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支著耳朵聽了聽周圍的動靜,咯咯笑道:“子時已到,差不多啦。”
沫兒隻顧著聽婉娘同老四的對話,不曾留意各院中的沙沙聲什麽時候消失了,見老四神態有異,忙站到婉娘身邊。
婉娘雖然被困,但神態淡定自若,朝他們兩個粲然一笑。
老四貪婪了看了一眼婉娘的笑臉,惋惜道:“唉,以後見不到你,我會十分想念的。”說著將手指放入口中,發出一聲呼嘯。
嚓嚓一聲響,北院的門縫裏率先鑽出一條陰影來。一隻兩尺來長的黑紅色多足蟲子,手舞足蹈地爬出來,無數隻對足飛快地移動,身上的結節碰撞在一起,發出一陣如同金屬的摩擦之聲。緊接著,其他幾個院子裏都爬出了蟲子,西南院竟然滾出兩條抱在一起正在廝打的蟲子來。
蟲子所到之處,留下一些斑斑點點的透明痕跡。老四得意之極,揮舞著拂塵,嘴裏亂七八糟地吆喝著。說來也怪,那些蟲子倒像是能聽懂人話一般,在老四的指揮下,排著隊列有進有退。
婉娘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雙手被縛,隻怕要鼓掌叫好了。老四賣弄道:“怎麽樣,好玩吧?”
婉娘雙眼放光,道:“好玩好玩。你學的東西可真不少,更難得的是門門精通,得空兒也教我一下。”這口氣,一點也不像身處險境,倒像是在野外觀看鬥蛐蛐一般。
沫兒卻不覺得好玩,看到無數的對足糾纏在一起,隻覺得心裏發毛,渾身發癢。
老四不舍道:“唉,可別再誇我了,再誇我越發舍不得你。”說著拂塵揮舞的風格一變,原本匍匐在地麵上的蟲子突然弓起身子,圍成一圈,擺出一副打鬥的姿勢。
果然,隨著拂塵揮動得越來越快,蟲子們激動起來,撲在一起撕咬。
沫兒捂上了眼睛,隻聽一片金玉之聲,夾雜著老四瘋狂的鼓勁聲。約一盞茶工夫,聲音終於停歇。沫兒從指縫中一看,草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斑斑點點的粘液和脫落的甲胄殼子,而九條蟲子也隻剩下一條。但僅剩的這條並未變大,反而更小了一些,背甲的黑色褪去,變成了紅色,但更有活力,在草地上飛快遊走,有一次甚至掠過沫兒的腳麵,嚇得沫兒尖聲大叫。
老四眉開眼笑,道:“剛才在院子已經是二盅,如今這算是三盅,再來看看第四盅後蟲子的變化如何。看著,真正的好戲來啦。”婉娘嘟嘴道:“挺惡心的。”
老四哈哈大笑,首先對著元鎮真人舞動拂塵,嘴裏念念有詞,捆綁元鎮的鐵鏈瞬間縮回柱子,元鎮真人跌坐在地上。
蟲子張牙舞爪,長滿利齒的口器哢哢作響,慢慢朝著元鎮真人爬了過去。原來老四竟然要蟲子吃了元鎮真人!
文清大驚,從旁邊花叢中折了一段薔薇枝,跳過去便要阻止。沫兒突然聞到頭頂上飄來一股細細的香味,仔細一聞,香味來源於捆綁婉娘的柱子頂上,雖然看不到什麽,但沫兒確定,柱頂被人放了桃花麵。再一留意,發現其他三根柱子上也飄來同樣的氣味。
沫兒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兒一眨眼睛。沫兒一把拉住了文清。
蟲子的觸須已經碰到了元鎮真人的鞋底。老四彎腰握拳,鼓勁道:“寶貝,上!快上!”
