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上,黃三同文清才回來,拉回滿滿一車香料,還有十幾件製作香料的器具。隨便吃過晚飯,又忙著卸車、分類、稱重、整理入庫,足足忙到亥時末。沫兒做的是最為輕巧的稱重登記,也累得兩條腿如灌鉛了一般。

婉娘回來的更晚,雇了馬車拉回一大包的青樹葉,神神秘秘地放在一個大竹籮裏,上麵蓋上一個大棉被,捂得嚴嚴實實,也不知做什麽用。

東西歸置完畢,終於能夠喘口氣了。文清拿出桃子洗了,每人吃了一個。沫兒心虛,將紫蜮膏今日的銷售情況一筆帶過,卻將老四來的事情認認真真複述了一遍,並殷勤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想著,沒有其他線索,這個佛字說不定背後有什麽文章。要不,我們去附近的幾個佛堂寺院看看?”

婉娘讚道:“好主意!還是沫兒聰明。”

文清強忍住困意,問道:“先從哪家找好些?”

婉娘想了一想,道:“這裏離靜域寺近些,不如就去靜域寺。”

已經四月末,午夜還有些涼意。涼風一吹,沫兒被驚了瞌睡,也不敢如往常一樣抱怨,嘀咕道:“真命苦,大半夜的不能睡覺。”

如今沒了披風,走夜路實在不易,提心吊膽唯恐碰上查夜的官兵。三人躲躲閃閃走過兩個街區,來到宣陽坊靜域寺附近。

這裏文清和沫兒熟悉得很。三年前靜域寺“金蛇殺人”轟動全城,圓通方丈圓寂,聞香榭成為這起案件的唯一知情者。因圓通方丈生前曾交待文清沫兒多來看望小和尚戒色,因此,剛開始時文清沫兒每隔不久便來靜域寺玩,隻是後來靜域寺主持換了圓卓大師,小戒色也隨著圓卓另去他處,所以很久未來過了。

靜域寺大體沒什麽變化,隻是比以前陳舊了些。門前的大燈籠滅了一隻,暗淡的光照得大門上的“四大金剛”格外猙獰;檻前香爐裏殘斷的香燭東倒西歪,香灰溢出,弄得地麵一片狼藉。婉娘皺了皺眉頭,道:“這圓卓,比起圓通可差遠了。”

沫兒曾見過圓卓一麵,對他素無好感,點頭附和道:“就是,燈籠也不換,香灰也不打掃,好好一個香火旺盛的靜域寺,被他搞得破牆爛院的。”凝神看了會兒門口的金剛,道:“要是金剛真能顯靈就好了,可以直接告訴我們披風藏在哪裏。”

婉娘悠然自得道:“找什麽,該出現的時候自然就出現了。說不定就在靜域寺呢。”

沫兒一愣,驚喜道:“真的?你知道?”

婉娘簡短道:“直覺。”

沫兒嗤之以鼻,轉而又道:“老四也真是,這麽重要的線索這麽晚才告訴我們。”

文清小聲道:“我們這兩日已經去好幾家寺院了。”這幾天,婉娘走訪了多家客戶,一是打聽關於錢玉屏失蹤之事,二是順便推銷下香粉,三來也想了解下前幾日鬧盅蟲的事情是否是偶然事件。結果除了紫蜮膏被順利推出,其他兩個皆無有用訊息。但無意中發現另一個詭異情況:城中幾家寺院偷偷供奉暹羅國的龍神,很多婦女拜祭,據說能綿延子嗣,傳遞香火。

沫兒撓頭歎道:“這龍神是要搶送子觀音的飯碗哪。”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陣清風吹來,門口的燈籠搖晃起來。但隻是亮著的那隻,另一隻卻紋絲不動。沫兒馬上注意到:“咦,那個廢了的燈籠裏放了什麽東西不成?”話音未落,隻聽靜域寺大門“吱呀”一聲,露出個縫來。一個圓圓的腦袋伸了出來,卻是戒色。

文清差一點要叫出來,被沫兒一把拉住。多日未見,戒色手腳粗大,體形敦實,雖不及沫兒高,但有沫兒兩個那麽壯。

戒色鬼鬼祟祟張望了一番,拿出一根撐杆,費力地將門上壞掉的大燈籠取下來,小心地抱著回去了。沫兒悄聲笑道:“我們去跟著他,嚇他一跳。”拉著文清溜了進去,婉娘隨後跟上。

今日無月,周圍很是黑暗,但靜域寺竟然隻在大殿門上掛了兩隻昏黃的燈籠,光線範圍僅有丈餘,其他地方便黑黝黝一片。不過這對婉娘等人倒是個很好的掩護。戒色笨拙地抱著大燈籠,走到西跨院,忽然想起大門沒關好,將燈籠放在一個破舊的高腳竹凳上,返身回去將門閂上,婉娘等人早已趁著夜色在執事房窗前的月季花叢中藏好。

夜色深沉,雖看不清靜域寺的景象,但那種破敗的感覺鋪天蓋地,想起當年圓通在世時靜域寺的輝煌,連沫兒都忍不住扼腕歎息了。

戒色抱起燈籠,嘴裏小聲咕噥著,來到西跨院最裏邊角落處一間小屋。這間小屋當年是客房,因為太過陰暗潮濕,後來改成了雜物間。戒色位份低,就被趕來此處居住,文清和沫兒曾經來他的小屋裏玩過。

三人跟到小屋前。戒色將燈籠放下,先從床下摸出一副卷軸來,掛在牆上,又小心地探身從角落一個小箱子裏麵取出一支黑色的香點燃,然後盤腿坐下,虔誠地念起了經。

這幅卷軸上,畫著一個極其妖媚的女子,人臉蛇身,頭上有角,滿身黑色鱗甲,盤坐在一朵蓮花上,手裏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而她的頭發,全部是一條條昂著頭的小蛇。

