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飯,婉娘吃得頗為心不在焉,幾次文清同她講話,她都沒聽到。
沫兒莫名其妙地疲倦,表現出少有的一股傻樣,愣愣怔怔的,一副想要說什麽、轉臉又忘掉了的表情,以至於文清甚為擔心,幾次推著要他去**躺會兒,皆被他拒絕。
閉門鼓終於在漫長的等待中敲過。婉娘慢慢悠悠地將僅剩的一瓶紫蜮膏、一大捆玄沙香包好,笑道:“你們倆不是擔心戒色嗎,今晚我們就去找戒色還他的蛇去。”搖搖擺擺地上了樓。又過了足有半個時辰,沫兒已經伏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婉娘才拿了披風下來,推醒沫兒:“走吧。”
三人穿上披風,正要出發,婉娘猛一拍手道:“還忘了一件事。”去到廚房,將原來炸蟲子的油倒入小油罐中,讓沫兒提上。
一股腥味撲鼻而來,沫兒掩了鼻子道:“這個要送給戒色?”
婉娘笑道:“嗯,在靜域寺點個大油燈,算是給我積點功德。”
跟著婉娘走街串巷,來到一處僻靜院子前,黑燈瞎火的,似乎沒人。婉娘拔下簪子,熟練地將門鎖打開,推門走了進去。
沫兒對婉娘撬門翻牆之舉早已見怪不怪,照樣跟著。趁著微光,看到影壁上巨大的“佛”字,頓時想起,這裏好像是圓卓靜修的地方。
按照戒色所說的,三人很快在圓卓的房間床下找到地洞,進入了後麵的小園子。
一彎月眉斜掛天上,發出微弱的光。四個低矮的土丘隱沒在花叢的陰影中,看起來像幾個無主的墳墓,透出一股莫名的陰森。
土丘緊閉,並無燈光泄露,且周圍嚴絲合縫,無法區分哪裏是門口。沫兒靈機一動,便伏在地上觀察草叢,企圖從被踩倒的草判斷,文清見狀,也學著樣子找,但光線實在太弱,眼睛都疼了也分辨不出。不過這麽繞著土丘走了幾圈,倒發現這些雜草灌木亂中有序,長短不一,或斷或續。
婉娘隻管仰臉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星星,良久不動。沫兒找得急了,推她道:“找不到門,怎麽辦?”
婉娘仍保持著仰臉的姿勢,道:“沫兒在唱一遍方怡師太教你的小曲兒。”
沫兒心道,這當兒唱什麽小曲兒,但還是念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餘香……”婉娘打斷道:“要後麵的。”
沫兒唱道:“風在何處?風在旗梢。土在何處?土在獸腳……”
婉娘緩緩道:“夠了。文清,你看土丘附近可有旗杆?”文清繞著土丘走了一圈,道:“旗杆倒沒有,不過有一棵光禿禿的樹幹。”
這個園子雜草叢生,灌木密織,高大的樹木幾乎沒有,唯有這一株,被人砍了枝葉,矗立在土丘西側。婉娘回道:“你守著那棵樹。沫兒,你站在附近,留意樹梢的陰影落在何處。”
沫兒剛想發問,如此暗淡的光線如何分辨出樹木陰影,突然月光大熾,眼前一亮,那棵樹幹的陰影頂端,剛好落在一個土丘前。
沫兒飛步跳了過去,一巴掌按在那個點上,叫道:“這裏這裏!”月光很快暗淡,轉眼又恢複成一彎峨眉。就在此時,按著的那塊地麵突然變得滾燙,沫兒哧溜一下縮回了手,連聲叫道:“好燙!好燙!”捧著手掌亂吹一氣。
婉娘終於不再看天,走過來蹲下,拔下頭上的閬苑古桃簪子,在地麵上畫起了圈圈。文清道:“要不要打個火折子?”
婉娘道:“不用。”圓圈一層套一層,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圈定拇指大的一點。婉娘促狹道:“沫兒你要不要再試試熱不熱?”
沫兒見它泛出暗紅色,溫度定然極高,道:“呸,你當我傻啊。”婉娘輕笑一聲,道:“文清,你站到正西方向一丈處,待過會兒若有石頭冒出,便飛快搬開它。”
文清依言站好。
婉娘喝道:“準備好了!”推著沫兒退後,舉起手中簪子,奮力朝圈定的點上紮去。
一股輕微的呼嘯聲破土而出,隱約帶出一絲暗紅的光來,轉瞬即逝。那邊文清腳下土地突然蠕動起來,一個碗口大的粗糙石頭慢慢拱出地麵。文清飛快抱住,用力拔出,因使勁過猛,連人帶石墩坐在了地上,石頭在懷裏爛成了兩半。文清訕訕道:“哎呀,摔壞了。”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原來這個隻是外麵一層石殼子,裏麵填充著一些絮狀的東西,還有些腥味。婉娘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回道:“沒摔壞,本來就不是實心的,是黑驢蹄子裹上了陶泥,喻義‘永不得逃’。”
寂靜過後,隻聽軋軋數聲,正中間的土丘慢慢閃出一條縫來。婉娘拔下簪子重新插入發間,感歎道:“這風土局布得好精巧。”
沫兒好奇道:“什麽風土局?”