但蟲子的活動漸漸慢了下來,繞著元鎮真人打了幾個轉,一頭鑽入了草叢,留了半截長長的身子在外麵扭動。老四驚異道:“喲,這東西還反天了?”將拂塵揮舞的如同白練,嘴裏的咒語也越念越快。
蟲子從草叢中退了出來,弓起身子,重新朝著元鎮真人爬去,不料快到跟前時,突然用前麵幾雙對足猛扒,幾下扒出一個坑洞,鑽入洞中再也不肯出來,隻露出一對微微抖動的觸須。
婉娘故作吃驚道:“它這是怎麽了?”忍不住吃吃地笑。
老四又羞又氣,上前先是用拂塵捅了幾下,見蟲子不肯出來,頓時惱羞成怒,伸手去抓,隻聽“啊”一聲慘叫,蟲子竟然將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但老四明明已經閉上了嘴,淒厲的尖叫聲卻未停歇,斷斷續續,先是驚恐的嚎哭,慢慢轉為翻滾和呻吟,在靜謐的巷子裏顯得尤其刺耳。
老四捂著手指,側耳細聽,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婉娘提醒道:“還是留意你的手指吧。”沫兒一看,剛才老四的左手食指不過有些流血,就這片刻工夫,食指指尖已經融化了。老四臉上一陣抽搐,拔出匕首,飛快地將食指削掉,咬牙用布條纏上。
沫兒對他這點倒是佩服得緊。
西邊小院傳出一聲女人的慘叫,接著再無聲息。文清一個激靈,一腳踹開了西院大門衝了進去。沫兒隨後跟上,見文清打著火折正朝堂屋張望,問道:“怎麽了?”
文清大口喘氣,飛快用另一隻手捂住了沫兒的眼睛,拉著他快步退至街心,眼裏滿是驚恐。
沫兒不解,連聲追問:“你看到什麽了?”
文清含糊道:“沒事。”但一雙眼睛卻擔憂地看向婉娘。老四忍著手指的劇痛,狂笑道:“嗬嗬,你沒想到吧?還有這麽一條漏網之魚。”他笑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嗓子裏分段擠出,聽起來又詭異又滑稽。
沫兒不知怎麽有些不安,剛想逞強再去看看,隻聽吱呀一聲,西院大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一個圓胖胖的蟲子,從門縫中擠了出來,迅速蠕動著爬向街心,它卻是粉紅色的,對足主要集中在頭部和尾部,圓乎乎的腦袋,看似笨拙實際靈活,半透明的皮膚下甚至可看得到花花綠綠的內髒,身體、口器上還殘留著血跡。
沫兒呲了一下嘴,背過臉去:“好大一隻蠐螬!”
婉娘臉色大變,縮了一下腳。老四麵目猙獰道:“三十六個人盅,其他三十五個都被你找來化解了,隻有這個懶惰的薛家三小姐,哈哈哈。”
婉娘一臉錯愕地看向沫兒。
沫兒突然掩住了嘴巴。紫蜮膏,那瓶摔碎的紫蜮膏,沫兒謊稱售出,讓婉娘誤以為三十六個人盅已經全部找到,沒想到竟然就此鑄成大錯。
怪不得文清臉色蒼白,剛才定是看到了盅蟲破肚而出並吞噬薛家三小姐的慘景。
老四陰險地上下打量著沫兒,道:“那日在醫館,我趁著你不備,在你的手臂上種上了蟲卵,為何你會沒事?”
沫兒怒極,道:“是你做的手腳?!”文清皺眉道:“難怪我覺得那郎中有些眼熟。”婉娘笑道:“老四好本事,這個我還真沒發覺。若不是前幾天沫兒臉上長痘瘡,隻怕今晚,兩條大蠐螬要先打上一架了。”
老四又是失望又是得意,道:“這丫頭生性多疑,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據我觀察,哪怕你婉娘,他也是不完全信任的。若說聞香榭裏誰最有可能出現被離間,那麽必是這丫頭無疑。”沫兒張口結舌無法辯解,臉上一陣發燒,再也不敢去看婉娘和文清。
老四頓足道:“我當時見她體質異於常人,易於融合盅蟲之長,便冒險一試。唉,差一點就成功了。”
婉娘抿嘴而笑。
大蠐螬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兒,循著氣味找到剛才那條蟲子隱藏的土洞,不停地將前足探入洞中撩撥。
洞中的蟲子忍無可忍,猛然竄出,弓腰俯身,周身的甲胄乍起,發出嗡嗡的聲音,似乎向這個大蠐螬示威。大蠐螬卻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繞著蟲子轉圈,偶爾裂開四瓣口器,探出一根細長的舌頭狀的吸管來。蟲子則不住緊張地調整方向,一副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沫兒實在難以忍受觀看兩隻蟲子的搏鬥,再一次捂上了眼睛。隻聽到吱吱幾聲,再一看,紅色多足蟲已經四腳朝天,蜷曲成了一個圓餅。大蠐螬前足上前哢嚓一聲撬開它的嘴巴,伸出舌狀吸管紮入它的體內,瞬間工夫,多足蟲已隻剩下一副外殼。
沫兒正在驚訝,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大蠐螬慢慢挪動身體,擠入多足蟲的殼中,猛烈抖動了幾下,很快同外殼融為一體——原來得勝的蠐螬不見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多足蟲複活了!
