拱起身體全力應對。誰知方儒卻停了下來。原來尹獲忽然起身,將他的雙腿抱住了。
方儒用力踢打,尹獲卻死活不放手。方儒大怒,舉起鐵錘朝他頭上擊落,眼見尹獲便要腦花四濺,隻聽“叮當”一聲,方儒手中鐵錘掉在地上,捏著虎口跳起了腳。
接著一件巨物從天而降,撲通一聲墜入暗溪之中,水花四濺,公蠣方儒等皆下意識往後一躲。
卻是一具紅漆棺材,上麵纏滿了麻線一樣紅色菌絲,棺材板子被震得裂開,一個紫衣女子爬了出來,扶著棺材板嚶嚶哭泣。
但從她的臉、手等**部位來看,她分明是一具穿著衣服的屍骨。
漩渦變成另一個黑洞。白骨少女在水中起伏,黑洞洞的眼窩看著方儒,口裏依稀叫道:“爹爹救我!”但無數隻黑色的手伸出來,將她拖入紅水深處。
她的聲音,分明便是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