婉娘盯著門縫,道:“這個園子,被人布置成了坎卦。”坎卦從坤卦變化而來,同卦下坎上坎相疊。坎為水、為險,兩坎相重,險上加險,卦象呈溝瀆、隱伏、險陷、圍困之象。而風土局,是為了防止被困坎卦之人利用水相無處不流的陰柔之勢重出牢籠,設局者便以坎卦之眼集中陰氣,謂之“風眼”,再以對應正西一丈方位布置五色粘土,上以黑色驢蹄鎮之,謂之“土局”。
沫兒聽得暈頭轉向,迷惑道:“還是不明白。”
婉娘道:“你有無聽說過建塔鎮妖的?”這個沫兒文清都知道。老家的汝河河畔,就有一處高大的寶塔,名字喚作“鎮蛟塔”。據說當年汝河有蛟龍興風作浪,治蛟者下水收了這孽障,為保永世平安,眾人集資建塔,將惡蛟鎮在下麵。
沫兒小聲道:“那這個園子,裏麵也鎮的有東西?”
婉娘道:“不錯,這個園子同鎮妖的寶塔是一樣的功效。裏麵定是囚禁了什麽高人,他的對頭便布置了這個極為凶險的坎卦,同時又專設了風土局,確保萬無一失。”
沫兒恍然大悟,喃喃道:“風在旗梢,土在獸腳,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婉娘輕笑道:“沫兒,這個還真得要感謝你。若不破了風眼,五色土上的驢蹄子便無論如何不能拔出,這個土丘,即使我們進去了也凶險萬分。這個風眼本來是極其難找的,我正想著如何破解,你一句‘風在旗梢’提醒了我。”她回頭看著矗立在月光下的樹幹眉開眼笑,“估計設計這個風土局之人,也是擔心天長日久後人找不到風眼,便設立了這個標杆。嘿嘿。”
文清一直靜靜地聽著,突然插嘴道:“戒色不是說,裏麵是圓通方丈在靜修嗎?”
婉娘搖搖頭:“我也不知。不要站在這裏了,進去看看吧。”
文清小心推開石門,一邊摸索,一邊提醒沫兒小心台階。
門後一盞小燈,已經熄滅,唯有燈頭上發出微弱的紅光,看來剛熄不久。婉娘將小燈撤下,換上自帶的油罐,丟了一條棉線撚子進去點燃,又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點燃玄沙香。
光線亮了起來。連下了八級台階,三人站在了土丘之中。半入地的四個土丘,共同構成了一個相對空曠的空間,裏麵有四間房子,皆是有門無窗,唯在門一側留了個碗口大的小窗,看來是給囚禁之人送飯用的。整個土丘看起來密閉甚嚴,但並不覺得呼吸困難,地麵也比較幹燥,應該留有隱蔽的通風口。
玄沙香的氣味很快彌漫開來。婉娘去了披風,直奔最裏那間。推開房門,果然見數十口黑鍋擺滿地麵,中間一口尤其巨大,裏麵空無一物。文清手腳麻利地將一大把玄沙香迅速點上,朝著房間中撒去。
煙霧飄散處,黑鍋開始翻動碰撞,發出鐵片摩擦的刺耳聲響,裏麵的景象漸漸清晰。
確如戒色所說,一口口鍋裏全是黑蛇,大大小小盤繞扭結在一起。大者有手臂粗細,小者僅筷子長短,而最大的那口鍋裏的,是一條三四米長的巨蛇,身上鱗片曆曆,反射出點點光斑。可能是受到玄沙香的刺激,除了那條巨蛇,其他黑蛇個個焦躁不安,來回竄動,更有大的黑蛇吞食小的黑蛇。
巨蛇昂起頭,不住地發出噝噝的聲音,吞吐著分叉的舌頭,似乎告誡群蛇要安靜。而那些小蛇果然聽從召喚,隻要它一發聲,群蛇便能安靜片刻,但隨著香味越來越濃,巨蛇自己也開始不受控製地扭動起來,蛇群更是亂作一團,開始相互扭打吞食。眼見一條手臂粗的大蛇嘴巴裏還露出半截小蛇的尾巴,嚇得沫兒連忙退後。
香味更加濃鬱,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煙霧中。文清低聲道:“還要不要再加量?”婉娘道:“留下一半,剩下的全部點上放在門口,一定不能讓一條蛇逃出。”一條手臂粗細的大蛇箭一般竄到門口,觸到玄沙香飛快折回,接著如同瘋了一般開始撕咬其他的黑蛇。