見此情景,連婉娘也驚呆了。老四卻驚喜萬分,揮舞著拂塵叫道:“成功了!我終於成功了!”他回頭看著嚇得花容失色的婉娘,咯咯笑道:“要是我過會兒指揮著寶貝進入到元鎮真人的體內,你說他醒過來後還認不認得你?”
沫兒的脊背一陣發涼,他突然明白老四飼養盅蟲的目的了。
苗疆蠱毒,重在毒蟲本身,而這種盅蟲,卻重在“容器”選擇,通過外部環境的巨大變化,改變蟲子的性情和身體機能。所以盅蟲培養比製作蠱毒要複雜得多,影響的因素也更多,常常差之毫厘便失之千裏。但一旦養成,可完全控製蟲蠱,而且不被人發覺。
老四略懂一些馭蟲之道,一日聽鼇公無意中說起這個法子,便上了心,慢慢研究出些門道來。恰逢今年蟲年,他便開始一一實施。
婉娘的臉色剛緩過來些,好奇心又來了:“老四,你布下這麽大一個局,目標到底是誰?”
多足蟲伏在老四腳邊,一副等候命令的樣子。老四得意道:“目標麽,一個個來,圓德,新昌,建平,還有那些封疆大吏,隻要讓我接觸到……哈哈,不出三年,不止洛陽城,隻怕整個天下都是我的啦。”
“袁天師,袁天師……”他輕聲叫著自己的名號,一副陶醉的樣子,“我就要名留青史啦。”
他滿麵紅光遐想了片刻,話鋒一轉,埋怨道:“唉,都怪你,我本來以為,三十六個人盅,除去那些體質排異的,最少也有七八個盅蟲合用,沒想到竟然隻落下這麽個獨苗。”他蹲下身,疼愛地撫著蟲子的背部。蟲子溫順地低下頭,任他撫摸。
文清看來相當冷靜,扭頭小聲道:“他已經瘋了!”婉娘點點頭,兩人都未詢問關於紫蜮膏的事兒,沫兒反而更加羞愧。
老四突然站起來,朝著元鎮真人揮動拂塵,嘴裏叫道:“去!”蟲子飛快地爬到了元鎮真人的身上,用對足將其緊緊抱住。
文清唯恐來不及,大聲叫道:“住手!”
老四竟然真停下了,道:“你還有什麽事兒?”蟲子在元鎮身上嗅來嗅去,沒有進一步行動。
文清不過應急之下的吆喝,並未想明白要問什麽,匆忙之下,隨口道:“你……為什麽叫王老四?”
老四臉色一暗,道:“我娘在家排行老三,當年生我,對外宣稱是撿了個男嬰,所以叫我老四。又隨意給我起了個常見的王姓,希望我此生平穩度過……可我偏不要做個庸庸碌碌的平凡人!”
蟲子的舌狀吸管伸得老長,正往元鎮真人的嘴巴裏探索,婉娘此時卻有些心不在焉,仰望著星空發呆。沫兒焦急萬分,接過話頭道:“這幾個都非常人,可我和文清有什麽用處?”