沫兒見過女媧畫像,雖然也是人頭蛇身,但神態平和肅穆,絕對沒有此畫中的妖豔詭異。正在研究此為何物,戒色已經念經完畢,起身將燈籠上的紗罩取下。

燈籠裏麵,竟然盤著一條黑色的蛇,它的頭上,長著一隻小角。更為奇怪的是,這條蛇似乎沒有眼睛,隻在原本眼睛的部位長著兩個顏色稍淺的小圓點。

戒色表情更加謙恭,嘴裏不停地念著佛號。

蛇慢慢地蘇醒過來,頭部微揚,一點一點的。戒色慌忙起身,從門後拿出一個竹編的小籠子,打開將裏麵的東西抖摟在蛇麵前——沫兒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那堆東西,竟然是一些肥肥胖胖的蠐螬,個個有拇指粗細,白花花擁擠在一起不住蠕動翻滾。

戒色嘴裏念叨道:“佛祖請勿怪罪,這蟲子吃莊稼……蛇不吃蟲子會死的……小僧一定給這些蟲子超度……”

黑蛇將頭高高昂起,雖沒有眼睛,但似乎並不影響它的行動。蠐螬笨拙地擁擠在一起,任由黑蛇一條條吃掉,小和尚戒色就在一旁閉著眼睛念往生咒。

很快蟲子便隻剩最後一條。黑蛇一改剛才懶洋洋的樣子,吐出信子,發出噝噝的聲音,頭上的小角也變成了黑紅色,繞著最後一條蠐螬遊動,首尾相連,剛好將其圈在中間。而一直蠕動著退縮的蟲子突然拱起脊背,原本白色的身體突然抖動起來,竟然發出像蒼蠅翅膀撲翅一樣的嗡嗡聲。

燈光暗淡,加上香燭繚繞的煙霧,蟲子個頭又不大,難以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隻是覺得黑蛇似乎對這條蟲子頗為忌憚。

不過一寸來長的蟲子顯然不是黑蛇的對手,很快便敗下陣來,被蛇慢慢吞下。

一來二去,足有大半個時辰。黑蛇吃完了蟲子,伏下腦袋不再動彈,戒色麵露喜色,將燃著的香拔下,在它的頭部繞了幾繞,蛇循著繚繞的煙霧慢慢爬回燈籠底座上。戒色弄熄了香頭,罩上燈籠紗罩,又抱去門前掛好。

這熏香能夠控製黑蛇的活動,沫兒想。趁戒色去掛燈籠,她納悶道:“戒色這是瘋魔了?要養個小貓小狗還算正常,哪見養一條蛇的?”

文清低聲道:“不如我們明天早上直接問問他去。”

婉娘搖搖頭,示意兩人噤聲。

戒色重新回到屋裏,掐滅黑香,收起畫軸,心滿意足地躺下,蒙頭蓋上被子便睡,不一會兒鼾聲大起。

婉娘見再無動靜,便打算回去。文清去取了撐杆來,準備去門口將剛才的燈籠取下。沫兒卻不甘心,偷偷摸摸進了戒色的房間,想將他剛才的畫軸偷出來好好研究一番。

靜域寺果然破敗,文清不小心將撐杆碰在門框上發出一些響動,竟然沒有一個和尚出來查看。他同婉娘剛把燈籠取下,正盤算著如何把燈籠帶回去,隻見沫兒躡手躡腳小跑過來,懷裏抱著一個包裹,滿臉興奮。退至門口花叢中,才打開包裹笑道:“看看這是什麽?!”

抖開一看,竟然是丟失的披風。原來沫兒摸黑到戒色床下,摸到這個包袱,用手一撚覺得材質比較熟悉,便忍不住拿出來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文清抖摟著披風反複看了良久,奇怪道:“披風怎麽會在靜域寺?”沫兒也甚覺訝異。

不過有了披風,這個燈籠便好辦了,三人很快便回到了家。

黃三尚未安歇,當下將堂屋所有的燈籠點亮,文清學著戒色的樣子,正要去掉燈罩,婉娘突然想起什麽,叫道:“等等!”點起一個小燈籠照在燈罩上方。

燈籠裏空空如也。文清後退了一步,張望道:“蛇跑了?”

婉娘將燈籠用力地提起擻了兩下,又重新放下來。沫兒頓時明白,叫道:“蛇在裏麵呢,隻是看不見!”

文清驚訝萬分,道:“這條蛇,還會隱身不成?”伸手試探著想摸摸看。

沫兒躲得遠遠的叫道:“小心它咬你!”文清忙縮回手。

沫兒咂舌道:“第一次見這種沒長眼睛的蛇,好奇怪。”

婉娘道:“我看它應該是地蠕龍,能長這麽大,倒也少見。”地蠕龍生長在地下,以蟲蟻、昆蟲幼蟲、蛹等為食。因從不到地麵活動,所以眼部退化,隻有光感,不能視物,因此算是盲蛇的一種。世人見它頭上有角,便尊稱它為“龍”。

黃三看了一眼婉娘,眼睛露出笑意。婉娘笑道:“它沒醒呢。今晚收獲不小,不僅披風找回來了,還找到寶貝了。”

文清道:“看不到它,這可怎麽辦?”

婉娘得意道:“明日我就做款同戒色所用一樣的熏香,讓它現形。”交代黃三同文清抬起燈籠,將蛇連同燈籠一同送入三樓一個房間內,樂滋滋地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