文清突然驚叫起來:“蛇肚子!”話音未落,裏麵大大小小的蛇,頭上小角發紅,腹部如同風袋一樣鼓了起來,將皮膚撐得鋥亮。砰的一聲,一條黑蛇的肚子破裂,裏麵慢慢鑽出條肉紅色的蟲子來。而中間的那條巨蛇,頭上的小角紅得如同火炭,跳舞一樣地扭動起來,蛇頭從鍋的縫隙鑽進鑽出,壓死小蛇無數。
轉瞬之間,房間裏劈劈砰砰響成一片,濃重的腥臭味熏得人透不過氣來。無數條蟲子蠕動著從黑蛇的肚子裏中爬出來,抱成一團,在房間中緩緩滾動。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樣子,連婉娘也沒預料到此情此景。
一炷香工夫,除了中間的大黑蛇尚且在緩慢移動,其他的黑蛇終於全部死去,無數隻蟲子帶著黏液抱成一個球狀,竟然晃動著慢慢朝著門口滾來。
沫兒驚叫一聲跳開,婉娘也忍不住趔開了身子。文清忙將剩下的香點著,全部堆放在門口。沫兒仗著玄沙香阻隔,嘴裏道:“我看看。”逞強探身去看。
蟲球接觸到玄沙香,一下便死了十幾條,剩下的蟲子倉皇逃竄,圓球很快四散。沫兒得意道:“還敢過來嗎?”話音未落,那些逃竄的蟲子似乎聽從了召喚一般又飛快地回來了,重新抱成一團。
蟲球團得更緊,移動的速度也比剛才快了許多,直朝著玄沙香撞來。沫兒嚇了一跳,慌忙後退。
這次卻不像上次,外圍的蟲子死去,裏麵的蟲子並不氣餒,如同英勇赴死的勇士一般義無反顧,一次次地朝著門口衝來,很快,門口的玄沙香便被蟲子的屍體和黏稠的**所覆蓋。
文清手忙腳亂,叫道:“怎麽辦,要衝出來了!”
婉娘冷靜道:“文清讓開,讓它們出來,我倒要看看這些東西有什麽能耐。”
說話間,蟲球已經滾出房間,來到土丘中間的空地上。經過這一陣衝撞,蟲球比剛開始形成時小了許多,一路上不時有死去的蟲子落下來。
蟲球似乎累了,終於不再滾動,無數隻蟲子的腳密密麻麻從黏液中伸出,看得沫兒滿身的雞皮疙瘩。婉娘小心地躲避著走散的蟲子,皺眉道:“這裏麵似乎有東西。”
文清打亮一個火折子。圓球中間一陣蠕動,顫顫巍巍地探出一根拇指粗細的觸須來,接著一條被咬去半截的蟲子跌落下來,掉在婉娘的鞋麵上。
婉娘一腳抖掉,招呼躲在遠處的沫兒:“快提油罐來!”沫兒瞬間明白,飛快跑到門後,抱了油罐過來,一手拉出正在燃燒的撚子,一手倒了半罐油在蟲球上。文清尚在對著觸須發愣,婉娘一把打掉他手中的火折子,“騰”地一下,火光大盛,蟲球燃燒翻滾起來,三人紛紛躲避。
外麵體型小的蟲子在火勢下脫落,變成焦黑的一條。隨著蟲子越來越少,一條黑紅色的大蟲子暴露出來,饒是它因渾身著火不停扭動打滾,依然可以看出體長足有兩尺,口器鋒利,對足有力,身體周邊還有刺狀甲胄,甚為嚇人。
蟲子終於被燒成了焦炭,直挺挺躺在地上。文清小聲道:“這條比我們捉到那條似乎更為厲害。”
婉娘長籲了一口氣,拍著胸脯道:“幸虧選擇今日,要是到明日再來,隻怕什麽都來不及了。”沫兒順口問道:“明日來怎麽了?”
婉娘踢了踢蟲子的屍體,道:“明日端午節,是毒蟲出動之日,毒性最強,活動最足,我們這一點東西,隻怕對付不了它們。”
文清誠摯道:“婉娘最有本事。”意思說婉娘謙虛。沫兒鼻子哼了一聲,滿臉不服氣。婉娘卻聽得心花怒放,得意道:“難是難點,我還是有辦法。”
燒焦的皮肉糊味,蛇蟲的腥味,混合著玄沙香的香味,在這個幾乎密閉的空間中說不出的難聞。沫兒捏住鼻子,跑去推旁邊幾個緊閉的石門,吆喝道:“別顧著吹牛了,趕緊來看看這裏麵到底鎮壓著哪位大人物!”
文清忙跟了來,嘴裏道:“沫兒你靠後,讓我來。”看準第三個房間,用盡全力一撞,石門卻紋絲不動。
沫兒一竄一竄地跳著,想通過上麵的小窗口往裏看,不料這個碗口大的小窗用一層薄薄的石板堵著。婉娘笑道:“笨蛋,光使用蠻力可不行。”留神看旁邊的牆壁,見其中一款石頭明顯顏色深些,伸手一按。
石門軋軋而開。文清一個箭步衝入,高聲叫道:“有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