老四奸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寶貝今晚要一口氣更換這麽多的盅,精力消耗太大,需要一對童男童女補充一下陰陽精氣,你和文清剛好合適。你放心,不會很難受的,隻要寶貝的舌頭伸進你的嘴巴裏,一會兒工夫,你就隻剩下一張皮了。”
沫兒聽得又惡心又恐怖,再也想不出什麽話來說。老四知道文清和沫兒不過是拖延時間,手上並不停。蟲子得到命令,兩隻前足扒拉著撬開了元鎮真人的嘴巴,將舌頭探了進去。
眼見再遲一分,元鎮真人便要成為第三個培養盅蟲的“盅”了。文清大喝一聲,同沫兒並肩衝出,上去將蟲子一腳踹了個四腳朝天。饒是如此,元鎮真人也已經頭發全白,身體急速蜷縮。
老四一言不發,一手一個拎了起來,徑直丟出。沫兒的頭撞在石馬上,頓時人事不知,隻剩文清不依不饒,拚了命同老四廝打。
老四咬牙道:“要不是看你小子平日的情分上,就讓你先做盅!”三下五下將文清打倒在地,提起他的腰帶用力一拋,得意地拍了拍手,重新指揮蟲子襲擊元鎮真人。
拂塵剛剛揚起,便被人拉住了,婉娘娉娉婷婷站在身後,道:“老四,收手吧。”
老四一把打落她的手臂,咯咯笑道:“你就不要癡心妄想了。”突然明白過來,朝石柱看去:“你……你怎麽解開的?”再一看,石柱上的鐵鏈消失了,文因、鼇公兩人也跌坐在草地上。
婉娘的手指一動,似乎彈出什麽東西來,剛好落入蟲子的口中。老四卻不曾留意,隻顧著仰臉觀察星象。
午夜時分,月牙當空,星光璀璨,並無什麽異樣。婉娘不再理會那隻對足亂舞的蟲子,不緊不慢地將文清和沫兒扶了起來,又將文因拖到沫兒身旁。
老四看不出所以然來,將衣袖一甩,惡狠狠道:“如此便想要走得了嗎?”丟了拂塵,拿出一個青麵獠牙的雙麵鬼臉麵具戴上,閉眼舉手,繞著蟲子走走退退,偶然猛一回頭,姿勢極其怪異。
婉娘驚異地咦了一聲。沫兒揉著腦袋幽幽轉醒,一睜眼便看到無數個鬼臉人繞著蟲子跳舞,而且每人手裏都握著一條扭動的黑蛇用以驅趕蟲子,嚇得連忙扭過頭,道:“這是什麽?”
婉娘抓住沫兒的手頓時收緊,眼底露出懼意:“老四還會跳馭蟲鬼戲?!”鬼戲又稱儺舞,是湘西偏遠之地的巫術,中原地區少有人懂,沒想到老四學得東西如此博雜。沫兒頭一次見婉娘如此驚慌失措,喪氣地想,老四有備而來,隻怕今晚自己幾個人都要喂了蟲子了。
突然間,八個白燈籠光線大熾,無數個若隱若現的符號飛馳而來,在地上掙紮的多足蟲打了一個滾兒,飛快地朝元鎮爬去。
沫兒雖然不喜歡元鎮,但想起他要變成一個人皮蟲繭更覺恐怖,不由尖聲大叫。婉娘同文清飛身撲出,卻被彈了回來。沫兒看到,兩個影子一般的鬼巫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千鈞一發之時,蟲子隻嗅了嗅,竟然丟開元鎮真人,閃電一般撲向正南方位的鼇公。老四驅動的鬼巫影子綽綽,遮住了光線,看不清具體情況,但見轉瞬之間,鼇公的身體癟了下去,隻剩下一具皮包骨頭。
老四停了鬼戲,周圍的鬼巫瞬間不見。蟲子的口器還卡在鼇公的臉上,吱吱叫著扭動身體,接著一條軟白色的東西鑽入鼇公口內,黑紅色的硬殼翻落在一旁。
不僅文清和沫兒,連婉娘都呆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巴,唯恐剛才那一幕發生在自己身上。
從頭部開始,鼇公的臉隨意地變換著形狀,直至慢慢恢複正常,接著身體分段鼓起,慢慢地坐了起來。
鼇公,不,鼇公如今隻是一個人皮盅——兩隻眼睛滿是黑色眼珠,不見一點兒眼白。他骨碌碌朝四周看了看,歡快地跳起來,轉眼又變成一個巨大的龍頭龜身大鼇,用頭拱拱剛褪下來的硬殼,在草地上轉著圈兒爬動。
想鼇公叱吒洛陽多年,如今竟落得這步田地,三人都有些噓唏。
老四取下麵具,得意地斜了一眼婉娘,這才發現蟲子襲擊的是鼇公,頓時怔住,表情變得複雜起來,心願得逞的興奮,夾雜著懊悔、茫然等情緒,似乎忘了婉娘等人的存在。